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許多疑問沒有得到解答,當他人麵對同樣的東西卻能理解時,我一直處於困惑之中,就仿佛鑽了牛角尖一樣,放眼望去,舉目都並非是自己想要的那個答案。無論是在我作為旁觀者,還是作為當事人的情況下,這些源於事件本身以及事件背後根源的不解,都沒有半點改變。即便如此,對我而言,仍舊有比得到解答更重要的事情。所以,我打斷了阮黎醫生對眼前情況的解說。什麼“精神統合裝置”,什麼“特殊的情況導致我可以用不同於其他病人的角度去觀測到這個精神統合裝置”等等,都不如“在這個中繼器世界裡的阮黎醫生,究竟是如何看待這一切的”這個問題更優先。阮黎醫生到底是死亡了還是活著,也同樣並不十分重要,我仍舊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她就在我的身邊,那麼,重要的隻是她自己對自身處境的認知——並非是客觀的,我希望知道的,是主觀的東西。“媽媽,你愉悅嗎?”我問。似乎正打算為我解說當前情況的阮黎醫生聽到這樣的問話,聲音便中斷了。中斷了多長時間?沒有詳細的計數,但不是很短暫的感覺,我覺得她在整理心情,她在認真地思考我的問題,或許也在思考我為什麼會這麼說吧。總而言之,她的聲音再度響起時,既不嚴肅也不緊迫,給我一種很久不見的舒緩和暖意,隻是聽到聲音,我就覺得,她此時一定是在微笑的吧,發自內心的,平靜恬淡的笑容。“不應該說是愉悅呢,阿川。”她說:“世界都毀滅了,又有什麼好高興的呢?而且,我也已經死了。”我隻是沉默。頓了頓,她又接著說:“但是,我的想法是可行的,我的行動應證了我的理論,我在最後,用自己的方式證明了自己,也許我沒有拯救世界,但就僅僅作為一個個體的我,並沒有什麼遺憾。其他人或許輸了,死了,那都是很悲慘的事情,然而,我並沒有背叛他們,而是幸運地贏到了最後,所以,要說愧疚,我是一點都沒有的,這樣的感覺,也談不上是惆悵,因為,眼下的結果,並沒有出乎意料,既然如此,那就應該是愉悅的吧。不是作弊,也沒有帶著刻意作惡的心情,不是主動地用他人的犧牲換取自己的勝利,僅僅是見機行事,用自己的知識和認知,打敗了邪惡的對手——這樣的結果,怎麼可能不是愉悅的呢?”“那就足夠了。”我的心中,有什麼沉重的東西放了下來,“我一直生怕你會後悔,你會在某一瞬間,覺得以前做某些事情時,不那麼做就好了,也害怕你會怨恨,抱怨為什麼自己會遇到那麼糟糕的事情。因為覺得這個世界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所以充滿了不甘心……”“啊,平常人是會有這種想法的。”阮黎醫生說:“後悔,遺憾,愧疚,抱怨,不甘心,覺得生不逢時,被許多人事虧欠,這本來就是很普通的想法嘛。說到底,我們又沒有做錯什麼,隻是因為不理解的東西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這個星球上,於是大家都死了,無論怎麼掙紮,也無法挽回在末日中所出現的種種災難和痛苦,想要彌補自己曾經做過的錯事,也已經沒有機會——雖然在當時會覺得那麼做是正確的,是應該的,是沒辦法的事情,但果然還是覺得,如果可以不那麼做的話就好了。”“可是,媽媽你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我說。“嗯,因為,我竭儘全力去做了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連自己的死都用上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阮黎醫生說:“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超人,雖然覺得自己一定會勝利,但是,在勝利之前,理論上的成功幾率也很渺茫,毋寧說,如今自己所做到的事情,已經超過了自己的預期。所以——啊,不,也許還有點擔心。”“擔心?”我有點疑惑。“嗯,擔心阿川你……不,阿川你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觀測這個世界的方法,也許和正常人不太一樣,但你的確用自己的方式活了那麼久,所以也沒什麼好擔心的。過去也有想過,你的與眾不同,會受到許多人的排斥,不過,如今這個世界,也沒有人會因為你的不同就非議你了,所以,這樣的擔心也就沒有意義。”阮黎醫生頓了頓,說:“我大概隻是,無法和你在一起了,所以,有點寂寞吧。”“媽媽……”我不由得流下淚來,心中那淡淡的情緒在波動著,雖然隻是淡淡的,但卻怎麼也無法抹去,也無法休止。我沒有擦去眼淚,隻是仍由淚水靜靜地流淌。“你就隻是想知道這些嗎?阿川,我可是聽到了你內心的呼喚,才在最後的最後,匆匆忙忙地,以這樣的方式和你說上最後幾句話。我覺得,你是不是一頭霧水,根本不明白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是不是想要知道,以後該怎麼做?是不是想要聽一些長者的忠言?”阮黎醫生平靜溫和地說著。“是的。隻是這些,隻是知道你是帶著這樣的心情離開的,就足夠了,媽媽……”我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對她說,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反而不知道該如何述說,但是我所說出來的也絕對是我最想說的——隻要她並非是帶著那憎恨,不甘和愧疚的心情就足夠了——這絕對是真話。我想確認她是如何看待這一切的,並不是想知道在她的眼中,世界是什麼樣子,而隻是想要知道在她的內心中,是如何看待自己所身處的世界,以及自己所麵對的結果。“說實話,我很笨的,媽媽。”我流著淚,卻在最後覺得自己可以微笑了,於是,我應該是在微笑吧,“你說的那些理論性的東西,我一點都聽不懂。