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醫生說了符合她身份特征的話,而這些話也不是什麼新鮮的內容了。她反複灌輸給我一個觀念,但是,我無法完全接受這些觀念。就如同我這一次複生,口口聲聲說著要犧牲所有也要換來一次機會,卻真的無法在麵對咲夜和八景的時候,坦然硬下心來,坐視整個世界陷入崩潰。是的,沒有誰可以證明,我所見到的一切都是真實,而我在這裡看到的人們的死亡和痛苦,也讓我無法認為全都是虛假。我有自己的判斷,自己的認知,這些判斷和認知,全部基於我的所見所聞和所思所想。而我的痛苦和矛盾,也全都來自於此——所見所聞限製了我的觀測範圍,所思所想更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愚蠢的精神病人。可即便如此,我能夠無視身邊人們在這樣一個末日中掙紮嗎?我能夠不去思考,該如何將自己所見之痛苦全都消弭嗎?我隻是一個病人,做不到的事情理所當然有很多,但是,將我親身經曆的,親眼看到的,全都當作是虛妄,是不是也同樣為一種錯誤呢?阮黎醫生的理論並不出奇,在病院現實裡也有類似的說法。那麼,倘若幻覺之中,真的存在製造這一切苦難的源頭的信息,那麼,僅僅將它當成是幻覺而無視之,是不是就等同於放棄了最後的機會呢?倘若這麼做是正確的,那麼,為什麼阮黎醫生要和研討會聯合起來,去開發“樂園”呢?為什麼病院現實中的研究者,仍舊用儘了一切方法,去搜集“末日幻境”這麼一個所謂幻境之中的信息呢?阮黎醫生自己在做的事情,和我正在做的事情,其實根本就沒有本質上的差彆吧。隻是,當她看到那些關乎“神秘”的幻覺時,自覺得被白色克勞迪婭侵蝕時,我早就已經沉溺在其中不可自拔。她要進入這個她視之為幻覺的世界,試圖去解釋這些幻覺,從幻覺中找出病根,製造出針對性的藥物,卻要求我脫離這些“幻覺”,這不是很可笑嗎?是很可笑,但是,我沒有任何理由去嘲笑她,因為,我從中感受到的,隻有家人的溫暖。我明白,阮黎醫生這些矛盾的根源,可是,正如她希望我回到她所認為的正確的世界中一樣,我也希望,她能夠就這樣活下去,不要被末日卷入其中。然而,這樣的願望,大概是沒辦法實現的吧。因為,是否會成為病人,是不由自主的。在瘟疫一樣傳染的病態中,至今為止也沒有防治的特效藥。“樂園”不是用來治病的藥物,而僅僅是一種以毒攻毒的迷|幻|藥而已。“媽媽,也許四十億人的黑水真的是一種幻覺上的呈現,但是,哪怕用科學的角度去觀察,也意味著有四十億人身處病痛之中,而這就是白色克勞迪婭給世界帶來末日的證明,不是嗎?”我端坐著,仰起頭,和阮黎醫生對視,完全不去避讓她那銳利而又強硬的目光,“我想要做點什麼,一定是我可以做到的,因為,媽媽你也說過了,隻有直麵幻覺,才能戰勝敵人,因為敵人的信息,就隱藏在構成這些幻覺的信息之中。我沒有媽媽這樣的聰明才智,沒有足夠的理智和知識,去從這一團亂麻的信息中,找出敵人的真正模樣,但是,我覺得——”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隻要在幻覺中戰勝一切,也一定可以給敵人帶來麻煩吧。因為,倘若這一切都是幻覺,那麼,也是敵人的信息在引導著幻覺。無論這個敵人到底是什麼東西,是實際存在的某種生命,亦或者無法捉摸的異常未知,但是,當它引導著什麼的時候,就一定是要獲得什麼,而這種引導將會讓它得到它想要得到的東西。