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醫生不相信神秘,在過去所出現過的種種神秘現象中,她總是保持一種冷靜客觀的態度去對待那些人們認為不可思議的現象。她不認可神秘的想法是否正確,我沒有權利去評判,甚至我更願意她所堅持的,就是正確的,因為科學是一種縝密而有解的思維方式,用科學觀到的世界和未來,也是縝密而有解的未來。再沒有比一個有解的末日更能振奮人心的了。有相當一段時間,她身上那種從不動搖的信念,也一直在鼓舞著我。哪怕我用不同的視角觀測著這個世界,我也仍舊希望她可以成功,可以拯救世界,挽回末日。不僅僅是阮黎醫生,任何有誌於拯救的人,哪怕和我站在敵對的位置上,理念和認識截然相反,我也隻會感到高興。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唯一正確的,隻是,我所走的道路必須堅信自己是正確的,僅此而已。然而,在越野車駛向地下河入口的路途中,正在發生一些奇怪的事情。一直堅定而冷靜的阮黎醫生,第一次在我的麵前露出恐懼的色彩。我覺得這是十分異常而不詳的預兆,我有些懷疑讓阮黎醫生感到恐懼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就在幾分鐘前,阮黎醫生對我說,她的情況有點不妙,她覺得自己已經被白色克勞迪婭侵蝕了。白色克勞迪婭是阮黎醫生基於這個中繼器世界而觀測到的,將會導致世界末日的元凶,對我來說,白色克勞迪婭並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於外觀表現上,也是一種十分熟悉的植物。但是,對於這個中繼器世界來說,它遠遠不是一個可以製造“幻覺”的藥性植物這麼簡單。這個中繼器世界自發產生的末日真理教,對其有過十分深入,涉及各種科學領域的研究。在此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想過,白色克勞迪婭會在這個世界,被賦予如此強大的概念。人們從生物學、心理學、哲學、數學、物理學等等領域去考察白色克勞迪婭對世界,對人類的影響,而其中的方方麵麵,已經涉及了這個時代最前沿的科技理論。阮黎醫生乃至於研討會的研究,僅僅是以心理學和生物學這兩個領域為主,進而製造出“樂園”。我認為,阮黎醫生也許並非是害怕這些詭異莫名的神秘,而是她看到了某些旁人無法看到的東西,感受到了隻屬於她的恐怖,這些單純隻讓她看到的東西,讓她進一步得出這個可怕的結論:自己正在被侵蝕。也就是說,阮黎醫生的恐懼來源,正是因為她正在從醫生轉變為患者,在作為一名醫生研究白色克勞迪婭時,所感受到的來自於白色克勞迪婭的威脅,正以一種極度接近也極度深刻的方式糾纏上來。一如醫生必須前往疫情嚴重的地方進行研究,而後發現自己也感染了病毒,身處絕境。她的科學認知,讓她可以深切明白,白色克勞迪婭到底是怎樣的東西,也正因為明白,所以才感到恐懼。這並非是對未知的恐懼,而是在已知情況下,對無法處理這種已知情況而感到恐懼。或者說,我寧可相信,阮黎醫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表現出恐懼的色彩,而並不是因為認知到了神秘,相信了神秘的不可測,而感到恐懼。我不想她成為和我一樣的人,不希望她擁有和我一樣的想法,不願意一直堅信命運可以戰勝,任何事物都將被科學分析,而縝密有解的她,最終和我一樣,陷入“命運”和“無限未知”的愚弄中。我對自己所觀測到的世界,所持有的態度,一直都在變化,變成一個不可知論者,而我深深明白,這樣的視角是何等的消極,何等的無奈,又何等的絕望。