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川望向這片荒野的遠方,地平線在視野的儘頭和夜幕連成一片,讓人覺得就好似穹幕拱頂從那邊升起,又從另一邊落下,有一種清晰的弧度感。夜色也遠比之前的荒野更加清澈,明明讓人覺得這光來自於即將升起的太陽,時間卻似乎定格在這一刻,完全沒有徹底放亮的節奏。點點的繁星和清冷的彎月,讓這片天地愈發顯得孤寂。地勢相對平坦,幾乎看不到起伏,就連丘陵都沒有,所以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而那棟被司機認為是女巫居住之地的洋館就聳立在肉眼可見的範圍內,目測距離有上千米,可仍舊在夜色下看得清晰,讓人覺得不僅僅是輪廓,就連一些細節,隻要睜大了眼睛去看就能看個清楚。這裡已經不是之前的地域了,甚至可以說,是不相接的,毫不相乾的地域。兩者唯一的共通點,就在於它們都是荒野。放眼望去,碎石和泥塊比草皮樹木更多。雜草一叢叢地分隔開來,每一叢都高過人的膝蓋,草色枯黃,一幅晚秋的淒清景象,而樹木也是多枝少葉,整個樹冠看起來光禿禿的,最高的樹木也不過十幾米而已,大多數隻有三四米,樹木和樹木之間的間隔,比草叢和草叢之間還要遠,大概是每隔一百米,才能大致看到一株吧。空氣中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味,不是很難聞,覺得有些像是自然草木和泥土的味道,但又會讓人覺得,這種味道是異常的,而究竟是怎樣的異常,卻也完全說不上來。司機在前方興致勃勃地走著,他的目光一直釘在那棟洋館上,高川很難相信,這是一種正常的表現,哪怕聽他說的話,他產生如此興致的出發點並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自己的女兒。高川看到過太多狂熱的人,而他們也從來自稱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彆的某些人或事物,乃至於一種思想。司機突如其來的興致,讓高川覺得,這就是一種不正常的狂熱——他本不應該如此,而是被一種神秘力量乾涉了。在末日幻境裡,能夠乾涉意識的力量雖然不多,但高川也已經遇到不少了。這其中並非每一種都是直接將“意識”當做一個獨立事物進行直接乾涉,而是通過乾涉生理運作來引導情緒,進而乾涉思想。高川覺得,在自己呼吸的這片空氣中,那說不清究竟是自然還是不自然的味道,很可能就有乾涉人體生理的作用。說起來,這裡的環境哪怕整體囫圇去看,隻要清醒一點,就能輕易察覺到不對勁——它不僅僅是荒涼,而且,沒有其他的聲音。高川走在司機身後,已經留意了很久。出了兩人的腳步聲和呼吸聲之外,荒野中理應存在的其他生物都好似消失得一乾二淨,連個蟲子都沒有。如此的寂靜,本就實屬怪異,可是在靜美夜色的襯托下,這種怪異的寂靜反而融入了景狀中,成為構成這副淒清靜美的夜下荒野的一部分。所以,若是沉浸在這份美麗的感受中,可能會覺察不到異常吧。高川有想過,這又是一片臨時數據對衝空間,因為他和司機來到這裡的方式十分異常。他開車撞上了那個怪異的東西,結果穿透了它的身體,就來到這個地方——從過程而言,它更像是一扇門,或者說,它把自己變成了一扇門。在更早之前,它給人的感覺,更像是某種異類的生命,而不是一扇門。從生命到門的轉變,隻在撞上它的一刹那,這讓高川不由得想起“有生命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所謂的瓦爾普吉斯之夜。