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軍官的行事作風如何,高川已經有了大概的了解,進入工作狀態前的她和進入工作狀態的她完全就是兩回事,她對待床事的態度和對待戰鬥的態度也截然不同。雖然高川早就清楚,各國政府中定然有這麼一批人,從事非常識的戰爭職業,五十一區隻是眾多國家組織中較為聲名顯赫之一者,不過,高川仍舊在這名女軍官身上深刻地體會到,一個“擁有神秘力量的軍人”和一個“神秘專家”的不同。並非是指兩者之間力量高下的差彆,而是在於對待同一件事的思維方式和優先選擇上。在大多數時候,麵對同樣的情況,各人所選擇的態度和處理方式,有著明顯的風格化烙印,是個性、職業習慣和慣性思維等等複雜因素的綜合體現。女軍官的選擇和手段,已經充分顯露出她和非國家部門性質的神秘組織成員的不同,乃至於,和明顯帶有國家部門性質的五十一區也有很大的不同。在一定程度上,高川覺得,女軍官這個人,以及這個人所代表的背後組織,其實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納粹是很接近的,亦或者說,越是純粹的暴力機構,其實都具備相似的特點——隻有一條隱約的線劃分在他們和納粹之間,那就是對非己方的劃分範圍和對非彼即此的包容性。僅以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納粹表現而言,他們的包容性可謂是狹隘到了極點,對敵我劃分也苛刻到了極點。而現在的納粹,雖然還冠著“納粹”的名頭,但其實已經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了——其思想、生物形態和組織構成方麵,已經徹底和“人類”分割開來,稱其為“怪物”,稱其為“人類之敵”,一點也不為過。不過,無論女軍官是怎樣的一個人,隻要她仍舊是納粹和末日真理教的敵人,高川就仍舊覺得可以和她進行交流,在一個嚴酷的境況中達成共識。如今譴責對方的手段和思想,都是毫無意義的,她對時機的把握極好,也對自己的手段擁有充分的解釋——而實際上,高川也認為,沒有被她控製的神秘專家,所需要的就隻是一個解釋而已,而且,他們也隻能接受這個解釋,就如同船長一樣。高川十分清楚,自己可以做的事情不多。因為,正如之前所說的那樣,大家其實都知道,這艘船和這艘船上大部分人的結局會是怎樣,如有不同,那也僅僅是過程的不同而已。明明都是要死,死之前所發生的種種事情,從某個角度來說是有重要意義的,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可以是毫無意義的。船上即將發生的事情,將是很可怕,很可悲,但又必須有人去麵對的事情。再沒有比“在事情發生之前,就知道事情的結果,卻又必須去麵對這個結果”更讓人感到痛苦的了。女軍官承諾“會考慮一下”高川的提議,但是,高川卻不能肯定,自己的說服一定可以成功。他隻能等待,目送女軍官離開房間後,他重新拿起那本《心靈複製》,靜靜地等待結果。他的連鎖判定雖然可以覆蓋這艘新泰坦尼克號,但卻無法做到全方位地對這艘大船進行觀測,因此,他知道,自己沒有觀測到的事情,並不意味著沒有發生,相反,可能在自己無法察知的某個角度中,一些極為糟糕的事情正猶如墨汁一樣蕩漾開來。高川隱約感受到了那不安的躁動,死亡,掙紮,絕望和瘋狂,就好似一團迷霧沿著船內的每一條通道湧入,從縫隙滲進每一個房間,讓一些人產生困惑,又讓另一些人感到窒息。在寂靜寒冷的大地開始明亮之時,人影已經登上了山坡。——《心靈複製》高川讀到文中的這句話時,似乎在驚鴻一瞥間,猶如幻覺一般,看到門外陡然一亮。