世界末日的陰影正在逼近,病院末日的陰影已經成形,阮黎醫生不清楚,在這個病院裡,和自己一樣已經患上末日症候群的研究者還有多少。應該不止自己一個,隻是和自己一樣,在儘可能的範圍內隱藏了病況,院方也並非對這樣的情況一無所知,畢竟,這是一種絕症,無論如何隱藏,病情惡化之後所造成的影響,是一定會被外人察覺的,如果沒有院方提前收拾殘局,並將情報隱藏下來,關於這類情況的風言風語應該傳得到處都是。然而,就阮黎醫生的自身經曆來說,若非自己也患上了末日症候群,反而難以察覺這些被相關人群可以聯手隱瞞下來的狀況。說是風險控製也好,情報管理本身也有強化抗壓能力的目的在內,總而言之,變成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研究人員,大概是和其他普通病人不同的處理方式吧。而在徹底無法工作之前,這種被絕望壓迫的情緒,反而會讓研究者全身心投入到私密的試驗中,而這些試驗在研究者死亡後,同樣會被轉化為病院的資料。霍克醫生的情況多少也可以視為一種典型。病院是相當黑暗的,許多秘密在無知者的眼皮子底下進行,這些私密被更大的私密遮掩,倘若隻是一個健康的普通人,或許會對這樣的生存狀況感到反感,但是,直到自己感染了“病毒”之後,才能明白,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任何一個末日症候群患者,無論是普通的患者,還是身為研究者,其最大的敵人並非是人心的險惡,而是“病毒”本身。人心險惡也許會造成生命威脅,但也可能不會,環境對每個人的限製和要求,都是相對公平的,但隻要適應了,就能如魚得水,可以好好地活下去。然而,“病毒”不一樣,隻要換上了末日症候群,無論身份和能力有多出眾,都必然要承受那異化的苦痛和最終的死亡。它同樣是公平的,但是,這種公平隻會讓人感到無處發泄的恐懼。阮黎醫生對這種絕望和恐懼所帶來的壓力有了切身的體會,這是她還是一介正常人時,哪怕精修心理學,也無法鑽研到的深度。如今麵對病人,她都能清晰聽到,每一個病患者在內心深處發出的瘋狂的尖叫聲。這種絕望、恐懼和瘋狂具有十分強烈的感染性,能夠將這種巨大的壓力轉化為動力的人少之又少。而阮黎醫生正是其中之一。她以連自己都吃驚的效率,去補完和修正霍克醫生留下的實驗項目“至深之夜”。她要看看,霍克醫生在理論假設中,所提到的可能會出現的結果——人體進化至今的力量,那積蓄了幾千年,於今天被視為“無用的因子”,在特定的環境下,會激發出怎樣的爆發力,以讓“人”這個多因子結構體繼續演變、適應並最終生存下去。“至深之夜”並非是通過藥物增強免疫機製,也並非是通過藥物給生病的人體修修補補,而不是硬生生改變人體的基因。而是從一個更深的層次,通過藥物刺|激,解放人體那複雜因子結構的生存適應能力,以期在短時間內促成大幅度的進化或變異。這種做法已經完全超出心理學的範疇,但是,霍克醫生的研究也從來不停留在心理學方麵,他同時也是生物學的專家,是將生物學和心理學深入聯係的尖端研究者。身為霍克醫生的弟子,阮黎醫生雖然一直都在做純粹的心理理療工作,但學識方麵,當然不可能僅限於心理學。阮黎醫生知道,這種通過藥物刺|激人體,以在短時間內促成巨大變化的方式,存在多少不可控性,成功的幾率更是少之又少。但是,問題並不在於通過這種人體自發變化的方式有多少可行性,而在於,這麼做是暫時來說是最有可能找到突破口的方法。哪怕幾率隻有千分之一,也總比什麼都不做,無處下手更好。病院也好,世界也好,對“病毒”活躍性的檢測,已經證明人類的時代已經處於一個生死邊緣,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去用更加緩和,更加安全,更加人性化的方法,去尋找對抗“病毒”的答案了。