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憶著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我在狙擊異化右江的戰鬥中,在意識行走中敗下陣來。再次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身處手術室裡。再次見到阮黎醫生的時候,她給我的印象,和我與之分離後所感覺到的,以及之後半島變化所帶給我的想象,都隱隱有所不同。我覺得自己可以找出這種不同,將其背後的原因梳理出來。“我發病了嗎?”我將一切的梳理,重新從“病情”的角度出發,用阮黎醫生最常見的邏輯,去想象在她的視角中,我此時此狀的意義。我的所有想法和對阮黎醫生的印象,都基於我親身經曆過的,所看到的,所接觸過的信息,但是,這些信息在阮黎醫生眼中,卻大概是有許多錯漏的,是一種幻覺。無論我是否承認那是否為幻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阮黎醫生可以看到什麼,她接觸了什麼,以及她對自身所能看到的,經曆的,接觸過和感受到的,是基於怎樣一種邏輯思維方式進行整合。從很早之前,我就已經知曉,阮黎醫生眼中的世界,和我眼中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樣的。也許,在某些情況下,我們都看到了同樣的現象,但是,對這些現象的理解卻有著明顯的涇渭之分。“是的,發病了。”阮黎醫生這麼說著,似乎也有點兒頭疼,“這不是你的錯,我低估了白色克勞迪婭的影響,樂園的藥性雖然一度產生效果,卻進一步刺|激了你的精神和身體,讓病情產生了新的變化。”“也就是說?”我順著她的話問道。“也就是說,你的病情沒有惡化,但卻和之前有些不一樣。而我這裡暫時找不到解決的辦法。”阮黎醫生嚴肅地回答道。我沉默了幾秒,設想了一下,阮黎醫生會說出這般話的前提。顯然,我之前所遭遇的一切,或許有很大一部分,在阮黎醫生的眼中,是不存在的,是一種病態嚴重的幻覺,是在幻覺中的過激反應。我不清楚,半島上正在發生的一切,有多少對於阮黎醫生來說,是“不存在”的。因為,在我的親身體驗中,那一切都是正在發生的“事實”,而並非是病情所導致的“幻覺”。“我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我說。阮黎醫生平靜地點點頭,回答道:“我知道你會如此,我早就已經習慣了,無法區分幻覺和現實,本來就是最常見的病況。這次病情因為新藥的效果而產生變化,你要有所準備,阿川。”一邊說著,她一邊拉開側旁的抽屜,將一襲病人服遞過來。我拔下身上的針管,穿戴整齊,便隨同她離開這間手術室。如我所想那般,手術室是在地下,我們沿著向上的旋梯走了十米,就徹底脫離了那種被高科技器材包圍的氛圍,進入一棟裝修平凡,沒什麼亮點的小屋中。從屋內的窗戶眺望外邊,我看不到任何風景,有的隻是被深夜包圍的黑暗,這黑暗是如此濃鬱,讓我看不到任何事物的輪廓,就仿佛整個世界,就隻剩下我們所在的這棟小屋。“你看到什麼?”阮黎醫生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突然得讓我覺得自己受到了驚嚇,就仿佛是我從來都沒有覺察到她的靠近,也在看向外麵的一刻,忘記了她就在這裡。我不知道具體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的心臟跳動卻是驚悸的。她的聲音,就像是幽靈,可是,身為神秘專家,我已經很久不為幽靈鬼怪什麼的感到驚訝了。我對自己此時的過分敏感也有點兒吃驚。我十分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背脊上生出一股涼氣。“什麼都沒看到,外麵就是一團漆黑。”我不由得照實說道。