那是很柔和的亮光,好似絲綢一樣從門縫中鋪進來,但是,還沒來得及眨眼,它就消失了,仿佛光線從來都沒有改變過。他突然覺得,房間外的世界陡然變得格外的寂靜寒冷,就好似一個閒置已久,隻用餘下電力運作的冷藏庫。有白色的凍氣滲進來,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確認,和之前那宛如幻覺般的光亮不同,這嫋娜的白色凍氣格外真實。這個時候,自己究竟是處於宛如夢魘般的意識態世界?還是一個相對真實的物質態世界?自己究竟是睡著了?還是醒著的?高川完全無法確定,他覺得自己是醒著的,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怪異情況,都是真切的事情,可是,過去的種種經曆已經無數次證明,當神秘事件發生時,意識和物質的分界線往往並不嚴密。腳步聲咚咚響起,像是踩著懸空的鐵板,回聲嗡嗡,倉促而由惶恐,這根本就不是這艘船的正常過道會發出的聲音,反而讓人不由得想象一個巨大而空曠的場景。鐵鏈在擺動,齒輪在轉動,巨大的機器發出轟鳴,有某種液態物質涓涓流淌,人聲喧囂,卻一直被器械的聲響壓蓋。那聲音,那味道,皮膚所感受到的溫度,更像是一個古老而破舊,卻仍舊在運作的廠房。可是,這裡是大船內部,而不是什麼工廠。高川覺得呼吸困難起來,並不是形容恐懼,而就是生理上的難以呼吸,有看不見的東西堵住了氣管。好在,他並不依靠正常的生物器官維持生命,他身上多達百分之六十的部分已經被義體化,這讓他可以在正常人無法承受的極限狀態下生存,而如果這種極限狀態是幻覺造就的,那就更加拿高川沒有辦法了。雖然仍舊覺得不太習慣,但是,窒息也好高溫也好,淩亂得讓人心神不寧的聲音也好,都無法讓高川的內心躁動起來。腦硬體嚴格地監控著情緒和生理狀態,並將實時數值和統計數據發送到他的視網膜屏幕中。猛然間,房門向內凹陷,仿佛有什麼巨力的怪物狠狠撞了一下,又撞了一下,第三下的時候,整扇門都扭曲了,豁然洞開。一個東西飛撲進來,然後於高川的視野中近乎凝固。高川在同一時間,已經發動速掠,隻是起步的速度,就比這個撲進來的東西快上好幾倍。這究竟是什麼東西,高川起初看不清楚,哪怕在速掠狀態下,對方的所有動作都如慢動作一般,也有一層朦朧的紗布遮掩著它的輪廓。高川已經繞到它的後背了。一如既往,高川舉起左輪,就要將子彈一一打進這個怪物看似腦門的地方,卻在扣下扳機的一刻停止了動作。他覺得,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在告訴自己,不應該扣下扳機。在高川停止速掠的同時,那東西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停留在原地,將雙手舉起來——正是這雙舉起的手,仿佛撕破了籠罩在它身上的朦朧,讓它的形象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它變成了他。以這雙手為中心,這個看似某種異常之物的東西,從腦袋到腳底板,徹底變回了最容易認知的形象。正是新泰坦尼克號的船長。高川不動聲色,把左輪收回左手中。“搞什麼鬼?我可不是敵人。”船長夾雜著不客氣的怒意,豁然轉身麵對高川。“抱歉,沒能在第一時間弄清楚是誰。”高川平靜地說:“我正在遭遇怪異的情況。”“是嗎?那你又要遭遇新的怪異情況了。”船長如此說道。“怎麼回事?”高川問。“海麵上出現大霧,所有的導航方式都失靈了。”船長說:“就在剛才,有什麼東西試圖襲擊我。”“你解決了?”高川說。“能解決的話,也不會冒著被|乾掉的危險穿過這麼長的距離來你的房間了”船長說:“既然你沒有事,我打算找找其他船員。”“我還是不太清楚到底是什麼情況。”高川說。