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螺旋儘頭 第1721章 歸途(1 / 1)

出現在高川麵前的是一灘融化瀝青般的東西,雖然還有人形肢體的輪廓,但是,這些輪廓彼此交錯,手連接著手,連接著腳,甚至連接著腦袋,數個腦袋連接在一起,沉浮著,哭嚎著,詛咒著,發出的聲音已經完全失去了生物的溫度,更像是電子變聲後做出的鬼哭神嚎的音效。他們的姿態是可憎的,是可怖的,讓人慘不忍睹,隱隱作嘔,但卻油然會從心中生出一股悲傷: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才讓他們連自殺都做不到,而被迫以這種讓他們自己,讓旁觀者們都感到痛苦的姿態存活著。其實,原因在中央公國提供的情報中已經隱約有所暗示。高川知道,遠在千萬裡之外的三仙島通過和義體的聯係,突破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的阻隔,抵達自己身邊,絕對不會是通過尋常的途徑。它以一種神秘的方式,沿循著一條神秘的道路,必然會有一些神秘的力量作用在它的身上。三仙島本身可以承載這種神秘力量而不發生異變,但是,呆在島上的人卻無法承受。整個過程,大概就是像是船隻穿行於一個充滿了高輻射的環境中,高輻射無法對船隻本身造成傷害,卻給沒有任何準備的乘客帶來了無法挽回的傷害。這也是為什麼在三仙島尋找高川之前,中央公國首先需要遷移島上的人——這不是一個正常的行動,島上的大多數人,不,或許是所有人,都無法執行這次行動。三仙島尋找高川,完全是以自動化的方式進行的。然而,這些意圖施展陰謀詭計的人錯估了自己的能力,也料錯了三仙島尋找高川的難度——三仙島上不可能什麼防禦措施都沒有,它的設計出眾並非是提供一個可以住人的堡壘,但是,它仍舊是可以住人的,為了保護搭載人員,也必然存在麵對神秘現象時的種種機製,可是,那些意料中肯定存在的防禦措施要不是無法啟動,要不就是環境的神秘性超出了“保護人”的防禦機製的極限。高川在融入三仙島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到三仙島有所損壞。因此,應該僅僅是在“保護乘客”這方麵出了問題。於是,仍舊留在島上的人們,就在一次航行中,亦或者,是在後繼和黃色現象的交戰中,被某種神秘力量波及自身,最終變成了眼前這副淒慘的模樣。高川原本想問話,但是,眼前由人融化了拚湊而成的怪物,大致是無法回答了。高川打開了意識行走能力,然而,在他眼前展現的“橋梁”是如此的殘破而混亂,就好似它們彼此砸在一起,損毀後殘餘的部分彼此勾連,卻連個通路都沒有了。這個怪物無論是形態還是意識都一片混亂,高川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將這些混亂的東西重新組織回來。所以,他的選擇就隻剩下一種。儘管眼前的怪物是由敵人拚湊而成的,歸根究底,也仍舊是陰謀顛覆國家,平時執行各種違背人性道德的任務以謀取利益,更意圖在第三次世界大戰上興風作浪的恐怖主義份子,然而,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仍舊讓高川不由得生出悲傷的情緒。他並不憐憫,隻是覺得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痛苦和悲傷,因為,哪怕是好人,但隻要是末日症候群患者,就會在某一刻變成類似的模樣吧——這些恐怖主義份子的遭遇,並不是因為他們做了什麼違反人類道德法律的壞事,而僅僅是因為他們就生存在一個可怕的世界中,而人們可以改變自身的道德良知,但卻沒能改變自己所生存的這個可怕世界。如果是在一個現實的,沒有神秘的,法製的世界裡,哪怕是恐怖主義份子也不需要承受這種非人的痛苦吧。