我借助屋內的光線,看向玻璃上的倒影,阮黎醫生的聲音就在耳畔,但玻璃上倒影著屋內器物的輪廓,卻沒有一絲人形的影子。我用力轉過頭去,卻看到阮黎醫生的確就站在近側,而她身後有一麵更衣鏡,鏡子裡也照映出她實實在在的身影,然而,在我的心頭仍舊有一種荒誕詭秘的情感浮現——鏡子裡有阮黎醫生,卻沒有我。我似乎恍惚了一陣。我覺得自己霎時間就又清醒過來,自己不知何時,已經離開窗邊,偏離了鏡子。隻看到阮黎醫生反而站在我原先所在的窗台前,凝視著外麵的景色,那神情讓我覺得,外邊是存在什麼東西的——然而,我從這裡瞧出,那外麵也仍舊是一無所有的漆黑。我聽到她說:“阿川,你還記得我們分開前,經曆過什麼嗎?”當然記得,我們遭遇了四天院伽椰子,目睹了她的四十億黑水環伺半島的景狀。四十億人的犧牲,讓阮黎醫生感到憤怒,感到絕望,巨大而複雜的情緒,讓末日的來臨更加清晰,也激活了她更堅定的意誌,要通過一係列對“樂園”的進一步實驗去尋找複仇的方法。之後,我們分彆,她的去向不明,而就在她離去之後,整個半島在接踵而來的激戰中,幾乎被徹底夷為平地。僅僅從那荒涼的慘狀來說,倘若實驗室不安置在地下,我不覺得普通人有生還的機會。儘管在我的心中,堅定地相信阮黎醫生不會被這可怕的戰鬥波及而身亡,但也無法想象,她該如何在這樣殘酷的環境中保證自己的生存和實驗。然而,她此時此刻就在眼前,隻有這一點,我不認為是幻覺。哪怕就在剛剛,我又經曆了一次詭秘的體驗。假如在這個屋子裡的我是存在的,在和我交談的阮黎醫生也是存在的,那麼,我所有看到的和感覺到的“不存在”,就隻可能是一種幻覺。我的心臟一度急劇跳動,但又複歸平靜,隻是,彌漫在這個屋子裡,悄悄滲透到我和她的對話中的那一股詭異的味道,卻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巨量的黑水包圍了整個半島,一個叫做四天院伽椰子的女人……就像是鬼怪一樣。”我簡單回答了阮黎醫生的問題。“在當時的你眼中,是如何看待當時的我的?”阮黎醫生側過臉看來,她的問題,她的眼神,那被燈光照亮的半張臉,以及看不到的另外半張臉,結合起來隻讓我愈發感到喉嚨發緊。“你很憤怒,你宣誓要擊敗那個女人,要用樂園破解黑水。”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兒吃力,但這本來並不是什麼難以回答的問題。阮黎醫生頓了頓,對我說:“你的病發征兆,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但是,當時我並沒有覺察到。”“什麼?”我隱隱有所預感,仿佛知曉阮黎醫生的意思。“黑水,女人,我們所看到的東西是一致的,但是,你的感受……”阮黎醫生說到這裡,似乎在考慮著,如何才能把解釋說得簡單一些:“你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和真實的情況有一點兒偏差。這個偏差沒有造成你的理解錯誤,卻是之後一係列錯誤的基礎。”“錯誤?”她越是這麼說,我就越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什麼地方,發生了錯誤的,亦或者說,從哪裡開始,看到的就是幻覺——因為,從阮黎醫生的視野角度而言的“幻覺”,對我來說,卻是切實發生的事情。“也許說是錯誤,也不太正確。”阮黎醫生搖搖頭說:“僅僅是認知存在偏差,這些偏差積累起來,就會讓你我看到的世界變得截然不同。”“這一點我明白,媽媽。”我說。“現在就有一個例子:你說,屋外什麼都沒有,一片漆黑。”阮黎醫生的話中蘊含著深意。“不是這樣嗎?媽媽。那屋外有什麼?”我不由得捏了捏手指,帶著一絲不知為何的緊張問道。阮黎醫生張開嘴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我覺得自己又是一陣恍惚,用力讓自己清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再次站在了窗台前,而阮黎醫生的聲音又從近在咫尺的側後方傳來。