然而,瓦爾普吉斯之夜之所以特殊,是因為它是中繼器的前身,而這片荒野的特殊,又有什麼原因呢?僅僅在於司機所說的“女巫就住在這裡”?無論如何,在這片平坦的地勢上,最為顯眼,給人一種核心感覺的東西,就是那棟洋館。高川已經嘗試過,從那個怪異變成的“門”倒退回去,而事實證明這隻是妄想,那東西就如同布片一樣沒有了——或許死了,或許沒死,就如同蛻皮一樣。總而言之,想要從原路返回,暫時是毫無辦法的事情。“你還聽說過女巫的什麼故事?”高川問道。現在他覺得,目前所撞上的神秘事件,一開始很可能和“女巫”毫無乾係,可是,當司機陷入魔怔中,念叨著女巫故事的時候,它便應和著,變成了像是女巫故事的情況。即便如此,高川十分清楚,它仍舊不會是女巫。女巫的故事嚴格來說,和其他國家的神秘學中記載的故事沒有什麼不同,隻是神秘學的一部分,隻不過從地域上來劃分,是屬於澳大利亞的怪談。而從整個世界範圍的角度來說,類似的故事其實有不少。所有的神秘現象,也許總顯得和神秘學有一種蛛絲馬跡的關係,但是,對這種關係的感受,完全隻是當事人的錯覺而已。神秘專家的親身經曆已經證明了,完全從神秘學的資料去解讀神秘現象,下場就是走到死胡同裡,麵對突如其來的變化,也不可能做出正確的反應。然而,就是死亡。篤信“神秘學和神秘現象之間存在深刻關係”的人,早已經屍骨無存。高川不希望司機落得個那樣的下場,哪怕兩人才剛剛認知,雖然兩人情分有點兒疏遠,但就算是陌生人,高川也會從善意的角度,不希望他遭遇不幸,何況兩人好歹也是暫時結伴同行的同伴。他想要勸說司機不要相信女巫,但是,到了這個時候,隻用語言是不可能說服對方了。司機的狀態讓他聽不進任何人對女巫故事的反駁,相反,這裡的情況越是怪異,就越是讓他覺得女巫是真實的,是女巫導致了眼前的一切。高川也不打算用意識行走去乾涉他的想法,因為,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他所認識的意識行走者多次警告過他,如果沒有高深的經驗和精湛的技巧,就不要強行去改變一個人的意識。大多數意識行走者對他人意識的乾涉,也多是引導。“引導”是一種相對弱勢的行動,引發的反彈不大,但是,對於想法已經糾結成一塊的人而言,卻顯得力度不足。可即便如此,如果沒有到不得已的情況,意識行走者的前輩們仍舊不鼓勵去使用更強勢的方法。對高川而言,自己的意識行走能力的體現,是一座“橋梁”,這些橋梁將人心和人心以最直接的方式牽連在一起,它的正確用法,當然不應該是用橋梁本身硬生生當做錘子使用。高川對司機的意識乾涉一直都在,哪怕隻是一個眼神,一個發音,一個小動作,都在向司機傳遞某些信息,意圖以這樣的方式,削弱“女巫”對他帶來的影響。司機的臆想和狂熱,讓那充當“門”的怪異東西變成有形有質,這麼做的確解決了一些問題,但也帶來了一些新的問題。這些新的問題,已經不是那麼好解決的了。“女巫的傳說?嗯,嗯,讓我想想——真高興你也感興趣,因為這是很久以前的傳聞了,現在澳大利亞也沒幾個知道吧?我是說,自從我長大後,就沒有聽其他人說過這些事兒。”司機絮絮叨叨地念了一陣,他像是對高川說話,但是,高川卻覺得他其實是在自言自語,就如同精神病院裡的那些癔症的病人般,可他說了一大堆,全都是“為什麼沒有人談論女巫”的話題,而不是“女巫的故事”。究竟還有沒有女巫的故事?高川很是懷疑。從司機的描述來看,有關“VV”和“W”的傳聞,的確有不少人知道,但是,關於這個傳聞的源頭“女巫”,卻是一個隻流傳在小範圍地域裡的怪談,是那種很偏門,不怎麼讓人感興趣的傳聞——甚至有可能隻是司機小時候,從某人那兒聽來時,由那個某人自己編造的。