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阮黎醫生想要拯救的,有著和她相同的世界觀,觀測了相同的末日,並進行了最後掙紮的人們,就在這些貨櫃一樣的宇宙艦隊中的話……果然,我無法視若無睹,哪怕隻是一種猜測,也必須去確認一下。畢竟,這支宇宙艦隊駛向的不是讓他們卷土重來的月球,而是我眼中所能看到的最強最惡的怪物之一。哪怕轉換成阮黎醫生的視角,也一定是“白色克勞迪婭所導致的末日的核心起源”之類的存在吧,亦或者是“在白色克勞迪婭引發的末日中,最終撲滅人類最後的希望之光的陷阱”。以這支宇宙艦隊的力量,無論怎麼想,最大的可能性,都是“成為祭品”這麼一個可怕的,致命性的結果。如果這支宇宙艦隊正是保存人類最後文明火種的“諾亞方舟”,那麼,就算我確認了這一點,又能為他們做點什麼呢?如果末日真理教打定主意要讓他們成為“祭品”,我又有多大可能保住他們的性命呢?許許多多的問題還在我的腦海中,得不到準確的答案。即便如此,我還是下了決定。“要去嗎?高川先生,一個人過去嗎?”四天院伽椰子的聲音在我的腦海中回蕩。“是的,就算是一個人,也不得不去。”我如此回答道。在這一刻,所有的問題和遲疑,統統被我拋出腦外。風險無疑是存在的,對計劃是否有益也不確定,要說有什麼壞處,有多大可能性會往惡性的一麵發展,理由可以是成千上萬,不過,真正促使一個人去行動的理由,隻有一個就夠了。正視自己內心的衝動,找出這份衝動的理由,就可以看到對自己而言,這一時刻最在意的東西是什麼。哪怕這一刻所在意的東西,是極為危險的,是一旦去捕捉,可能不會為更遠的時間後帶來任何好處的,這麼一種自我滿足的東西,但是,如果這一時刻放棄了,抑製住了自己的衝動,就能確定自己不會在未來的某一時刻為此時保守的選擇感到後悔和遺憾嗎?“你可以更理智一些。”四天院伽椰子這麼對我說。“可我是被感性驅動的男人。”我如此回答道。“說謊。”四天院伽椰子的聲音平靜又冰冷,“沒有人是隻依靠感性而活的。哪怕在我的眼前的你,的確在行動和想法上,比起倫敦的那位高川先生更偏向於感性,但我仍舊可以感受到,在你的內心深處,有著理性的殘忍,而且,你渴求著那份殘忍,認同那份殘忍。你以感性所做出的選擇,並不是你真正想要的,而是你覺得自己不得不去做的。”“你這個怪物也可以看透人心嗎?”我質問道。“是的,我可以看透人心。”四天院伽椰子那巨大的頸脖再一次扭曲成怪異的角度,以正常人體所不能做出的扭頭姿勢朝我看來,它的眼睛中,光色渾濁,就好似無數雜亂無章的東西在攪動,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情緒,但反而因此變成一種無法辨析的混沌的黑暗,“我的力量,包含了六十多億人的肉體、靈魂和意誌,你可以認為,我此時就代表著全人類,是阿賴耶的體現。再沒有比我更了解人類的存在了。高川先生,你有許多地方像是怪物一樣,但無論你的肉體產生了何種變化,意誌又發生了怎樣的偏移,但是,思維仍舊是人類的思維,感性也好,理性也好,所構成的框架也仍舊是人類的模樣。所以,你無法欺騙我,無論你的存在性有多少地方被神秘遮掩,你的內心,你的想法,你的思維方式,在我的眼中就如同一片透明的池水。從池麵看向池中景物時,也許會因為光的折射,從而產生一些錯覺,但仍舊是可以看清的,那些錯覺也同樣是可以修正的,不是嗎?”我聽了它的話,沒有任何動搖,也談不上相信或不相信,隻是這麼想著:四天院伽椰子不否認自己是怪物嗎?