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女孩究竟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看到了什麼?高川不太清楚,但有一點他已經明白了,她堅信自己的與眾不同,而這種與眾不同正是讓她所認為的達成目標的希望所在。而且,哥特女孩所說的話總是讓高川不由得聯想到自己的情況,覺得她像是在暗示什麼,他察覺到,對方看到的東西也許比自己想象的還多,隻是,當她觀測到那些現象的時候,對現象背後的本質又有多深入的理解呢?是否已經察覺到病院現實的存在,並能夠從病院現實的角度反過頭來,再對末日幻境進行觀測呢?高川想著,倘若,她可以用某種無法想象的方式,同時從兩個角度去觀測這個世界,那麼,她在某種意義上,就真的和自己是同類人了。高川從來都沒有見到過類似哥特女孩這般,可以如此深入到不同視角中,去觀測末日幻境的神秘專家。而且,假設她的自述沒有虛假,那麼,她到底存在了多久?觀測了多久?而在這些觀測和行動,不斷的嘗試和失敗中,又積累了什麼?這些問題都讓人感到恐怖。很少有人可以一輩子都不曾失敗過一次,大多數人失敗了可以重來,但終究受限於壽命,而無法將人生的經驗繼續積累下去。眼前這個哥特女孩形象的神秘專家,末日真理教三巨頭之一,已經完全可以視為人形怪物的存在,許久以來,定然失敗過無數次,也見識過太多莫名的,無法理解的情況,在神秘的世界裡,她所見識和體會到的成功和失敗,也絕對比任何人都要多——包括高川自己,因為人格不斷死亡和誕生的緣故,每一次都相當於重頭來過,因此,那些舊有的東西都難以保存下來。哪怕是作為特殊情況而存在的義體高川自己,也沒能全部統合過去那些高川的記憶,而僅僅是擁有“印象”而已。能夠將所有高川的記憶和經驗統合起來的,隻有超級高川。然而,眼前的怪物,卻已經做到了這一點。以他人所無法理解的方式存在,不斷經曆著末日幻境的末日和重生,從一次次輪回中,在一次次於人類集體潛意識的深潛中,注視著這個世界的變化,挖掘著這個世界的本質。末日無法消滅她,時光無法消滅她,失敗無法消滅她,在這般十四五歲女孩的外表下,那些隱藏的東西到底發酵了多久?已經變成了什麼?或許,她的內在已經發生了徹底的質變。她的強大,僅由她的講述,就能讓人窺見一二。如果相信她的講述,那就必須考慮這麼一個問題:連這般強大的她所無法完成,而迫切需要幫忙的事情,高川無論怎麼想,都不覺得會是輕鬆美好的事情。“那麼,你想做什麼?”高川抓住了司機的手,隨時準備著速掠。“我想讓你帶我去看看,隻有你能看到的世界。”哥特女孩沒有太多的動作,她已經將杯子放回茶幾上,靠著椅背,在連鎖判定的觀測下,她的身體完全處於一種靜止狀態,不僅僅是沒有動作,更是仿佛連細胞的活動都是停止的,她就像是死了一樣僵硬,但是,聲音還在發出,這是高川第一次實際觀測到她的異常,在這之前,她的細節狀態都更像是一個普通人。司機的肌肉同樣很僵硬,他幾乎是因為這硬直的肌肉才能站著,否則早就軟倒下來了。隨著哥特女孩的講述,被稱呼為“信使”的他對於這裡所發生的異常,有著連高川都無法比擬的敏銳。可是,哪怕臉上的恐懼一直沒有消退,但另一方麵,某些灼熱的情緒也同樣茁壯成長。他一直都很期待見到女巫,就如同孩子都相信聖誕老人的存在。高川十分清楚這一點,他用手牢牢拉住司機,防止這個男人陡然陷入莫名的情緒中,從而做出危險的行為。“是女巫,真的是女巫。”司機悄聲對高川說:“和我聽過的故事一模一樣,她神通廣大,哪怕世界末日到了,也能安然無事,還能夠操縱人心。你說她到底活了多久?她剛才的確有說過,是她成立了末日真理教吧?沒想到她已經離開了,而末日真理教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你說她會不會是看不下去,所以打算幫我們一把?”“你總是把事情想得那麼美好嗎?”高川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司機有些尷尬,喏喏辯解道:“如果她是敵人的話,我們隻會更吃虧吧?是朋友還是敵人,這種事情可不是我想怎樣就怎樣的,所以,我會稍微想得好一些。”頓了頓,又問道:“高川先生,你完全不怕嗎?”“是有點可怕。”高川承認了自己心中的恐懼,以及那種不願意將其視為末日真理教的一員,而將她放在敵對的立場上的心情,“但是,她也有隻憑自己無法做到的事情。”一直以來,高川所遇到的極為危險的情況,往往都是神秘現象,而並非是特定的個體。因而,那些真正讓高川感到恐懼的個體,都會被他歸類——末日真理教最隱秘的三巨頭,已經算是這樣的個體,按照感覺,高川將她放在和最終兵器一樣的高度。兩人隻聽到哥特少女用徜徉的歎息般的聲音說:“我沒能讓其他人看到我所看到的世界,但是,我希望你可以讓我看到,你所能看到的世界。”這麼說著,她的聲音變成了呢喃:“我做過一個夢,當我睜開眼睛,眼前就是一片黃色的大海,而我也仿佛變成了大海中的一滴水。我以一滴水的角度去觀察著這片大海,這片黃色的大海是由巨人崩潰形成的,而我們則從化成海水的巨人的屍骸中誕生。我看到了,你上浮,從這片大海裡複歸巨人的樣子,又下沉,變成了和這片黃色大海不同的顏色。在這片黃色大海的外麵,在海的深處,到底都有些什麼?