誰也不確定,“病毒”的爆發,會在什麼時候,會以多大的規模,最終會導致怎樣的結果。隻是稍微設想一下,都會讓人覺得苦澀。而正是這種未知,讓人覺得大難臨頭,難以從容麵對。必須做點什麼——這樣的想法,是促成現在的病院中躁動氣氛的重要原因。阮黎醫生雖然沒有親眼目睹,但從自己的情況,反推更多的情況,也可以想象,有更多同樣處境的人,正在竭儘全力,甚至可以說是歇斯底裡地去嘗試攻克自己所提出的假設,他人提出的假設,爭分奪秒的去求取生存的機會。人和人之間,是可以妥協,可以誠服的,可是,麵對“病毒”,卻是沒有這樣的機會。其他人,那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人們,到底都在做些什麼呢?病院的支持者們,對於病院的現況,以及病院對世界的觀測結果,那十分明顯的末日論,又有怎樣的看法呢?阮黎醫生在正式啟動“至深之夜”試驗之前,不由得如此想到。可是,她當然得不到答案。世界是很廣闊的,可是,她的世界,就隻在這個孤島的病院中。在這個矗立於島上的高塔中,在存放這些“高川複製體”的實驗艙裡,在這個基於係色中樞構建起來的局域網絡中,以及,在這個局域網中流淌著的,描述著“高川複製體”肉體和精神狀態的數據中。用來完成這次“至深之夜”試驗的所謂的高川複製體,在霍克醫生還在世的時候,他手中一共保存有五十三體,具體的提供者身份不明,但一直都是用院方的名頭,經由安德醫生的簽署轉交到他手中,如今剩下的二十四體,全部被移交到阮黎醫生手中,之後又在試驗準備工作中,陸續增加到了三十四體。到底是誰製造了這麼多的“高川複製體”,又是如何將其情報封鎖至今的,已經不需要去追根究底了。因為,從結果來看,如果連“高川複製體”都不存在,如今的諸多試驗,在高川本人死去之後也就無法展開,換句話說,哪怕是作為以防萬一的保險,製造“高川複製體”這樣的行為仍舊是正確的。即便在感性上不舒服,對高川本人而言,說不定也是一種倫理上的褻瀆,可是,卻又從理性上不得不承認,不得不去接受。阮黎醫生的心情複雜,然而,她很快就拋去了這些雜念。這一天,實驗室裡就隻有她一個人,表麵上隻有她全程參與這一次“至深之夜”的觀測,至於實際知情者有多少,無關緊要,她必須做好自己的份內工作,就如同死去的霍克醫生一樣。“病毒”這樣可怕的對手,不是自己一個人可以對付的。同時對安德醫生的團隊,以及潛伏者的團隊都有一定認知的阮黎醫生,更是十分清楚,哪怕集合全病院的研究者,研究進度也依舊朦朧,可是,這是不得不去戰勝的對手,所以,就算自己的工作無法成為關鍵的一步,僅僅是添磚加瓦也好,阮黎醫生已經做好了這樣的覺悟。她寄望著,會在這一次試驗中出現奇跡。阮黎醫生深吸一口氣,離開窗邊,合金的簾幕放下,將整個實驗室密封起來。至此,阮黎醫生與世隔絕,預計在大約一個星期左右,試驗會得出一個結果——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收集到足夠的數據。“末日幻境係統隔離確認。”阮黎醫生對麥克風說道。“模擬機導入,隔離確認。”反饋回來的聲音,是一個電子風的少女聲音。阮黎醫生已經知道,這個聲音的主人就是“係色中樞”。“局域網重啟,舊有情報全部刪除,導入新係數,公式……”阮黎醫生猶豫了一下,說:“公式啟用第三修正案,同時啟動至深之夜相關記錄。”“網域重啟中,新係數導入——設定完畢,第三修正案全公式導入完畢。”係色中樞的聲音傳來:“請確認劇本,阮黎醫生。”“不需要確認了。”阮黎醫生說:“我根本就不清楚什麼劇本不劇本的,那並非我的工作內容,如果有問題的話,記錄下來,轉交給相關負責人。”