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兵器十三的瞳孔中,那倒映的身影本該是它所注視的高川。然而,高川卻覺得那絕非是自己的身影。高川已經交叉劈下手中的雙刀,在這一刻,他是如此專注地凝視著那雙眼瞳,一陣恍惚襲來,讓他覺得那瞳孔又在變形,就像是一朵花在綻放,有什麼東西就從那花朵中噴了出來。下一瞬間,他眼前的一切儘皆改變——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幻覺,無論是廢墟的景象,還是眼前的最終兵器十三,全都消失了,而自己也沒有做出劈砍的動作。倘若高川覺得自己之前在做“清醒的夢”,而如今就在做一個“朦朧的夢”。他無助而孤單地站著,周遭是一望無際的花叢向著地平線蔓延。那是如此潔白而清純的花朵,脆弱又浪漫,讓人隻覺得自己就在世外桃源中。然而,無論身體轉向什麼方向,隻要向著地平線眺望,都能看到一個朦朧而巨大的黑影,接天蔽日地矗立在視野的儘頭,雖然看不清那到底是什麼,卻直覺認為,那就是“汙點”一樣的存在。然而,這個和純淨潔白的花園格格不入的“汙點”是如此的巨大,存在感是如此的強力,它雖然是不動的,卻在仰望它的時候,隻覺得它正以一個徐徐的姿態從天空,從地平線那端壓過來,讓人喘不過氣來。高川也被這無與倫比的壓迫感震撼了。他覺得自己應該想些什麼,可腦子卻不怎麼清醒,他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的狀態太過古怪,自己本應該是無論何時都能保持清醒和冷靜,但哪怕是這麼覺得,也無助於改變這樣的狀態。他覺得自己應該去思考,但卻不知道該思考什麼。他覺得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沒有形象的東西,阻塞了自己的神經和腦細胞,掐斷了思考所必須的路線,讓邏輯的思維無法深入,讓感性停步在懵懂中。他突然就知道了,這就是“愚昧”的寫照,於是一股巨大的恐懼感從內心中迸發出來。沒有思想可以阻止,因為他無法深入思考,沒有理智可以阻止,因為邏輯的通路已經被截斷,也沒有感性可以阻止,因為恐懼就已經是最大的感性。越是想要思考,就越是能夠感受到思緒被扼斷的痛苦,就好似一個人被剪斷了四肢,封閉在甕中。高川不僅僅感到恐懼,還感到痛苦,感到窒息,他隻能看著地平線的陰影越來越龐大,整個清澈的天空都被它填滿。在最後一縷光線即將被吞沒的時候,他這才依稀感受到了另一種同樣痛苦,卻似乎和陰影有什麼不同的東西。那似乎是熱。不是熱量,不是溫度,就是一種溫溫的,可以讓人突然想起“熱”這個字眼的東西。它就存在於自己體內。在天空晴朗,萬物無憂的環境中,它就像是被遮蔽了一樣,而當陰影襲來,天光不在,它便以一個渺小卻堅韌的姿態,浮現在高川的內心中。高川無法思考,不是不想,而是所有進行思考的途徑都已經被截斷,此時控製他所有行徑的絕非是智慧。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木偶,有一根絲線連接著自己的右手,做出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這隻右手插入高川的胸口,從中掏出的不是心臟,而是一團火。火一接觸空氣,就立刻膨脹起來,頃刻間,高川腳下的潔白花朵都在燃燒。燃燒的白花,讓他陡然想起了這花的名字:白色克勞迪婭。無數的白色克勞迪亞在燃燒,當天空徹底被陰影遮蔽,最後一絲天光也被吞噬殆儘的時候,光就是從高川的腳下盛放的。熊熊烈火一直蔓延到地平線,高川站在火場中,身體感受到了無比濃烈的熱度,他覺得自己也要燒起來了。