蠕動的血肉沒有回應我的任何問題,雖然右手掌有嘴巴,但那張嘴隻會模仿我說話,亦或者發出不明意義又富有節奏的聲音,有時會讓人覺得它真的在說話,在表述自己的意思,但有時卻隻會讓人覺得,那隻是一種類似於肚餓時發出的聲響之類的生理發音而已。我抓了抓瘙癢的臉部,就有一大塊皮肉鬆脫下來,那異常的血肉還在我的手中跳動,被我摔在一邊,傷口處又開始產生截然不同的麻癢,很快就有一種恢複原初的感覺,再摸上去的時候,那裡的傷口已經消失了。我的身體,就在這種不斷被侵蝕和不斷被修補中,愈加適應這個惡劣的半島環境。隨著遠處那兩個怪物的激戰變得更加積累,伴隨衝擊而來侵蝕力量也更加深重,不過,這種程度漲幅看起來並沒有超過我身為四級魔紋使者的適應能力。身體表麵的異化,和伴隨呼吸深入內臟的異化,同時都在進行著,我時而會覺得自己的內臟突然有了彆的意識,長出觸手,變成另一種獨立於這個身軀之外的生命,但是,在它還是個幼兒的時候,就被另一種仿佛免疫力般的力量扼殺在搖籃內,它的屍體又重新被調整成為正常的內臟,而作為內臟的機能卻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中,一點點增強了。我覺得自己的呼吸更加有力,心跳更加強健,雖然從裡到外,總是伴隨著不適的感覺,而無法正常發揮全部的身體機能力量,但是,相對在同一個標準下,現在的身體肯定要比之前的身體更加強壯,而且還在變得更加強壯。我用四級魔紋製造了新的呼吸器,鑲嵌在已有的麵具上,即便如此,越是向眼前的蠕動血肉靠近,那些臭味仍舊無孔不入般絲絲滲透進來,哪怕刻意製造香味去中和,也沒有讓這種臭味降低,反而,連香味也仿佛變成了構成臭味的一部分——唯一讓人有點安慰的,就是讓我覺得,彌漫在四周的臭味終於不那麼純粹了,不同的味道混入後,被我吸入口鼻的空氣愈加顯得渾濁,但仍舊要比之前那種極端而純粹的臭味更強,至少在心理上是如此。我已經再次走進距離這個怪物十米的範圍,這裡的臭氣濃鬱得連狂風都無法徹底吹散,那紫黑色就像是霧氣,又如同塵埃,任何一點光亮,都能找出那一粒粒仿佛蝥蟲的,四下翻滾的微粒。說是“微粒”,但也隻是一種自己所能目視到的形態的形容而已,實際上,我並不確定,那到底是物質層麵的“微粒”,亦或者隻是一種視覺上的現象。在眼前,它們飄動翻滾,但在連鎖判定中,它們並不存在。愛德華神父已經掏出太多讓人覺得詭異的手筆,我從他身上見識到的神秘,幾乎都是陌生的,新奇的,讓人意想不到的。哪怕一開始就明白,“神秘”本就意味著“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但是,大約是人類的認知具備的共性,對末日幻境中的事物,包括“神秘”在內也有著宏觀的影響,所以,大多數情況都是“見怪不怪”,真正讓神秘專家產生新鮮感的東西,其實並不多見。九百九十九種惡魔,哪怕隻是通過想象力去設計,隻依靠一個人的力量的話,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堅持下來的吧。或者說,幾乎沒什麼人會去真的做這種事情,更彆提讓九百九十九種惡魔都變成實際可以觀測到,接觸到,擁有真正形體的東西了。我一直都無法理解,愛德華神父是如何完成九九九變相的,這種力量從情報上來看,又似乎不是他天生就具備的,也不是依靠魔紋這種現成的“神秘”去進一步發展出來的。愛德華神父的力量就像是從無到有,由他自己設計構建出來——但這種情況又和我對末日幻境中既有神秘的認知有著十分矛盾的地方。