其實,要懲罰他們,本該隻需要一顆子彈,一支藥劑或一座囚牢。倘若因他們被人視為有罪就必須承受這份痛苦,那麼,高川覺得,一定會有更多不似他們的人,也必然要承受這份痛苦。當死亡和活著,都必然以一個悲慘痛苦的方式進行時,當這種方式寫入了人力在此時此刻所無法扭轉的環境中,成為一種必然的規律時,那麼,這個世界無疑是地獄。末日的鐘聲已經隱隱作響,眼前的人們,不過是早走一步而已。高川十分肯定,隻要無法終結“病毒”的侵蝕,無法阻止末日幻境的輪回,那麼,人們始終會遭遇類似的痛苦,而無論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人們也必然會遭遇更可怕的事情,而無論他們是否有所信仰。高川掏出左輪槍,帶著一種神聖又悲憐的情感,檢查了一遍,然後將槍口對準了這個哀嚎著,詛咒著,痛苦著的怪物。“願你們的上帝垂憐你們——但是,我覺得它不會。”高川說罷,扣下扳機,隨著六聲槍響,用那沒有信仰的聲音,述說著安息的祈禱,“阿門。”六發子彈打進怪物的身體裡,卻沒有讓它發出更加痛苦的慘叫,高川覺得那是因為並沒有任何傷害可以讓變成這副模樣的他們更痛苦了。雖然它的體積是如此之大,有六七十人的份量加在一起,而利用S機關增強神秘性的左輪槍,也並不具備超過一般水準的神秘性,但是,怪物似乎仍舊得到了滿足般,一點點地解體——構成它的人們的肢體和腦袋,都漸漸放鬆下來,哀嚎的,詛咒的,痛苦的,怪異的叫聲也漸漸淡去。它就像是追逐著死亡,當死亡的簾幕因為六顆子彈,掀起了一絲縫隙,它便掙紮著朝這條縫隙湧入。並非子彈殺死了它,而是它想要殺死自己,於是這麼做了。它在高川的麵前變成飛灰,就如同過去無數的怪物在高川麵前死亡時所變成的那樣。高川什麼情報都沒有獲得,但是,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或許還有彆的方式,可以讓這個怪物開口,自己沒能力去整理它的意識,但一定會有人可以做到。在網絡球裡,在製造了三仙島的中央公國裡,藏匿著無數的能人奇士,不過,中央公國大概是不會對這個怪物所掌握的情報感興趣的吧。中央公國已經預料到了事情的結果,這些人就如同垃圾一樣,被無視於這個島嶼上,而高川卻不得不當了一回清潔工。他對殺人沒有特彆的看法,尤其敵人是恐怖主義份子時,就連人道主義精神都不會跑出來作怪,但是,他仍舊無法保持最平常的情緒,因為,他所注視的,不是恐怖主義份子的結局,而是“人”的結局。無論如何,這些恐怖主義份子也曾經是人類的一員,而從病院現實的角度來說,也同樣是末日症候群患者的一員。他們的下場,自然也可以被視為末日幻境中人類的下場,也可以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人格的下場。在殺死這隻怪物的時候,高川就有一種“任務終於結束”的感覺。儘管一路行來風波不斷,但是,這一次他真的有一種暴雨過後,風平浪靜的感覺——接下來的路程,不會再發生意外了。末日真理教也好,納粹也好,其他想要呼風喚雨的人也好,都將偃旗息鼓,去準備下一次的戰鬥。而三仙島上除了自己之外,也沒有剩下任何人。高川就是這麼覺得的,他也相信自己的直覺。於是他從來處離開,重新回到島嶼表麵。三仙島的航行在加速,高川利用這段時間,記敘了自新泰坦尼克號起航以來,自己所經曆的事情。他寫的並不是少年高川那般的日記故事,而是任務報告。他本來是不需要寫這份報告的,但是,自從桃樂絲用不知名的辦法從少年高川那兒弄來了日記的拷貝後,他就覺得自己或許也應該就自己的經曆寫點什麼,而不是任由它沉澱在腦硬體的記憶數據裡。而當他開始記敘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明白了,為什麼少年高川會寫日記,因為,當把自己的親身經曆和所思所想記錄下來的時候,就不會再有那種身處虛幻之中,不知道什麼是真實的茫然——對自己而言,自己所看到的,所做出的,所想到的,為之受傷,為之心緒起伏的這一切,若仍舊不是真實的話,那麼,又有什麼是真實的呢?