你的意思是,我是特殊的,所以我可以用他人做不到的方式,去觀測、接觸和結束這一切,但其實,無論我是不是真的特殊,我想要做的事情也從來都沒有改變,唯一的區彆隻是我是否可以做到而已。我並非是按照你所講述的那些理論行動,而隻是按照自己的感受和直覺去行動罷了。”“所以?”阮黎醫生反問道。“所以,不用擔心,媽媽。”我終於可以抬起手來,擦去淚水,“我雖然很笨,總是麵臨許多困惑,一大堆困擾著我的問題,總是讓我的內心無法平靜下來,我這一輩子,大概都會在無用功的思考中度過吧,將來也還會有許多矛盾的事情在等待著我吧,或許會在無法理解的情況中就這麼突然地死掉。但是,沒有關係的,這就是我的生活,我已經可以接受它了。”是的,我觀測世界的角度,和許多人都不一樣,我所看到的東西,對這些東西的認知,也和大多數人不一樣,但是,我們的確在看著同樣的東西,所要麵對的是同一種狀況。正如在我和阮黎醫生的眼中,眼前的東西是“精神統合裝置”還是彆的什麼,右江又是怎樣的一種狀態,此時究竟又是幻覺還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大概都有著不同的理解吧。但是,我們兩人在同一時間,以這樣的方式再會,一起見證的情況,當然不可能是兩種截然不同,完全毫不相乾的情況。末日就是末日,死亡就是死亡,真正不存在的也不會存在,既然已經存在,那麼,就必然不可能是不存在的。這個觀測到的現象存在或不存在不一樣,於本質上即是“存在”也是“不存在”的東西,才是最沒道理的。必然存在的東西,被觀測為“存在”和“不存在”,並不會改變這個東西定然存在的事實。我接受這樣的想法,對自己生命中,所存在過的那些人和事,以及已經消失的那些人和事,再沒有半點懷疑——也許在我的觀測中,他們一下子存在,一下子消失,一下子活著,一下子死去,一下子是這樣的麵孔,一下子又是另一張麵孔。但是,他們的本質是存在的,他們的存在,和我的存在發生了交織,哪怕這種交織裡充滿了無法理解和不可思議,但是,交織出來的故事本身,對身處其中的自己而言,是如此的豐|滿而充實。無論在其他人的眼中,我所觀測到的這一切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無論在理論上,我所觀測到的這一切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僅僅對於我而言,我所觀測到的這一切就是構成我的生命部分,是貫穿於我的生活中的意義部分,是不可割舍的最重要的東西。我覺得,這其實就是自己要尋找的真實——真實一直就在身邊,交織於自己的身上,是不需要尋找的東西,隻是在某些時候,連自己都忘記了,亦或者自己無法接受。但是,當自己接受它,承擔它,相信這就是自己的生活,那麼,無論理論上有多少問題,都不再是最重要的問題。“是嗎?嗯,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阿川……”阮黎醫生說:“我都是一個死人了,也沒辦法說太多呢。”“你高興就好。”她這麼對我說。你高興就好——在她的口中,並不是嘲諷,匆忙了包容和理解,對我而言,這並不是什麼貶義的話。“媽媽,現在的你,隻是一場夢,一個幻覺嗎?”我問。“也許是,不,對你來說,大概就是吧。”阮黎醫生說:“但是,正如你想的,到底是不是幻覺,是不是在做夢,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隻是——”她的聲音,在最後的最後,如同消逝於遠方。——重要的隻是,你我都想要再見到彼此。——再見了,阿川。我從恍惚中醒來,我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不,那大概就是一場夢吧,一場在夢中的告彆,原本應該是以這樣的方式,對眼下的境況作出解答,但是,比起解答疑惑,我選擇的,是我認為更重要的事情。於是,完成了這件事情的我,覺得心情舒暢。這可真是場難得的美夢啊。帶著這淡淡的愉悅的心情,我按照感覺的指示,用力將手插|進了這個可能是精神統合裝置的,巨大又怪異的東西中——以眼前所見而言,更像是用手插入了樹乾——明明看起來是很堅硬的東西,然而,刺穿的過程,就猶如把手伸進了果凍裡。我的左眼劇烈抽搐起來,像流淚一樣流出血來。用這被血覆蓋的視野,關注著身邊的變化,這個視野突然間就顛倒了。我不知道自己的插入,到底引發了怎樣的內在變化,隻是覺得,一定不會是什麼糟糕的變化。阮黎醫生在夢中意指的勝利,也就是我此時在做的事情,最終產生的連鎖反應。她開了個頭,製造了一個開關,其他人的掙紮,隻是將這個開關裝上,而我就是那個拉下開關的人,“江”在其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我開玩笑般想著,該不會是串聯一切的“電路”吧。但是,我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問題是不會有答案的。左眼傳來劇烈的痛楚,上下顛倒的感覺是如此的清晰,但是,我也沒有從地麵“掉入”空中。那漆黑而深邃的蒼穹,就好似在倒轉的時候,拉開了看不見的帷幕,將之前被遮掩的星辰全都暴露出來。當那個藍色的行星從地平線的儘頭浮現時,我才意識到,其實自己所在的地方,竟然是“月球”,而這株巨大的,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在無形怪物和巨大白色克勞迪婭的爭鬥結束後出現的怪異之物,就紮根於月球中。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如夢似幻的銀河鐵道列車——倘若乘客是真的存在,在那些乘客們的眼中,他們是不是剛剛經過了月球,正向著太陽係的邊緣,向著銀河係的深處駛去呢?我又恍然一笑,覺得自己的想法該是如何的天真而童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