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川十分清楚自己在夢境和幻覺的解析上的差異,但是,哪怕在自己聯想到了自己所難以接受的可能性的情況下,義體高川也仍舊不會對少年高川說:我如今所進行的計劃才是唯一正確的。無限的未知,自我的渺小,思維的死角,世界觀和方法論的片麵,人類認知世界的局限性,讓高川感受到無比巨大的恐懼時,也看到了同樣巨大的希望。因此,他從來都不會陷入絕對的絕望中。在這無限膨脹的思維中,三仙島的無形觸手鑽入艦隊的每一艘船艦,將可以觀測到的部分,緊密地結合為一個整體,並對這個整體重新進行梳理。係統結構從最基礎處進行調整,乃至於通過係統驅動的自動機械,也在對每一艘船艦的基礎結構進行調整。係統的調整、並入和統合是最快的,神秘的接入在重啟的第一時間就已經完成,不過,整個物理係統結構的改變,正如三仙島的預判那般,迎來了一個相對戰況之緊迫而顯得有些漫長的陣痛期。每一秒,宇宙聯合實驗艦隊都在從孱弱中蘇醒,一直被曖昧敷衍的眾人終於消停下來,他們感受到了自身所在之處,那已經木已成舟的改變。在高川的視網膜屏幕中,暫新而細密的數據不斷增加,直到整片視野都被這些數據覆蓋。“十二天都神煞係統第一期調整結束,先天靈寶式裝載入中,預計六十秒內可激活五種變式:弑神槍,混天綾,天機傘,番天印,昊天鏡。”各個船艦所搭載的神秘正在被調整為三仙島的模式,弑神槍作為三仙島依仗自身資源構成的攻擊方式,需要填入中央公國軍人的生命,但是,二維死光被調整為混天綾後,承擔大部分消耗的是六艦聯合構造,同樣,其它諸如天機傘、潘天音、昊天鏡之類的變式,也不過是其他船艦所搭載的神秘在三仙島調控下的運用而已,三仙島並沒有將這些神秘改變,而僅僅是發揮出了其他船艦所發揮不出的效果——能夠在不需要三仙島承擔大部分負荷的情況下,大大提高這些神秘力量的效用,在高川看來,是這一次艦隊強製重啟後所得到的最好消息。內部通訊網絡沒有被切斷,但是其他船艦的眾人似乎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興致。他們的心情如何?高川覺得肯定是不太好的,當他自己不得不用這種強硬的方式重啟了艦隊後,艦隊生死存亡的壓力就更加清晰了。他覺得自己所承擔的,不是自身三仙島上一千多萬人的生命,和這支艦隊也不再是盟友或戰友的關係,一種無法述說的責任感如同烏黑的雷雲般籠罩在自己這一刻的命運中——自己無論勝利還是失敗,都是由整支艦隊的生命來鋪墊的,這種感覺從來都沒有如此刻般清晰。高川覺得頭皮發麻,心臟都仿佛快要爆炸了。義體和腦硬體的運作仍舊是高效而穩定的,但是,當他意識到自身的責任重大時,仍舊會有一種呼吸困難的錯覺。艦隊完成了重啟,但除了少部分優先選擇的部分外,並沒有全部完成結構上的重建,這種從神秘的範圍中,從數據係統到物理結構,從物理狀態到預計的意識態,所要完成的大規模再建設,不是一時半刻可以完成的,但是,考慮到敵人的強大,和步步升級的危機,隻有在緊迫的戰鬥中,堅持去完成重建,才能在一定程度上達到“突入敵人大本營”的目標。也許聯合國最初組建這支宇宙聯合實驗艦隊的時候,隻覺得那種鬆散的更注重各自機密隱私的方式就足夠了,但在末日真理教和素體生命都已經露出苗頭的如今,艦隊倘若仍舊保持原有的聯合方式,隻會讓人愈加感到絕望。“……抱歉,這就是我的想法。”高川在內部通訊網絡中如此說著:“我想讓大家都活下來……當然,我也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至少讓我們大家的死亡,能夠換來我們所期望的勝利。所以,必須在死掉之前,去做任何可以提高勝算的事情。”