倘若連自己的思想也是虛假的,那麼,人的自我人格又算是什麼呢?這些哲學的思索,會在自己開始敘寫的時候,一點點從心靈的角落中滋生出來——這個時候的思考,和戰鬥時被迫進行的思考相比,似乎是不同的,並不僅僅是深度上的差異,更是身為當事人和身為旁觀者的角度的差異。高川看著自己的報告,就像是以上帝的視角,觀看著一個名為“高川”的自我的選擇。然後,他覺得沒問題,他肯定了自己的選擇。也許這些選擇有正確也有錯誤,有的甚至談不上正確或錯誤,但是,名叫“高川”的自我,很好地,沒有任何躲閃和逃跑的想法,去麵對了這些選擇。於是,有一種踏實的情緒,在他的心底生出。讓他感到平靜,感受到了自我存在的意義。那就像是甘美卻冷冽的泉水,一滴滴地從鐘乳石上滴落,在下方深邃的水潭中濺起一層層的漣漪,不平靜,但也不激烈,隻是輕輕地蕩漾著。六個小時後,太陽再次從西邊落下,黑夜籠罩了大海。在黎明到來前,三仙島抵達了澳大利亞附近的海域,高川被海風帶來的非自然的聲響叫醒。他沒有做夢,也如直覺那般,沒有任何意外發生,那非自然的聲響更加靠近了,他已經辨析出,是螺旋槳的聲音。他抬起目光,隻看到一架直升機突然穿出夜幕,闖入肉眼可以注視到的範圍中。直升機上的燈光一閃一閃,很快就拐了一個彎,朝這邊飛來。高川知道,對方已經發現自己了。他們等待的,不僅僅是高川,還有三仙島。在自遠方飛來的直升機變成拳頭大小的時候,更多的輪廓從天與海的界線處冒出,同時有通訊傳來。“是的,我是高川。”高川如此回答道。十多分鐘後,直升機在三仙島上的一處平坦地降落,高川已經提前來到此處,在螺旋槳攪起的巨大風浪中,高川看到機組人員正在朝自己招手,示意登機。高川坐進去後,察覺到已經有人提前在位置上等著自己了。那是一個擁有中央公國中將肩章的軍人,外表年齡在五十歲左右。“小高,歡迎回國。”他帶著平和又不失威嚴的微笑,向高川伸出寬厚的手掌。“謝謝。”高川突然覺得躊躇,他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對方,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時候該怎麼做才好,儘管不是第一次見到國家政府的大人物,但是,在麵對自己故國家鄉的老人時,仿佛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在撓動他的心臟。距離上一次還在國內的日子是多久了?在腦硬體裡顯示的時間數字其實並不長,但是,對於高川而言,感覺上就像是已經離開了半個多世紀一般。哪怕這裡隻是澳大利亞附近的海域,而並不是中央公國,但是,高川卻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嗅到了家鄉城市的味道,也在這種時候,他格外的想念耳語者的大家。“看不出小高是這麼靦腆的人呀。”中將審視著高川,看到他有些失神的表情,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坐,坐下來說話,我們還有很多事情想要問你,不過,還有更希望見到你的人在等你。”“八景她們來了?”高川意識到了,中將說的是誰。雖然耳語者在他離開前,就已經開始發生轉變,變得更加隱秘,但是,出於個人意願,和中央公國政府搭上關係,也談不上是錯誤。正如高川相信桃樂絲,相信近江那樣,他也相信管理耳語者的八景和咲夜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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