那絕對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我更不願意自己所愛的人,在這種消極而絕望的信念中,去強行讓自己站起來,我不希望她們麵對未知而保持沉默,我希望她們哪怕是死亡,也能夠燃燒自己的信念,去堅信希望的存在。當阮黎醫生說“自己可能被白色克勞迪婭侵蝕”時,因為這種侵蝕,而看到了幻覺,並為這種幻覺感到恐懼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該用怎樣的表情去回應她。我不是能言善辯的人,我已經陷入不可知論中,用一種宏觀而龐大的概念,一種非邏輯而感性的思維,去理解眼中所看到的一切。我不認為這樣的自己,可以說出多麼犀利的言辭,讓阮黎醫生重新找回身為一個唯物科學論者所擁有的堅強。雷電在陰沉的天空炸亮,光影在車內蔓延,張牙舞爪,將阮黎醫生的側臉映襯得怪異又危險,仿佛她已經不再是她,而變成了另一種東西。我不知道這是錯覺,還是她內心的波動,反映到表情上,進而讓人產生錯覺。越野車驟然停下,阮黎醫生踩下刹車,她對我說:“一個紅衣……紅衣的女人。”她這麼說著,目光卻是落在後視鏡上,仿佛車後真的有這麼一個人。連鎖判定並沒有觀測到她所說的紅衣女人,隻是在一直留在越野車內,隻有連鎖判定可以觀測到的人形,已經消失了一個。而消失的那一個,似乎就是阮黎醫生所說的朋友“格斯”。這一切仿佛隱隱有所聯係,但這些聯係都僅僅是出於我的主觀想法。我並不希望將自己的這種主觀誘導了阮黎醫生,她原本所堅持的觀點並不是錯誤,在其他人都被“神秘”殺害的時候,她那堅韌而理性的認知,或許就是她幸存下來的秘密,並且,我希望她可以一直就那樣活下去,不被任何幻覺和神秘所困擾。隻是,阮黎醫生倘若真的確認了,自己已經是被白色克勞迪婭侵蝕的話,再想要如同過去那樣抗拒幻覺和神秘,可能就很困難了。當阮黎醫生開始產生疑慮的時候,疑慮仿佛也在產生更強烈的波瀾,讓幻覺進一步產生,進而展現於我的麵前。“紅衣的女人?在哪裡?”我問道。現在,我隻能用自己身為神秘專家的經驗來處理當前的事態了。果然,在我的聲音剛剛落下,阮黎醫生轉過頭來,在我的注視中,她的臉開始變形,身體和衣服也開始變形,變成了一個身穿紅色連衣裙的女人。“就在這裡。”她的聲音和阮黎醫生截然不同,格外的低醇,就如同釀了許多年的好酒,散發出一種讓人迷醉的味道。我不說話,就這麼盯著她。我隻知道一件事,她必須是不存在的,坐在駕駛位上看著我的,不是什麼妖魔鬼怪,而是阮黎醫生本人。哪怕我成為了一個不可知論者,是一個神秘專家,我也必須在這個時候,徹底否定神秘的存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做到,思維觀念總是潛移默化的,主觀表麵否定,潛意識中卻存在痕跡的情況比比皆是。可是,如果我不這麼做的話,還有誰來做呢?難道要承認眼前的紅衣女郎的詭異,然後將她連同阮黎醫生一起殺死嗎?眼前的紅衣女郎和阮黎醫生是不同的存在,卻又被“神秘”統合為一體,這樣的認知根本就不需要證據,完全出於對我自身對神秘的敏感性。我沒有回應,經驗告訴我,任何回應都是不妥當的。因為,回答本身也代表著一種承認。我十分清楚,自己必須戰鬥,而要戰勝的敵人,不是紅衣女郎,而就是我自己。我沉默,我想象,我思考,這就是戰鬥,這一切都不能成為語言,不能變成聲音。我凝視著她,但是,我必須讓自己明白,自己所注視的,並非是紅衣女郎,而是阮黎醫生。我可以清晰感受到壓力,我的額頭和背後正在滲出汗水。和自己的戰鬥持續了將近一分鐘。紅衣女郎的身體開始變得朦朧,然後相貌也變得朦朧,所有的印象,就隻剩下那張塗滿口紅的嘴。我知道她是誰,她是如此熟悉,但是我必須忘記她,否定“她就在這裡”的想法。隻剩下朦朧輪廓的她猛然掐住我的脖子,可我也不能反擊,不能動彈,必須堅信“阮黎醫生是不會做這樣的事情”。我可以感受到自己被掐住時的窒息,可以感受到那猙獰的力量,可是,一旦我對此作出的任何回應,都有可能讓事態進一步惡化,我的所有反擊,哪怕可以直接擊潰這個紅衣女郎,也會導致阮黎醫生受傷。