讓我覺得,我和她的位置,就和最初那樣沒有變動過。隻是,玻璃上的倒影,出現了阮黎醫生的輪廓。猛然間,窗外雷光迸射,宛如利劍劈向黑幕,將一無所有的黑暗如裂帛般的撕開。在蜿蜒的,紫紅色的雷蛇下,是陡然亮起的景物——陰沉濃密的烏雲,嘩然的大雨,如小溪般流淌的積水,被打蔫的樹木花草,以及被臟泥覆蓋,僅僅剩下一條隱約輪廓的道路——全都在這一閃亮間擠入我的眼眸。雖然和過去所見到的景物有許多不同,但是,唯一熟悉之處,卻讓我直覺明白,自己仍舊身處在半島上。這個屋子所在的地方,就是半島的某一處。可是,在和月神以及異化右江激戰後,這種景色本該已經不存,即便還有殘餘,也應該是極為偏遠,靠近半島周邊,卻沒有被黑水淹沒過的區域。然而,在我和阮黎醫生分手的這短短時間裡,她是如何跨越如此遠的距離呢?而我被異化右江的意識行走重創後,又是如何來到這個地方的呢?在我的認知中,會在手術台上醒來,會在這樣的場合下看到阮黎醫生,會在這個屋子裡,看到窗外那沒有變化的,身處暴風雨之中的半島光景,都是極為不可思議的情況。窗外的景物隻是雷光炸裂的一瞬間出現,之後就又被吞沒在黑暗中。那片黑暗遮掩了所有的生機,就仿佛之前所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幻覺。我睜大了眼睛,卻再也什麼都看不見。“這就是白色克勞迪婭的……我調查了許多資料,全都……病人所看到的幻覺,會讓他如身臨其境……”阮黎醫生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我聽到的並不完全,卻大約明白她的意思。阮黎醫生對這些詭異的判斷基礎,仍舊是從她所知道的科學層麵出發,核心也仍舊是“白色克勞迪婭”。而我所看到的,感受到的這一係列詭異情況,也都仍舊被視為“發病”的結果。我用力搖搖頭,試圖把這些複雜的東西拋出腦海。對我而言,我和她看到了什麼,之間又有怎樣的差異,又是基於怎樣的一種原理,亦或者說,這些所見的不同的本質意義是什麼,都並不特彆重要。因為,就算完全接受阮黎醫生的說法,也完全對我的“病情”沒有任何正麵的療效。我認為,阮黎醫生對我說這些,試圖扭轉我對“幻覺”和“真實”的判斷,隻是她一直以來,身為我的心理醫生的習慣。正如她所說的那樣,她試圖“醫治”我,卻從來都沒有真正意義上成功過。並非是我不配合,更大的原因,在於病情的嚴重程度,發病的機理,以及難以預料的惡化。倘若她將所有的失敗,都歸結於白色克勞迪婭,那麼,在她完全理解白色克勞迪婭之前,我不覺得她有任何辦法。我最想知道的,僅僅是她對“樂園”的實驗到了怎樣的階段,無論我們眼中的世界存在怎樣的差異。她和我一樣,都看到了黑水和四天院伽椰子,這一點是無法改變的——用她的話來說,她此時也是被白色克勞迪婭感染的狀態,隻是病情並沒有我這麼嚴重而已。樂園、黑水和四天院伽椰子,就是我們的連接點,也是我們的觀測產生交叉的地方。這樣的想法讓我重新平靜下來。我來開窗邊,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阮黎醫生也坐在對麵。我和她對視,身處的境況突然讓我產生一種即視感,就仿佛是過去十分常見。我就像是一個等待著心理醫生診斷的病人。在我的眼中,隻有我和她對坐的這個小圈子是明亮的,就仿佛有兩盞聚光燈打在我們身上。而之外的屋內景狀全都暗淡模糊下來。“白色克勞迪婭的侵蝕,會讓人產生幻覺,但這些幻覺都有著複雜的現實基礎,是個人所具備的信息,個人所即時接收到的信息,人與人之間互動的信息,人與自然之間互動的信息,乃至於包括了白色克勞迪婭自身活動所產生的信息,這種種信息在潛意識層麵上進行一種複雜有序結合的結果。這種結合是有目的的,基於對生命科學的理解,也可以暫且視為,是對白色克勞迪婭有益的。”阮黎醫生的聲音,變得十分清晰,“這一點,你是可以理解的吧?阿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