正因為原本的故事素材就很乾癟,所以,無論司機怎麼熱衷,都無法述說更多,可他又必須說點什麼,所以,下意識去講述那些勉強會出現“女巫”這個字眼的事情——這種下意識有可能還是被某種神秘力量乾涉的結果。高川很快就放棄了和司機談論女巫的事情。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更加古怪了,走在前方的司機嘴裡不停,聲音卻愈加模糊,稀裡呼嚕的,都聽不清到底在說些什麼,幾乎讓人以為他在念咒。可他的表情卻又如此的興奮,完全沒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走在他後邊,落後大概一步距離的高川,雖然一度傾聽他的聲音,但很快就放棄了,因為,就連義體都無法聽清,腦硬體也無法從聲音資訊中提取出的清晰內容——幾乎可以認為,司機這種嘰裡咕嚕說出來的話,完全沒能講述其腦內出現的內容,而就是一種單純的發音而已。高川相信事實沒這麼簡單,但既然連腦硬體都沒辦法理解,自己的大腦就更加聽不懂了。這種情況讓高川覺得有一種險惡圍繞著他們兩人。他沉默著跟上司機的腳步,而這種沉默,司機似乎全然無法注意到。看似隻有千米遠的洋館,卻一直走不到近處。高川的視網膜屏幕上顯示著時間,已經過了十多分鐘,按照腳程計算,至少可以覺得洋館已經很靠近了才對。可是,放眼望去,那個距離卻讓人覺得一點都沒有縮短。高川往後看,卻不由得毛骨悚然,因為在他的身後,有著明顯的足跡留下,而且,不是兩個人的足跡——這些足跡仿佛嵌在泥土裡,又或者是被碎石擺成一個腳印的輪廓,亦或者是草叢被踩得大片大片地俯下,又或者是樹枝在微風中陡然被遮斷,以不自然的方式掉落一旁。這些不自然的動靜,在他回頭前完全沒有感覺到,似乎在說,有什麼東西正在隱晦地跟蹤著自己兩人。可是,到底是什麼東西?它,不,或者說,它們的輪廓,無論肉眼還是連鎖判定,都無法從荒野背景中篩濾出來。聲音,氣味,空氣的流動感等等,在形成那詭異的足跡時,完全沒有起到預警的作用。這個時候,高川有點兒覺得,那東西又進一步靠近了,似乎還距離自己有一段距離,又似乎快要貼到後背上,有一種“倘若自己停住腳步,就會和身後的東西撞上”的感覺。於是,高川真的停下了腳步。他的手臂微微彎曲,整個人蓄勢待發,就要發動攻擊。可是,感覺中存在,並且在已經出現了確鑿痕跡的那東西,卻一下子就從感覺中消失了。夜風越來越強,高川凝視著草皮和樹木,碎石和泥土,想要找出潛藏於其中的異常運動,可是,這一次,他仍舊沒有收獲。“怎麼了?”司機終於也回頭了,發現高川停留在原地張望,就不由得叫道。“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跟著我們。”高川實話實說。“有東西?什麼東西?”司機環顧了一眼,說:“也許藏起來了,沒關係,反正我們就快到了。”“你沒有發現嗎?我們和洋館的距離一點兒都沒縮……小……”高川一邊說著,一邊朝洋館的方向看去,頓時虛聲說不出話來,因為,洋館真的就如同司機說的那樣,已經到了百米外。明明在這幾句話前,他所看到的洋館,還是上千米的距離感。看來,這次的神秘事件真的是更契合司機的想法。高川不由得這麼想到。司機在這個故事裡,就如同主角,而自己隻是個配角而已。他推動著故事的進程,所以,故事的要素,那些最核心的神秘,將會圍繞著他轉動。不過,這也不是高川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