從肌膚深入內臟,從內臟深入到靈魂,從有形的骨骼到無形的思維,這無窮儘的大火和熱量,仿佛要將眼前這怪異的世界撕裂般。高川忍不住大叫起來,那恐懼感、絕望感、痛苦感乃至於更多讓他不想活下去的感覺,就像是油碰到了火,眨眼間就讓他從裡到外,從形而上的哲學到形而下的物質,全都燒了個通透,整個人都在這一瞬間燒成了灰燼。緊接著,他便想起來了,這就是“薪王”。自己正在和最終兵器對抗,“薪王模式”的最後手段,就是將自己當成最後的“柴薪”。他沒有主動點燃自己,因為,在這麼做之前,就已經被最終兵器十三的神秘從意識層麵上攻陷了。那是絕對無法阻擋,絕對無法反應過來,在意識到之前就已經沉淪的可怕力量。但是,在那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準備的自己,利用腦硬體和三仙島的直接關聯,啟動了相對機械的模式——在自我意識發生第一次劇烈的波動時,無論在判斷中是否為正常,無論從效果上是有益還是有害,都將啟動薪王模式的最後手段。高川很高興,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僥幸——的確,無論是碰到最終兵器之前,還是和席森神父彙合之後,在種種設想都已經成立的時候,在存在臨界兵器和三仙島之類理論上可以很強很強的支援的情況下,的確有想過“自己可以反殺”的可能性。腦硬體的判斷,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對現在的高川而言,也許已經是最高的可能性——量化成數據,就是百分之三十的幾率可以直接擊退最終兵器。倘若啟動三仙島的十二天都神煞係統,對這個“做夢”的自己施加最直接最硬性的支援,那麼足足有百分之十的幾率可以直接乾掉眼前的最終兵器。然而,高川仍舊沒有遵從幾率的指示去行動。儘管高川在義體化以來,眼前所見的一切,都被冰冷的數字去衡量得失,最理性的腦硬體不斷揣測可能性,以一種通俗易懂的方式,將開始、過程和結果呈現於他的麵前,但是,在最後最關鍵的決定上,高川沒有選擇數據所呈現的機會。自己到底是因為哪些因素選擇了不相信幾率的呢?高川心中終於浮現了想法,在熊熊烈火焚燒身軀,化作灰燼的同時,那所有阻塞自己思考的無形東西也被燒成了灰燼,成為了這個灰燼之軀的一部分。所以,他得以思考,哪怕,這個思考在他的自我感覺中,也僅僅是凸顯了自己的愚蠢。但是,他終於又可思考了,終於又可以聆聽上帝的嘲笑了。他為此感動,於是,他第一個念頭,就是為什麼不相信幾率了呢?不知道,哪怕是思考分析,從自我心理的最基礎層麵去考量,這個選擇的構成因素也是極為複雜的。在這種複雜麵前,倘若用冰冷的邏輯去衡量,或許會得到一個相對肯定的結果吧,但這個結果放在最終兵器的神秘麵前,又有什麼意義呢?未知是無限的,無限中隱藏了神秘,而最可怕的東西,便從那神秘中誕生,如影隨形,不管人們的視野多麼廣闊,對自認為已經認知的領域有多麼深入,也無法在“無限的未知”這個前提下,否定自己認為自己已經掌握完全的領域中,仍舊存在著無限的不解之謎——於是,理性便成了最愚蠢的詞彙,邏輯的極致就是混亂,清醒中必然有著懵懂。思考,便是最愚蠢的行為。真正的答案也從來都不存在。高川眼睜睜看著自己在這個蔓延到的地平線的焚場中化為灰燼的人形,又在熱浪引起的颶風中,灰燼的人形被吹散,隻剩下自我的認知宛如幽靈一樣,墮入那熟悉的黑暗深淵。“薪王模式”的最終手段所能達到的效果,高川無法直接進行觀測,倘若尋求一個表麵化的理論,那便是從無限的可能性中,隨機到某一種結果:對最終兵器十三而言,它被卷入這個結果中,到底會變得如何,也是無法判斷的:也許會毫發無傷,也許會受到重創,也許會產生更多意想不到的情況。但是,這種不確定,卻必然是偏向於負麵的。這是一種嘗試從超過人類認知範圍的負麵概率中,呈現出一種連人類也無法認知的可能性的概念兵器。