僅僅在末日幻境這個封閉世界環境中,“神秘”的概念趨向於“無限的未知”,正因為無限,所以又不可捉摸,無法把握其脈絡和原理,任何有跡可循的地方,都同樣可以認為是一種表麵化的假象,所有最本質的東西,都深藏在概念上無法接觸的深處,進而讓科學無法從本質上成立。對科學來說,“邏輯”是其成立的根基,而“存在既物質,一切萬物有跡可循,也最終可以從數學層麵上得到證明,當數學走到儘頭,就會照見哲學,並和純思想性的哲學相互應證。”這樣的認知,也是現代科學的根本。那麼,當所有的“邏輯”都隻能視為“表麵”,視為“假”的時候,按照科學思維的方法,是無法認知“神秘”的,也無法在真正意義上去探索和研究“神秘”。那麼,不依靠科學思維研究的方法,愛德華神父又是依靠什麼,去完成九九九變相呢?思維角度同樣深度依賴邏輯的我完全無法理解。說不定,排除居高臨下的病院現實,而僅僅以“末日幻境的人類”這個角度,愛德華神父本身的存在,比我更加接近“神秘”的源頭——若一定要有一個解釋,那麼,我也隻能這麼想了。不過,哪怕愛德華神父是真正意義上的,被“神秘”鐘愛的天才,其才能不是我這樣的凡夫俗子可以比擬。但是,僅僅從眼下的情況而言,我仍舊覺得自己的勝算更高。因為,強大的愛德華神父,正漸漸從“諸多人的合作者”變成了“孤僻的獨行者”。而本是“孤僻的獨行者”的我正隨著情況的變化,被更多的人需要。“隻要複數的人同時存在於一個環境中,社會機理就會產生作用。”我一步步走向蠕動的血肉,對它說:“愛德華神父,在你是人類,把自己當成人類的時候,你需要承認、麵對和遵守社會的運作機製,但是,哪怕你變成了怪物,不把自己再當作人類的時候,也同樣要麵對人類社會的運作機製呢——不同的僅僅是,之前的你是其中的一員,可以順勢而動,而現在的你,似乎已經被排斥在外,要直接麵對它所帶來的全部壓力。在這裡和你戰鬥的我,是我一個人,但你真的認為隻有我一個人嗎?”“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看看遠處的那兩個怪物……也許你認為,此時的一切仍舊在你的計劃當中,但你真的認為,這僅僅是你一個人的計劃嗎?真的覺得,其他人的計劃都隻是你的計劃的一部分嗎?真的可以毫無壓力地認為,自己還能夠根據他人的計劃,再對自己的計劃進行調整,以彌補偏差所帶來的錯漏嗎?我一直都認為,越是接近結果,可以改動的地方就越少。倘若抵達目標要前進一百步,那麼,最重要的選擇,並非在前九十步,而在於最後的十步。”我停留在距離蠕動血肉的五步外,這是那隻右手怪物隻要一伸出就能抓住的距離,“讓我看看你還能做點什麼讓人吃驚的事情吧,愛德華神父,因為,你剩下的步數,已經不超過十步了。”蠕動的血肉,血肉般的無機物,不斷改變形狀的怪物——擁有這三種描述的愛德華神父的惡魔變相,終於在我的凝視中,開始了進一步的變化。我不覺得自己應該阻止這種變化,往更深處說,我也不認為自己可以阻止這種變化。因為,可見的行為,或許僅僅是一種假象,真正的變化,在我無法觀測的層麵上。它開始自噬。右手怪物的嘴巴貼上不斷蠕動變化的身軀,一口又一口地咬下,吞咽,從連接右手的腸子上,可以看到一陣陣的鼓起,讓人覺得那是嘴巴吞下的東西正在輸送回蠕動的血肉中。它撕咬吞咽得如此迅猛,前一個呼吸,這張嘴還隻是手掌大小,但下一個呼吸,就已經比正常人的腦袋還大,緊接著變得可以吞掉半個身體,就如同蛇吞象一樣,越張越大的嘴巴,遠遠超出了右手的比例,咕嚕一下,將整個身軀都吞入其中。