“確認。”係色中樞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回答道。之後,實驗室內所有的設備逐一點亮指示燈,運轉所帶動的風聲,讓實驗室內不再平靜,一旁的溫度計,在短短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就上升了五度。有些氣悶,阮黎醫生扯了扯領口,之後乾脆解開了胸上的扣子。她坐在椅子上,掏出香煙。“抽煙可以嗎?”她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可以。”係色中樞回答了,卻讓阮黎醫生皺了皺眉頭,仿佛她並不期待係色中樞的回答。“竟然可以抽煙?”阮黎醫生諷刺般笑了笑,但還是麻利地點燃了香煙。她十分清楚,自己此時在做的一些事情,完全違反了實驗室規範。然而,至深之夜並非正常的試驗,所有外在的因素,包括她這個人站在這裡,做了某些動作,抽了煙,都有可能產生影響,進而導致不同的結果——可是,這樣的不同結果,到底是好的,還是會壞的,是完全不能預先判斷的。至深之夜的試驗,當然不是這種外在因素的影響越多就越好,所以,才將整個實驗室封閉。但是,也並非是,要保證沒有任何外在因素的影響那麼嚴格,所以,無論阮黎醫生呆在實驗室裡的這段時間想要做什麼,都沒有問題。哪怕她突然打開實驗艙,將幾個高川複製體殺死,都隻是會被視為“環境因素”的一部分。阮黎醫生十分清楚這些事情,所以,反而沒有那種“為所欲為”的想法。“係色中樞,還在嗎?”她突然問。沒有回應。“高川死了,你變成這個樣子,心裡沒有怨恨嗎?看到這些高川複製體,有怎樣的想法?”阮黎醫生吸了幾口煙,突然問道。“沒有想法,因為,高川並沒有死亡。”係色中樞的回應,讓阮黎醫生的手指頓了頓。“沒有死亡嗎?真是感性的說法,係色,你果然還活著。”阮黎醫生說:“但是,隻是沉湎於過去,是看不清未來的。高川已經死了,這次的試驗是基於這個前提才進行的。”係色中樞沒有回應。之後,阮黎醫生又說了一些事情,不乏刻意的刺|激性言辭,但係色中樞仿佛徹底離開了一般。阮黎醫生沉默下來,將煙頭在煙灰缸裡撚熄,對麥克風說:“最後一次自檢,確認無誤後脫離係色中樞。”“自檢開始……自檢完成,確認無誤,開始脫離係色中樞。”係色中樞的聲音響起,頓了頓,似乎自行添加了一句:“祝您好運,阮黎醫生。”好運嗎?阮黎醫生笑了笑,這一次,實驗室內徹底安靜下來。不久後,機器運作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亮,指示燈的閃爍也越來越頻繁,所有的顯示屏開啟著,窗口和文字,不斷打開又消失,全自動化的運作,帶來了巨量的數據。這些數據從某個固定屏幕,自下而上升起,又在另一個屏幕上,自上而下落去。而所有的數據,都由可以認知的數據碼和無法確認的亂碼構成。阮黎醫生十分清楚,隨著工作進度的推進,亂碼還會在總體數據量中增加。在某種意義上,這些亂碼才是最有價值的東西。五顏六色的燈光,讓整個實驗室變得古怪迷離。阮黎醫生靜靜地躺在椅子裡,迷離的光映在她的臉上,讓她的表情也變得迷離。突然,她咳嗽幾聲,她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可是,這個實驗室裡,本該不存在自己之外的其他人。她稍稍轉過視線,卻有一種什麼人從背後閃過的感覺。她猛然去看,卻又一無所獲。幻聽和幻覺嗎?阮黎醫生心想,第一管抑製劑的效果,已經不足以抑製病情的惡化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