末日是存在的,無論在媽媽你的眼中,還是在我的眼中,世界正在走向末日,就是在巨大的差異中,所存在的,最清晰而直接的共同點。所以,媽媽,讓我去吧。讓我去戰鬥,去掙紮,讓我竭儘全力,去麵對末日背後的東西,無論那是什麼。”阮黎醫生猛然彎腰,將我摟在懷中,我感受到她身體的顫抖,我覺得她在哭。仿佛在那剛硬的態度下,是如同水一般蕩漾而脆弱的靈魂。“治病,不是病人的職責,而是醫生的職責。你沒有任何理由成為英雄,而我也隻希望,你隻是高川,而不是什麼英雄。”她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我猜測得到,接下來你會‘看’到什麼。你總是會在幻覺的驅使下,去做你認為自己應該做的,可是,你又如何確定,那真的是你應該去做的事情呢?這一次,我將杜絕這一切。”她說罷,我便感到頸脖被某種尖銳的東西叮了一口。“阿川,在你的日記中,你總能在阮黎醫生的手中拿到抑製病情的特效藥。現在,你也會得到。因為,我就是阮黎醫生。你筆下的阮黎醫生能夠做到的事情,你眼前的真正的阮黎醫生,可以做得更好。”一個呼吸過去,我的身體就已經麻痹,然後是我的知覺陷入朦朧,我覺得自己就要昏迷,頭頂上渙散的燈光,再一次變成折射著光線的水麵,而我沉入水中,在無法動彈中不斷下墜。離這充斥著光線的水波越來越遠。在朦朧中,我隻聽到瑣屑的聲音:關閉,搬動,腳步,機械在運轉,液體在流動……我還在下沉,上方存在光線折射,仿佛鑲嵌著無數寶石的水波在蕩漾。陣陣的漣漪,似乎在講述一些信息,我覺得,那是阮黎醫生在說話。然後,她提著什麼東西離開了。我突然明白過來,其實她已經完成了針對黑水和四天院伽椰子的研究,做出了相應的特製“樂園”。現在,她就要出發,去麵對那個可怕的怪物或疫病。不!不要一個人!帶上我!帶上我!——我艱難地抬起手,想要伸出那蕩漾著光芒的水麵,然而,我無法控製自己的下沉,我隻能眼睜睜看到,自己距離那水麵越來越遙遠。我正在被黑暗吞噬,哪怕,越是黑暗的深處,就越是溫暖得讓人沉靜。阿川,我們會再見的,那時,你一定會好起來,我保證——我似乎聽到了阮黎醫生的聲音。我張開嘴,喉嚨便被湧入的液體灌注,充斥在肺中,堵住所有的聲音。無數的氣泡在眼前冒出,上浮。然後,我便徹底陷入那仿佛無窮儘的黑暗深淵。我用力睜開眼睛,那熟悉的充滿了科技感和手術般冷硬的質感,再次充斥在我的視野中。我發現自己正泡在一個棺材般的容器內,充斥容器內的液體讓外麵的景物有些扭曲。我全身浸泡在液體中,卻不感到氣悶,不過,這也沒什麼讓人好驚訝的,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身處類似的容器中了。這是醫療艙,亦或者是維生艙,但具體是什麼名字並不重要。我為什麼會在這裡?記憶在我的腦海中迅速回撥。置身於這個容器之前,所發生的一切,那些於依稀中殘留下來的信息,一點點從腦汁中榨取出來。我確信自己昏迷了,但是,最後一次掙紮是在多久之前呢?這裡並沒有計時。我的蘇醒並沒有驚動任何東西,我十分確信,阮黎醫生已經不在這裡。我用力捶打透明的艙門,艙門上頓時浮現複雜的光路,紅色的光線從被捶擊的地方向四周蔓延,越向外就越淡,就仿佛在描述力量分散虛弱的路線。我靠上前,一頭撞在艙門上,堅硬又結實的力量反饋在額頭上,讓我感到疼痛,但是,這股疼痛卻讓我更加清醒了。下一刻,仿佛是聽到了我在心中的召喚,一隻渾身漆黑的烏鴉從角落的陰影中竄出來,於這個狹小的,充斥著太多儀器的室內翻騰。