毫無疑問,四天院伽椰子的話語是有力量的,而且,這種力量帶有神秘性,擁有一種可以擊穿任何人內心的魅力。就如同說出同樣的話時,在有些人身上特彆有說服力,而在有些人身上則給人平淡如水的感覺。四天院伽椰子的話,對我的內心有著深深的觸動,但是,我並沒有因為感受到這種觸動,而產生更多的想法。也許是因為,和阮黎醫生相處太久,而習慣了這類的話語所產生的觸動吧。隻有在不平靜的水麵上投下石頭,漣漪才會格外明顯,然而,自從計劃開始之後,哪怕我的思考得到約束,我的心靈也從未得到真正意義上的安靜和平靜,就好似將狂風大浪視為一種常態。四天院伽椰子和我對視了半晌,頭顱再次扭正。她的聲音再次傳遞到我的腦海中:“瘋狂和矛盾永存你心,高川先生。哪怕是我也無法想象,你該如何才能獲得平靜,也無法想象,到底是什麼將一個人塑造成這個模樣。我從你的存在中,感受到了一個可怕的東西,它就像是一片陰影,隻要有光照耀在你的身上,它就不會消失,倘若沒有光,它也會匍匐在你腳下的黑暗中。因為沒有光,所以你看不到它,但你看不到它的時候,卻又並不意味著它不存在。”我不由得愕然。四天院伽椰子從我身上感受到了“江”的存在嗎?雖然她形容得十分模糊,也許連她也無法完整述說自己感受到了什麼,可從她的表述中,我直覺感受到了,她正試圖描繪“江”的輪廓——不是真江,不是富江和左江,就是整體意義上的“江”本身的輪廓。但是,就和我一樣,她無論如何,都無法真正將那個超然的,無法正視的,難以理解的輪廓描述出來。“我知道。”我喃喃自語,又覺得,是不由自己地想要給她一個回答:“我一直都知道,它就在我的體內,我的思維,我的意誌,我的靈魂之中。”“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呢?高川先生。”四天院伽椰子問道:“是你想要存在嗎?還是那個東西想要你存在?是有什麼人需要你嗎?還是你希望被什麼人需要?所以想要成為對方所希望的樣子?我感到恐懼,不是因為你的緣故,而是因為那個連如今的我也無法看清的那個巨大的陰影——我感受到了,它在狂笑,在嘲諷,在那深深的黑暗深淵裡,注視著一切,這一切對它而言,就像是一出鬨劇,雖然是可笑的,卻又是必須有一個符合其鬨劇的結果。”她的聲音好似漸漸失去了平衡,之前那份從容和平靜正在以飛快的速度流失——我覺得她對此沒有自覺,可是我卻能愈發清晰地感受到——她就像是找到了什麼,沿著一條線索鑽進了黑暗的隧道中,我猜想她在以一種無法觀測的方式探究“江”,可是,這反倒讓她走向愈發幽遠的黑暗中,讓她不可自拔,產生恐懼,變得瘋狂。“停下來,四天院伽椰子,停下來!”我突然從這種直覺的感受中驚醒,大聲喊道。我想要讓四天院伽椰子清醒過來,她此時的樣子,太具有即視感了,她那巨大的頭顱,都已經開始扭曲了。哪怕是以一個中繼器世界六十億人類的存在為材料構成的身體,也不由得因為她的探究而被一種可怕又神秘的力量乾涉,這種乾涉或許是以一種無法觀測的狀態下產生的,但卻已經開始反饋在她的形態上了。四天院伽椰子的腦袋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擰動,扭轉,一圈又一圈,宛如上了螺絲,緊接著是她的脖子,這種扭轉的力量,正在蔓延,從胸部到手臂,從胯部到雙腳,幾乎是一眨眼間,巨大如同山巒的類人外型,就如同擰毛巾一樣,打結旋轉,雖然還活著,但也正因為還活著,所以反而更讓人感到恐怖。