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合上日記,轉頭看向窗戶對麵的房間時,阮黎醫生已經不在那個地方了。窗戶對麵的房間漸漸變得單調起來,並不是擺設出了什麼問題,也不是顏色上的變化,肉眼可見的細節部分仿佛都沒有什麼變化,可是,也許是因為空無一人的緣故,總讓人有一種“缺少靈魂”的感覺。這房間變得平庸無奇,比之那些詭異驚人的房間,更顯得令人乏味,更讓人不想要進入其中。我曾經能夠注視那個同樣在注視著我的阮黎醫生,然而她的消失,讓我覺得很多東西在離我遠去。然後,在這種遠去的氛圍中,我油然生出某種情感。我無法述說這種情感的滋味,但卻覺得它催促著我行動起來。我又一次看向牆壁,那裡不知何時出現的時鐘仍舊存在,指針已經停在一個位置,我覺得自己應該可以清晰判斷時間,但是看向時鐘指針指向的數字時,隻覺得一陣恍惚。我隻有一種“已經很晚了”的感覺,卻沒能知曉具體的時刻,之後回想起來,也完全沒有再去查看時鐘的想法。一種無可抵禦的傾向性出現在我的知覺中,促使我下意識將目光轉向時鐘的側旁——我記得那裡什麼都沒有,可在如今的我的眼前,那裡的牆壁上掛了一份日曆。日期是一九九九年某月某日,我無法觀測到具體的日子。我的意思是,雖然我有具體了解的念頭,但哪怕注視日曆也無法在腦海中形成確切的日期信息。這沒來由的朦朧感讓我幾疑自己還在夢中,一個噩夢的前兆。即便如此,我也仍舊清楚自己之前剛剛下了怎樣一個決定,而自己又要如何行動——那個發自身體和內心深處的聲音,催促著我必須行動起來。我從桌前站起來,又坐下去,又站起來,又坐下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我也十分清楚,自己應該逃離這個循環,下定決心,做好覺悟。我覺得自己從前不是這個樣子,卻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在猶豫,也許是因為,在我的內心深處,伴隨那催促自己行動起來的聲音,還有一個無法言表的巨大恐懼,它是如此的深沉、黑暗、讓人絕望,讓人覺得自己必須停止行動,什麼都不做,將頭埋在沙堆裡,如此閉上眼睛,那一切撲麵而來的恐怖就不會真的存在。可是,我仍舊睜著眼睛,一種和這個這恐怖同樣沛然巨大的情感,讓我無法什麼都不做——我站起來,坐下去,又站起來,這一次,我不想再坐下去。於是,我用力將那張椅子推倒,將桌子掀翻,我咆哮起來,試圖用咆哮去驅散心中的恐懼和猶豫,去對抗一直存在於內心深處,用瘋狂和故作堅強遮掩的怯懦。我很害怕,我不是在害怕某一個具體的敵人,也不是在害怕看起來一片漆黑的未來,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也許是懸崖麵前那騰躍而起的不確定感?也許是那無法知曉的未知?然而,我明明在咆哮,卻沒有聽到自己發出的聲音。我推翻了桌椅,也沒有聽到它們砸在地上的聲音。我覺得自己就像是黑白無聲電影時代,那個默片用誇張動作娛樂觀眾的小醜。一個聲音在對我說:高川,必須行動起來。是的,行動起來,我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應該去做什麼,決定要做什麼,從前的我會立刻行動起來,我想要和過去的自己一樣,就如同那無所畏懼,奔馳在高牆上的孩子。就如同在他人的目光中顯得幼稚,總是做著危險事情,沒有半點風險意識的笨蛋。因為,孩子和笨蛋,比任何人都更有行動的力量——不,不是比任何人,而是比現在的我,比此時此刻的我,更有行動的力量。我隻是在拉斯維加斯中繼器裡書寫日記,卻在停止書寫之後,就變成了一個瞻前顧後,內心怯懦的人?這是在開什麼玩笑?我無法解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無法確定到底是何種因素在影響著我那應該已經成形的性格,但是,我覺得自己的頭腦依舊清醒——知道自己身上正在發生一些怪誕又不逢時的事情,知道自己正處於一個過去未曾有過的怪異狀況。我可以隱約感受到,一種力量促使我拚命掙紮,也同時有另一種力量試圖讓我放棄掙紮。在拉斯維加斯中繼器裡,到底有何種看不見的事物在攻擊著我?讓我的想法和行為無法保持一致?桌椅翻到地上,我朝空氣揮出拳頭,就像是要揪住那個看不見的敵人打去,但是,什麼聲音都沒有,周遭的一切變化陡然變得緩慢,地麵的質地也陡然給人一種柔軟的感覺。桌子和椅子本應該在地上一動不動,可在我的眼前,它們竟然跳了起來,就像是剛剛落在一個充滿彈性的墊子上。不,應該說,就像是已經發生過的好幾秒的過程被偷走了,桌椅就像是剛剛才被推倒一樣。我看到桌上的事物,筆和日記,緩緩滑出桌子,向著地麵墜落,而桌子和椅子卻不同步地,從地麵彈了起來——而這一切都像是慢放的鏡頭。我所看到的景象本該是連貫的,但此時卻更像是從連貫的畫麵中裁剪出一幀幀畫麵,錯開原有的時間軸後,重新拚接在一起。雖然表麵看來,和原來的過程仍舊相似,但實質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那些本該是次第發生的事情,正在重疊交錯,以一種矛盾的形態混成一團。就在這時,一股更劇烈的衝擊,以及衝擊所引起的震蕩,霎時間傳遍了我所能夠觀測和感受到的範圍。我幾乎以為,整個拉斯維加斯中繼器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差一點就被擊飛了。我的身體被拋起,重力似乎變成了幻覺,讓我整個人重重撞在天花板上,而桌椅和桌上的物事也同樣被拋起,砸向牆麵,砸破了牆壁和窗口,這些原本材質不會牆壁更強韌的東西,如今就像是炮彈一樣。