幾個轉折後,就再次沒入陰影,再出現的時候,已經來到我的身邊,雖然在我看來,它就如同浸泡在這些液體中,但是,它的行動之便利,就如同這些液體都是不存在的幻覺。誇克——誇克化作一片披風,將我裹在其中。我向後一倒,沒片刻,就感覺到背脊壓在堅硬平坦的地麵上,絲絲的涼意覆蓋在肌膚上。我扯開披風,披風便又化作烏鴉。烏鴉誇克輕輕叫了一聲,就站在我的肩膀上。我沒有理會身上的赤|裸,仔細打量著這個房間。顯然,這個房間又和我上一次醒來的手術室並不是同一間,不過,同樣沒有任何計時器。這個房間裡除了機械運作的聲音外,什麼聲音都沒有剩下。這裡已經沒有阮黎醫生留下的痕跡,她的氣息就好似被漂白一空。我的身體動起來,我對這裡沒有任何印象,但是,身體卻仿佛知道該怎麼離開。我下意識擺弄著機器的儀表盤,我根本就不清楚這些按鈕、燈光、聲音的意義,這些機器上甚至連顯示屏都沒有——它們的外觀隻能用粗獷笨重來形容,就如同末日電影中的人們,發掘出世紀前更加先進的製品遺骸,粗陋濫造拚接而成的產物。然後,門出現了,大開了。身體就像是熟悉了眼前的一切,讓我順著本能走出去。一步踏出,沒有更多的通道和樓梯,我發現自己突然就站在了昏迷前和阮黎醫生談話的小屋中。在我的腳下,我的身後,沒有留下任何讓我來到這裡的出入口的痕跡。我覺得自己就如同經曆了一次空間變換,瞬間就移動過來。這種情況當然可以稱之為詭異,從一開始,這個地方和阮黎醫生就充滿了一種“神秘”的感覺,可卻又讓我無法否定,阮黎醫生曾經就坐在這裡,在窗邊和我交談。倘若說幻覺和真實的交錯,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阮黎醫生已經不在了,屋子裡一片寂靜。燈光慘白地照著,地上的人影好似一直都在蠕動。我第一次察覺到,原來這裡就隻有一扇窗,便是我之前眺望外麵的窗口,也隻有一麵鏡子,就是沒有照出我的身影的鏡子。我試圖打開窗,然而,窗葉仿佛和空間凝固在一起,又像是隻是一種繪上去的,極為逼真的圖畫。我走到鏡子前,打量鏡中的世界,再一次確信了。是的,鏡子裡照出屋子裡的擺設,卻沒有我的身影。仿佛在暗示我,自覺得存在於此處的“自己”是虛假的,亦或者說,我所不存在的地方是虛假的。但是,倘若自我感覺到的自己是虛假的,那麼,真實的自己在哪裡呢?倘若我不存在於這裡,那麼,“這裡”又是什麼地方呢?我摸了摸鏡麵,傳來堅硬光滑又冰冷的觸感,似乎都在提醒著我,它是真實存在的。我來到椅子前坐下。我已經找遍了這個屋子裡的每一處角落,找到了許多關於阮黎醫生曾經呆在這裡的痕跡,可是,如今也隻剩下這些痕跡而已。有許多小小的線索,在我的腦海中勾勒出阮黎醫生離開這個屋子的景象。她提起行囊,帶走藥物,轉身就推開了屋門——然而,我所見到的這間屋子被圍得嚴嚴實實,那些充當牆麵的木頭堅硬得根本就無法認為隻是一塊木頭,窗戶隻有一扇,還無法開啟,又談何而來的屋門呢?我醒來,卻無法離開。這個屋子充滿了藥物和消毒水的味道,就像是故意裝修成日常家居的病房,而我就是唯一被關押在這裡的病人。這些瑣碎的,卻仿佛絲絲入扣,依稀可以彼此勾連起來,形成一個完整輪廓的信息,在我的腦海中,不斷組裝成初看怪誕又仿佛合情合理的想象。可是,我隻想離開這裡。我知道,呆在這個屋子裡,我將什麼事情都做不到。突然,站在肩膀上的誇克叫了幾聲,我朝它凝視的方向望去,突然察覺到,不遠處的茶幾上放有一包香煙,我十分確信,自己之前檢查過那裡,茶幾上本是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