“哪怕摧毀隊友的信任?哪怕會撕裂聯合國之間的和睦?哪怕違背了聯合艦隊的基礎?”聲音如此詰問道,可是,大概是事已至此的緣故,這個帶著電子音的聲音異常平靜,讓人感到惴惴。“是的。”高川堅定地回答道:“哪怕失去這些東西,不,毋寧說,必須丟掉這些,才能在這個戰場上有所作為。”“雖然我不認為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但是,你不是為了私欲,不是為了中央公國這麼一個狹隘的地域觀念,不是因為偏頗的種族主義和任何不道德的政治觀念,來做出這個決定的嗎?”聲音再一次問道。“是的,我做出這個決定,不帶有如上因素。”高川毫不遲疑地回答道。“那麼,現在我們除了信任你,還能做什麼呢?”聲音從內部通訊網絡中退了出去,“既然已經不需要我們的意見,那麼,就讓我們看看,你們能夠做到什麼程度吧,三仙島。”高川微微抬起視線,感知從三仙島為中心,向著整支艦隊蔓延。三仙島就如同一個巨大的身軀和大腦,而其他船艦則成為了支撐這個身軀和大腦的多個肢體。這是一個非人的形象,卻比過去的結合方式更有“凝聚成一體”的感覺。高川的目光透過這個正在從細節部分重構的龐然大物眺望月球的方向,在整支艦隊沿著弧線航向漸漸靠近月球的同時,月球背麵那從地球上,依靠各種方法都沒能觀測到納粹基地,就好似孵化器一樣,將數量是宇宙聯合艦隊幾倍、幾十倍、幾百倍的宇宙飛船從環形山口中“吐”出來。這些船艦隻有少量的,如同核心般的飛艇樣式,更多則是不規則多麵體形狀。每一分每一秒過去,這些不知道有沒有搭載納粹,亦或者完全自動化的,不規則多麵體形態的奇異船艦,好似愈加高漲的河水,從背麵緩緩地流淌到深邃的宇宙中。從地球科學的角度來看,完全無法理解這種不規則多麵體的形態有什麼好處,它們看起來和人類過去所想象的那些奇形八怪的宇宙飛船都不太一樣。但是,隻有一點是肯定的:這些東西的產量極高,也定然在形成規模戰力的層麵上,有著驚人的效率。這些不規則多麵體船艦所形成的“河流”從宇宙聯合實驗艦隊所在可以觀測到的地方發生分裂,分從五個方向朝艦隊撲來。它們表麵的反光讓人覺得,它們的外殼徹底排斥太陽光線一樣,上麵嚴嚴實實覆蓋著不知名金屬的裝甲,完全不留出任何類似舷窗的位置。高川的視網膜屏幕記錄著關於這條“全金屬狂潮”的動向,以五道支流為先鋒的龐大納粹艦隊完全沒有宇宙聯合實驗艦隊之前的笨重感,很直觀就能讓人感受到運動方式和動力部分上的差異。無論以“粒子風帆”配合其他動力組件,還是以動力組件去彌補“粒子風帆”的不足,都能夠展現出動力穩定持久的優點,但哪怕超負荷運轉,也無法讓人覺得,可以達到眼前這些不規則多麵體船艦的突擊速度。將這數量上達到宇宙聯合實驗艦隊所擁有船艦數量幾百倍,乃至於正在朝上千倍增加的納粹艦隊形容為“狂潮”,完全可以讓注視著眼前可怕景象的人所理解。高川說過,如果隻是之前的艦隊,是不足以幸存下來的,彆說突入敵人大本營了,就連是否能夠靠近月球都是一個問題。眼前這支納粹艦隊的出現,是如此突然,又如此的讓人覺得理所當然,過去沒有觀測到,無法想象,也沒有實際接觸過,並不意味著它們不存在。月球背麵既然出現了這種程度的異變,從好的方向來看,多少也意味著,敵人已經無法再隱藏起來了。對於一個反擊者而言,最首先的任務當然是確定敵人在哪裡。對地球上的反擊者來說,僅僅知道“納粹在月球”這個模糊的消息是不夠的,如果無法在實際可以觀測和接觸的範圍內確認納粹的存在性、存在方式和存在位置,任何反擊都無法成立。現在,反擊的最基本條件已經成立了。高川的視網膜屏幕中彈出警告框,以納粹全金屬狂潮的移動狀態,將在一百二十八秒後進入宇宙聯合實驗艦隊的攻擊範圍。