我這麼多年來,一直都在夢想著,要去看看。”伴隨著她的呢喃,高川似乎聽到了咕嚕嚕的液體流淌的聲音,感覺到了一種置身於水中的漂浮感,他仿佛也變成了這水的一部分,流經不同的地方,然後在某一刻猛然醒來。不知不覺間,他的身後已經濕跡淋漓,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汗水,還是真的浸泡在彆的什麼水中。可是,他可以想象,哥特少女所說的,那宛如史前神話般的故事,到底暗示了什麼。倘若用“LCL”代替“黃色的大海”,用“末日症候群患者”代替“巨人”,用“承載著人格的LCL”代替“一滴水”,那麼,哥特少女所看到的,不正是“已經變成LCL的末日症候群患者所能觀測到病院現實”的模樣嗎?在理論上,存在於LCL中的人格是無法直接觀測到LCL,也無法透過LCL去觀測病院,就如同人類在正常情況下,無法直接觀測到自我意識究竟是以怎樣的方式被這個肉體所承載,在這個世界中,作為既然存在的一部分進行運轉,並和其他方麵的進行交互。高川曾經聽說過這麼一句話:——我們就像是在一個巨大得難以想象的蛋殼裡,我們就是蛋黃和蛋清,乃至於蛋殼的一部分,我們共同構成了這顆蛋,但其實我們並不知道我們是不是一顆蛋,這顆蛋的總輪廓又是何種模樣,而它又被盛放在什麼地方,盛放它的外麵究竟是什麼模樣。高川不由得想:在一個嚴密得無以複加的係統裡,當每一個事物的存在都是必然而必須的,每一個事物即時所處的狀態也都是必然而必須的,在這麼一個看似有冗餘,可以犯錯的世界裡,其實那些冗餘和錯誤都有必然而必須的意義時,作為其中一個極其微小的個體的人類,究竟能夠對這個係統了解到什麼地步呢?應該是局限於“完成自己的功用”這個範圍吧。一個人的成長,究竟是一種掙脫束縛的行為,還是一種宏觀上被規劃好的,必然達到的,嚴格得不允許任何變化的,而對整個世界係統有著非凡且必須的意義的行為呢?在人們看似有幾率改變的一生中,他是否真的存在改變的可能性,而不僅僅隻有一個幾率的數字呢?是否在世界這麼一個複雜而嚴謹的係統中,某個人一定是會變成“某種特定的人”呢?而不以人類自身的意誌為轉移呢?既然“病毒”已經深入末日症候群患者體內,是導致末日幻境的根源,那麼,作為末日症候群患者的一員,隻是“LCL中的一個人格”的哥特少女,又是為什麼可以做到那樣的觀測?而她的觀測對末日幻境,乃至於對“病毒”而言,是一個嚴謹而複雜的係統運作中,所必不可少的成份嗎?如果必須把“病毒”視為“末日幻境”最不可或缺的核心部分,那麼,普通人、神秘專家、特殊的某些人,例如眼前的這位哥特少女,他們在“末日幻境”中所能觀測到的各種特殊情況,對“病毒”而言,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況?越是這麼想,就越是絕對,要對付“病毒”簡直是不可能的——因為,它已經貫穿了末日症候群患者的存在,仿佛成為了其存在形式的一部分,離開了它,末日症候群患者究竟是被治愈,還是徹底崩潰,連LCL都做不了呢?高川不禁有一種錯覺,眼前的哥特少女,仿佛就是為了讓自己了解到這一點而存在的。她能看到他人所看不到的東西,那些東西通過她的思想係統,得出一個迷惘的結論。而如今,她便輕易地將這個疑問拋了過來。這些疑問正試圖動搖自己解決“病毒”的意誌。這些疑問正把以前那些看起來不錯的想法,變成看起來很糟糕,不成熟的想法。如果解決了這些疑問,一定又會有新的疑問產生吧。也許會就這樣反複著,讓人永遠找不到一個“最佳最合適的方法和時機”,永遠都處於一種“最後一刻才會發現的,相對錯誤和糟糕的情況”。“我知道了,你想去外麵。”高川凝視著仿佛已經睡去的哥特少女說道:“但我可以告訴你,外麵的情況並不如你想的那麼好,你的疑問哪怕在外麵也不會得到解答,你也不會如你如今覺得的這般強壯。你能做的事情,一定會比在這裡可以做的事情更少。你會品嘗到真正的絕望,比這個世界的末日到來更深刻的絕望。”“我已經存在很久了,久到我可以將生命和希望當做籌碼,去看看過去自己從未看過的景象。”哥特女孩的身體一動不動,隻有聲音在房間中回蕩,她明明就坐在兩人麵前,卻讓人覺得她已經離開了,“我會幫你,高川,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因為,當你來到這裡時,我就已經感覺到了,你所做的一切,無論你是否自願,都將達成我的目標。”“這是女巫預言?”高川沉靜地問道。“不,這是必然。”這麼說著,聲音漸漸淡去。高川和司機兩人又等了許久,也不見椅子上的哥特少女有什麼動靜,她就像是死亡了一般,垂頭依偎在寬大得座椅裡,像是在聆聽什麼,又像是在等待什麼。司機上前一步,仿佛想要近距離看看她,卻為被身後的聲音嚇了一跳。那是很響亮的開門聲。一側的門打開了,可兩人都不清楚,那到底通往什麼地方。緊接著,又有腳步聲傳來,是一連串的腳步聲,就好似有人排隊走過,這些人已經穿過那扇門,羅列在兩人的兩旁,可是,兩人看不見這些人的身影——除了聲音之外,什麼都沒有,隻能用聲音辨析他們的位置,而在腳步停下後,房間中仍舊維持那高雅和空曠的感覺,仿佛隻有自己兩個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