當它發動的時候,人就注定無法觀測到作用在目標上的效果。無論如何,高川都已經無法重新觀測這個廢墟中的最終兵器十三。以最後手段發動了襲擊的高川,徹底從這個質量投影般的“夢境”中醒來。與三仙島深度結合,聚集了數十萬人命的薪火,通過刺|激性的手段激發潛力,以未知的神秘去塑造可能性,動用了薪王模式的最後手段,伴隨這種手段襲來的,已經不再是“痛苦”這麼確切又清晰的感覺了。高川無法準確形容,自己的感覺到底有多麼彆扭,有多麼無法適從,哪怕僅僅是進行呼吸,也讓他不由得產生一種立刻停止的衝動。倘若停止呼吸就能削弱這種感覺,那麼,他一定會這麼做吧,然而,無論是否呼吸,無論是不是去做更多的事情,無論是不是準備有針對性的措施,都無法阻止這種感覺的膨脹。高川發出慘叫聲。在這個死寂一樣的沉默著三仙島核心中,除了他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發出聲音。宇宙聯合實驗艦隊精靜悄悄地,宛如棺材一樣,和沿著月球軌跡運轉的蜉蝣大陸交錯而過,又和另一個稍高軌道上的納粹月球和其龐大的不規則多麵體艦隊交錯而過。從地球上看,倘若此時沒有陰雲的遮擋,三者就如同三個大小不一的新月,並且正在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漸漸變得圓滿。地麵上的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覺,所有得知地球上空情形,乃至於可以觀測到近地太空狀況的人們,都無法理解正常用肉眼可以看到的這個現象——它一點都不合乎天文學。以五十一區為主要核心的美利堅戰線已經瀕臨崩潰,拉斯維加斯一帶的軍隊已經徹底被殲滅,前後總共投入的五十萬軍隊,能夠活著撤離前線的,不多於兩位數。美利堅這個國際普遍認可的大國,被認為聯合國內部最具有戰爭潛力的國家之一,美洲的中流砥柱,已經陷入大潰敗中,形勢之糟糕,幾乎讓人覺得,隻要納粹再多投入十萬兵力,就能真正意義上徹底滅亡這個國家。然而,納粹的攻勢卻在聯合國緊急援助的第四條防線上被遏止了——納粹沒有,或者說,沒能再增加兵力。儘管五十一區物質態基地的淪陷,讓五十一區中繼器不得不以一種被動的方式龜縮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但是,從最新的聯絡來看,敵人並沒能在第一時間內攻陷其內部。儘管發動奇襲的新世紀福音陸續接管了五十一區中繼器三分之一的權限,卻無法阻止另外持有三分之二權限的五十一區眾人重新向外界發出情報。推論中,理應和新世紀福音達成合作意向,被人們認為,定然不會放過對五十一區落井下石,甚至是搶下一塊肥肉的末日真理教,竟然沒有暴露出任何行跡。倫敦地區的置換是如此巨大的工程,然而在這個讓人覺得其必然有後繼大動靜的情況下,末日真理教的行蹤再次變得撲朔迷離起來。陡然間,在看似頃刻間,所有反抗都要毀於一旦的危機關頭,第三次世界大戰竟然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讓人窒息,不知所措的平緩。沒有人覺得,這場世界大戰會就這麼結束,這種不上不下的局麵,讓人覺得無論是哪一方都無法認可。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所有反抗納粹的組織勢力,的確都獲得了一個寶貴的喘息時間。身在倫敦地區範圍內,本該是被置換的區域之一,卻因為中繼器的保護,得以維持正常坐標的網絡球總部,不得不肩負起臨時NOG總部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