“簡單來說,我們已經處於一個非正常的狀態,就連那團迷霧也是不正常的——迷霧已經滲透進來,似乎把很多地方都隔離了。”船長想了想,解釋道:“我一路行來,就隻找到了你。其他的,人也好,房間也好,都不見了。”“你確認迷霧是從外滲入船內的?而不是從船內滋生,湧出船外的?”高川不由得確認道,因為,船長的描述似乎是和自己察覺異常同時發生,但是,具體的過程卻又不小的差異。“的確是從外麵滲入的。”船長十分確定地說。“船內的樣子有什麼巨大的變化嗎?”高川又問。“除了許多房間消失之外,沒有太大的變化。”船長說。“好吧,我們出去,找找其他人。”高川將《心靈複製》擱置一旁,“你覺得有可能是獻祭儀式的準備工作嗎?”“也許……我這裡沒有太多的情報,你知道的,我隻負責開船。”船長聳聳肩,“但是,我知道那個女人肯定知道更多的東西。”那個女人自然指的是女軍官。船長說罷,又看了桌上一眼,突然問了一個怪異的問題:“高川先生,你剛才,是在做什麼?”他這麼說著,重複了一次高川放下書本的動作。這讓高川陡然意識到了,其實在自己身上,已經在更早的時間就發生了異常。“一本書,叫做《心靈複製》。”高川嚴肅地盯著船長:“你沒看到嗎?”“何止沒看到,簡直聽都沒聽說過。”船長露出苦笑,他也是一個敏感的人,意識到了發生在高川身上的不正常,“看來情況比我們認為的還要糟糕。”如果不是船長的眼睛有問題,那就是自己的認知出現了問題,亦或者兩人都有問題——高川的目光不由得轉到這本《心靈複製》上,然後,他眼睜睜看到了,這本書正在變得透明,在一個呼吸內,就失去了實際的觸感,消失在空氣中,半點曾經存在過的痕跡都沒有留下。一個聲音回蕩在他的腦海中:——在寂靜寒冷的大地開始明亮之時,人影已經登上了山坡。門窗外再次陡然出現如絲綢般柔和的光亮,這一次,就連船長也感知到了,他警惕地從腰後取出一件武器——折疊的弓弩自行展開,上弦,發出仿佛不堪負荷的吱呀聲。這一次,從門縫處鋪開的光亮沒有立刻消失,隨之而來的,是一道長長的人影從門縫中鑽進來,沿著牆角,從地板折向牆壁。這個人影描繪出一個瘦長的怪異的輪廓,看起來像是人,又像是人形的某種東西——但無可否認的是,高川也好,船長也好,都覺得它是活生生的。然後,高川突然想起,之前船長進來時,房門已經被硬生生破壞掉了。然而,眼前的房門仍舊完好無損。究竟是自己之前看到了幻覺,還是現在的才是幻覺?“你是怎麼進來的?”高川在怪異緊張的氣氛中,一邊警戒著,一邊向船長問道,“是誰開的門?”“不是你嗎?”船長說,頓了頓,他意識到不妥,又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看到的,是你以一個怪物的形象,把門硬生生砸開了。”高川說。“……我覺得,除了我們都在做夢這個解釋外,沒有更好的解釋。”船長的聲音有些乾澀:“如果敵人可以在現實中扭曲每一個人的認知,量身定製不同的現象,那我們的處境,將會是比做噩夢更糟糕。”“也許,也不是太糟糕。”高川如此回答。因為,他早就遭遇過類似船長所說的這類敵人。儘管眼下的情況怪異又凶險,不可理喻,但卻還沒有對自己兩人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在高川的視網膜屏幕中,腦硬體對義體的監控數據全都處於最佳狀態。無論如何,選擇都不多,離開這個房間,找到其他人,確定這艘船的狀態——高川這麼想著,問道:“船隻的航行方向還能確認嗎?”“有特彆製造的自動導航係統。”船長說:“如果人員不能工作,就隻能依靠這個係統了。你說它靠不靠譜,我覺得,必須相信它是靠譜的,除此之外,我們沒有其他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