於是,看似腸子的物事,一端連接著右手,而另一端則被右手的嘴巴咬住,變成了一個更加怪異的東西。這麼做有什麼用?我實在看不明白,但是,這樣的行為,這樣的形態,又似乎具備某種形而上概念的意義。然後,這個怪異的,不知道還是不是灰霧惡魔的存在,漸漸變成了灰白色的,石頭一般堅硬的東西。一開始我還無法會意,但是,很快我就確認了,所有來自於這個東西的惡意和攻擊性都消失了。更確切的說,似乎眼前的東西,已經變成了一個死物。我有些吃驚,直接用長刀斬去,但刀鋒一觸碰到,這個灰白色宛如石質的東西就輕易粉碎了,就好似風化許久,變成了一堆沙粒坍塌下來。轉移了?這是我的第一個念頭。我不覺得這是愛德華神父死亡的表現,既然不是死亡,那就隻能認為是轉移了。下一個念頭是:轉移到了哪裡?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並不那麼難以猜測。我看向遠處正在激戰的四天院伽椰子和沙耶,如果愛德華神父要轉移到什麼地方,也就隻能去那裡了吧。之前自己所說的那番話,終究還是沒能挑撥這個可怕的家夥嗎?我對眼下的狀況,也仍舊是有一定心理準備的。之前的那些話,到底能有多大效果,本來就不能抱有最好的期待,愛德華神父又不是什麼無知的人,我說的也不是什麼獨到的道理。以九九九變相那未知的能力,一開始就必須做好“愛德華神父有一千種辦法進行脫離,而我無能為力”的心理準備。能夠讓愛德華神父采取可以觀測到的攻擊行為,對我進行反擊,反而是最容易限製他行動的方法之一。然而,無論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似乎都沒能將它的行動,按照我設想的方式調動起來。很遺憾,NOG的諸位,我能幫你們做到的,就隻能是這種程度而已了。雖然我不清楚,網絡球的那些人到底希望我能糾纏愛德華神父多長時間,他們並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標準,我隻是從自己的感覺出發,覺得自己所做到的,並沒有達到自己所期望的程度。但是,這就是事實。哪怕沒有江川和左川的突變,我也不可能做到更好。遠方的黑河已經徹底沸騰起來,任何船隻都不可能在這片咆哮的黑河上穿行。它掀起的巨浪,有的甚至超過百米,而徹底遮蔽了半島外的陽光,其沉重的姿態,似乎拍打在任何一片土地上,都會造成可怕的破壞。無論是自然造物,還是人工建築,哪怕深藏在地下,都會遭至毀滅性的影響。這些黑水被四天院伽椰子操縱著,一口氣衝上半島河岸,騰上半空,一鼓作氣撲向沙耶超聚體,以及被沙耶的異化血肉侵蝕的每一塊土地、建築和森林。環繞半島的並非是大海,但是,眼前的景狀,仍舊隻能用“黑色的海嘯”來形容。我躍上樹梢,借助樹枝的彈力繼續向高空躍起,利用四級魔紋將外套改造為滑翔翼,乘著狂風在空中盤旋,隻看到黑色的浪潮一鼓作氣蔓延而來,衝垮巨木和建築,將地表的所有顏色吞沒,儘數化作一道道黑色的漩渦。我的耳中隻剩下浪潮湧動,撕扯,摧毀一切的聲響。那些因為受到異化血肉的侵蝕,彼此連接在一起的巨大塊狀物,也一一被黑水淹沒。黑水是如此巨量,哪怕淹沒整個半島,都沒能讓整條黑河乾涸下來。沙耶超聚體就站在黑水中,和興風作浪的四天院伽椰子戰鬥著。它所發出的所有聲音,都徹底被黑河的湧動撲滅,它是如此的悍勇,卻又因此讓人覺得已經油儘燈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