她似乎對自己的形變沒有半點感覺,她好似沉溺在一個無法打攪的自我世界裡,所有從她身上釋放出來的,用以維係在這個宇宙空間活動的力量,也給人一種被扭曲,瀕臨失控邊緣的感覺。這種失控感絕對不妙,尤其是在這麼一個廣袤又幽遠,充滿了不可知的危險的宇宙背景中。我拚命想要喚醒她,可是,她這個被扭曲的身體就好似遊魚一樣,猛然加速,原本正在遠離的貨櫃般的宇宙艦隊,也在她的加速中,一點點被拉進距離——即便如此,我也可以確信,這並不是四天院伽椰子想要做的,這種接近就像是失控的跑車,向著前方原本沒有在追逐的車輛翻了過去。“清醒一點!”我的聲音,完全沒有被四天院伽椰子聽進去,亦或者,她的神智正在趨向瘋狂,而再也無法塞進普通的聲音。該死的!我拔出長刀,用力刺進她的頸脖,相對於頸脖的體積,這把長刀比蚊子的口器還要細小,於是,四級魔紋開始運轉,將長刀的體積以極快的速度增大。被切開的傷口是奇異的,沒有血液也不存在可見的固態的肌肉,就好似表皮下包裹的,是某種不具備實體的東西。它可以是空間,可以是時間,是色彩,是一種無法直接觸摸的流動,卻絕對不是固體、液體和氣體,也同樣不是原子之類的微下物質結構。我從來都沒有想過,一直都表現為實體物質形態的黑水和沙耶,兩者結合後,竟然會變成這麼一種難以描述到底是什麼的東西,這東西超乎想象的怪異,哪怕看到了,也讓人懷疑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麼。在人們的常識中,物質性往往等同於存在性,物質就是一切存在的統括,可是,我感覺到,自己刺穿這層物質性的肌膚,所看到的內質絕對不是物質性的,也讓人的思維,直覺去否認這些內質是存在的。哪怕是看到了……不,確切來說,正因為看到了,所以才會感到痛苦,就像是自己過去的認知都是錯誤的,進而否定了過去自己自誕生到現在所有的思想,否定了在此之前,自己生存過的真實性。這樣的東西怎麼可能存在?這樣的想法在我的腦海中,瞬間就繁殖到了讓我覺得腦袋快要撐破的程度。我捂住鼻子,血水正源源不絕地從指縫間滲出來。我感到迷亂、錯亂、混亂,然後,這些惡心反胃的感覺陡然一股腦湧上來。我開始嘔吐。我無法承受正視四天院伽椰子時所產生的壓力。四天院伽椰子也似乎處於同樣的狀態,隻是,她的情況比我更加古怪,因為,她所追尋的東西,所感受到的,所目睹到的,是比她更為怪異的存在吧。我隻能感覺到,她正在以我無法觀測和確定的方式追尋“江”,然而,這個追尋卻首先讓她不自覺地陷入了瘋狂的境地。先不提那支被失控的四天院伽椰子追上的宇宙艦隊了,我覺得再讓四天院伽椰子這麼失控下去,說不定會在撞上那支宇宙艦隊後,就因為四天院伽椰子的瘋狂而導致雙方同時潰滅。這可不是什麼玩笑,也不是什麼最壞情況的思量,而是一種迫切又險峻的直覺。過去有種種跡象表明,神秘性越高的東西,一旦陷入瘋狂,能夠從中獲益的可能性就越低,反之,這種瘋狂也是會傳染的,哪怕是事先確定並不具備神秘性的東西,也會受到傳染,進而變成無可理喻的怪異。沒想到,竟然會在自己做出決定的時候,發生這樣的事情。如果貨櫃狀的宇宙艦隊就是“諾亞方舟”,那麼,一旦被此時的四天院伽椰子撞上,其後果簡直難以想象。那支一直按照固定航線行駛的宇宙戰艦終於有了變化,但是,在這個變化中所讓我感受到的,同樣是恐懼和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