當然,我沒有證據,這一切的判斷和應對,都僅僅是自身的經驗出發。窒息感越來越強烈,我覺得自己的頸椎幾乎被她以超常的力量掐斷。然而,她的身體也隻剩下那個猩紅色,妖豔又猙獰的嘴唇,其它部位都變成了近乎消失的半透明。我用力抓住座椅的扶手,下一刻,她以這麼一種虛幻的輪廓向我擁來,然後,在我的一動不動中,化作風撲出窗外。雷電再次炸響,阮黎醫生的身體僵硬,身體不停地顫抖。她仿佛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她把手輕輕從我身上拿開,我忍不住咳嗽,然後迅速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到懷中。我深深擁抱她,我不會說話,但是,我希望自己的擁抱,可以溫暖她的內心,可以讓她知道,我從來都不會因為這種事情責怪她,恐懼她。“不要說對不起,媽媽。”我在她的耳邊輕輕述說。誠然,我在這個世界還有尚未完成的責任,但是,倘若我剛才失敗,被她殺死,也絕對沒想過,要對她施加報複,更不會對這樣的命運感到怨恨。失敗,絕望,墜落深淵……這些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最可怕的。阮黎醫生將臉貼在我的臉旁,我感到有液體貼著肌膚流淌下來,阮黎醫生是在哭嗎?她緊緊抱住我的力度,遠遠大於我擁抱她的力度。三四秒後,阮黎醫生鬆開手臂,我也放開她。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了之前的脆弱和恐懼,又恢複了平時那堅強而冷靜的神色。我很高興,可以看到這樣的阮黎醫生。我對她的自我心理調節能力感到自豪,也希望這會給她帶來更多的希望,而並非是一如剛才的驚恐。“我被白色克勞迪婭侵蝕了。”阮黎醫生說了和幾分鐘前相同的話,可是,語氣和表情都截然不同,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內心仿佛被更溫暖更堅硬的東西填滿。我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她。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在駕駛位上坐得筆直,重新將越野車發動。“我們要離開這裡。”她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隻有連鎖判定可以觀測到的,車內剩餘的四個人形,又消失了一個。我們沒有再說話。車外的大雨磅礴,電閃雷鳴,卻不再有先前那令人害怕的力量,車內的安靜也不再那麼沉重和詭異。在這狹小的駕駛室中,流淌著一種溫暖而堅定的氣息,它就像是在黑暗中點燃的篝火,驅散了所有來自於黑暗,來自於對未知的聯想所產生恐懼。越野車翻過崎嶇的山路,時而砸在凹坑裡,時而從濕滑的土坡上艱難爬過。我們沒有地圖,阮黎醫生也不清楚確切的路線。關於地下河的具體情況,全都在那位叫做“格斯”的朋友的腦海中。這個人可能已經遭遇不測,我們被他出賣的可能性也很高,但這都不是我們放棄前往地下河的理由。我們必須做這件事,在沒有得到確切的結果前,必須親自去承擔風險,去找尋剩下的機會,因為除此之外,我們再沒有任何一條退路嗎,隻能繼續留在半島上,去麵對更大的危險。我想,對阮黎醫生來說,一路上會發生種種意外,也早就在考慮之中了吧。依靠他人,本來就是最壞的打算之一。又過了二十分鐘,阮黎醫生終於憑借印象找到了一條熟悉的路。確切來說,那並不是一條路,而是一片長滿荊棘圈起來的山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