在這一分為五的“河流”之後,更多的“河流”陸續在月球背麵的其他位置生成,數量上增殖的速度簡直令人發指。這一次,這些外形詭異的納粹船艦,卻有著相對容易判斷的移動軌跡,說是完全線性的不太正確,但是,哪怕在軌跡線上有中斷的地方,三仙島也能準確標記出它們的再次出現的位置。包裹在狂潮中的,那數量稀少,體積卻更加龐大的“飛艇”,更是被三仙島評估為“誘餌”——是的,那並非是指揮主艦,而是偽裝成主艦的誘餌,其內部充滿了不穩定的資訊,已經到了“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程度,它們就像是一觸既爆的氣球。這些納粹船艦就單體船艦的神秘性上,要遠遠遜色於之前的灰霧漩渦牽引平台,但至少可以和重啟前的宇宙聯合實驗艦隊的船艦相提並論,而其最主要的神秘性,則體現在這種數量的增殖上——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在無法觀測到的範圍內,在看似有限的資源中,究竟是如何達成這種生產力的呢?如果納粹直接將這些船艦直接投向地球,大概戰爭早就完結了吧?反過來說,哪怕是擁有這種規模的艦隊,納粹也無法直接攻擊地球,有這麼一種力量在束縛著它,牽製著它。但是,在宇宙上,在靠近月球的這個距離內,這種對納粹的束縛就消失了。無論從對抗性的事物層麵上,還是從末日幻境的構成上,這種束縛在高川的認知中都是成立的,不僅僅是納粹,所有存在於末日幻境中的組織勢力,多多少少都存在這種束縛,讓它們在既定的時間段,哪怕擁有更強的力量,也不會或無法做更多的事情,從而讓高川在觀測事件的同時,隱約生出有這麼一出“劇本”在宏觀調控這一切,並在一定程度上,將這個“劇本”和病院現實聯係起來。但是,若說這個“劇本”是從病院現實的角度成立的,卻又讓高川有一種不儘然的感覺。通過人格資訊格式化進程,高川正在知曉過去眾多高川的資訊,他十分敏銳地察覺到,過去的高川往往有確立某一個自己所觀測到的世界為“真實世界”的意識,一旦病院現實和末日幻境在高川的觀測和認知中是成立的,高川往往會潛意識否定其中一個觀測結果,哪怕認可了兩個觀測結果的存在性,也會下意識將其中一個結果的存在當作是另一個結果存在的基礎。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在過去的高川認知中,彼此是依附性的關係,並且必然有一方處於上位,而另一方處於下位。而根據自身所知曉的情報差異,有時是以末日幻境為主體,有時是以病院現實為主,而無論哪一種在其固有邏輯中都不可證偽。如此一來,所謂的“劇本”自然也是以病院現實和末日幻境中的一個為源頭。這讓過去的高川往往會忽略,作為“劇本”源頭的觀測世界——例如病院現實——本身也在“劇本”中的可能性。這是獲取了巨量的過去高川資訊的自己才能清楚認知到的可能性……不,義體高川覺得,或許少年高川也在死而複生的異常中,在和“江”的緊密接觸中,在跨越末日幻境重組的冒險中,認知到了這種可能性。這個“劇本”的乾涉範圍是如此的深遠,乃至於隻從某一個觀測結果中去推定它的存在,都隻會有一種霧裡看花的感覺。如同狂潮般洶湧而來納粹艦隊,也同樣是一種強烈的既定劇本情節的感覺。高川有一種自覺,倘若這真的是一個“故事情節”,那麼,眼前的一幕在必然發生的同時,其落幕也是必然的,而自己對艦隊的重啟,正是促成其落幕的一個重要因素——這支龐大的讓人見之生畏的宇宙艦隊,明明在理論上擁有洗禮整個地球的能力,卻會在一次登場後就宣告退場。正因為這種感覺之強烈,高川才完全沒有被這眼前數量上的絕對差距而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