無可理喻,無法理解,荒誕又詭異的現象,就像是漣漪一樣,從我所在的房間裡向四麵八方擴散。來自魔紋的連鎖判定也好,拉斯維加斯中繼器使用者的身份也好,所有這些帶給我強烈感受能力和強大感知能力的東西,都在我的腦海中勾勒這麼一副場景:拉斯維加斯中繼器內部,就像是由無數塊狀房間構成的魔方,而這個魔方出了差池,軸線似乎被某種力量繃斷了,導致塊狀房間在慣性的驅使下,向四麵八方擴散,彼此和彼此的連接點正變得疏離,似乎隨時都會解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無法將此時發生的異常境況進行透徹的分析,當然,也有過種種猜測,可是,因為無法詳細了解拉斯維加斯中繼器此時此刻的具體狀態,所以無法證明哪個猜測才是對的。根據某種理由,我一直都認為,真正控製著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的人是阮黎醫生,而不是自己,自己僅僅是通過阮黎醫生間接決定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的行動路線罷了,如今產生了如此異常的情況,也覺得還是等阮黎醫生進行處理比較好。雖然這麼覺得……但是,阮黎醫生消失了。確切來說,在我可以觀測到的,能夠理解的地方,都不存在阮黎醫生,之前還在窗口對麵的她,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想找回牆上的時鐘和日曆,以及從桌麵掉落的筆和日記本,可是,當我產生這個想法的時候,也同樣無法找到這些東西了,這些東西就像是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般。那個催促著我必須行動起來的聲音,那個讓我禁不住顫抖退縮的恐怖感,是如此的針鋒相對,又在針鋒相對中變得格外的龐大有力,讓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在這矛盾的灼熱中融化,直到我伸出手,下意識來到門前——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來到門邊的,之前自己才剛剛砸在天花板上,而此時,卻完好無損地站在門前。不,不能說完好無損,我渾身疼痛,那是一種從骨子裡發作的痛苦,我的右手腕內側,四個棱狀物的魔紋好似才剛剛燒火烙印在皮肉中。就在灼熱和痛苦中,那種“自己此時很無力”的感覺,終於被某種情緒摧垮了,就像是洪流咆哮著,直接壓垮了河堤。我借助這股力量,用力推開房門,明明是很簡單的動作,卻讓我覺得,這門有上千噸重。本該是走廊和更多房間的房門外什麼都沒有,一片茫茫的空白,向著仿佛無垠的遠方蔓延,鋪滿地麵的是仿佛玻璃板一樣透明的材料,我隻能確定那不是玻璃,卻無法確認那到底是什麼材料。視線足以穿透這玻璃一樣的地麵,看到更下麵的東西。我沒有看清楚地麵下到底是什麼東西,隻覺得或許要更往前一點才能看清楚。於是,我遵循這個感覺照做了。我走出門外,踏足那透明的地麵,地下的景象頓時變得清晰起來。我站在這透明的地板上,也像是懸浮在半空中,我明明認知到自己正處於拉斯維加斯中繼器內部,卻又覺得已經來到了中繼器之外。就在正下方,一個龐大而複雜的,充滿了機械感的輪廓正在變形,沒有人可以確定,它想要變成何種模樣,隻是覺得,它一直都在變形,有這麼一種不確定感。與此同時,也能切實感受到,在這龐大的輪廓中,在這複雜的變形中,存儲著一股可怕的力量。這個怪異而龐大的機械軀殼,與其說是為了攻擊什麼,不如說是為了束縛它內部的那股可怕力量。兩雙眼睛在注視著我,它們的目光是如此的銳利,也讓它們本身的存在感變得極為強烈,我順著這種注視感,看向腳下更遠的方向,目光的主人赫然就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兩人雖然從距離感上來說是遠在天邊,但在我的腦海中構成的樣子,卻清晰得就如同近在眼前。我一下子就認出了這兩人——正是另一個我,義體高川,以及新世紀福音的女巫VV。我不知道自己在這兩人的眼中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形象,但是,從那注視著我的目光中,我感受到了驚訝和釋然等等複雜的情緒。不僅僅是這兩人的目光,在這之後,有更多的目光穿透了距離和屏障,集中在我的身上,讓我有一種“萬眾矚目”的針刺感。下一瞬間,我就將眼前所見到的一切,和曾經在自己的日記中讀到的情況聯係在了一起:為了扭轉末日真理教的獻祭儀式,為了提供足夠的力量以便啟動時間機器,義體高川按照計劃,決定順勢狙擊所有的中繼器,而進行協助的女巫VV則將整個末日真理教聖地變成了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指引方向的道標。此時此刻,正是五十一區中繼器循著道標降臨此地的時候,而桃樂絲等人所做出的“少年高川和拉斯維加斯中繼器也將會降臨”這麼一個預想,正是我此時此刻的情況——我和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的出現,就像是她們的“劇本”中必然出現的一個環節。然後——“拉斯維加斯中繼器將會和五十一區中繼器相撞,最終在人類集體潛意識層麵上產生一個足以震蕩所有人類意識的衝擊……”我的內心中,那個聲音對我如此述說。一種強烈的情感,並非是憤怒之類的負麵情感,而是更加正麵,卻強烈到了讓自己的靈魂快要燃燒起來的情感,讓我在這一瞬間所產生的念頭逐一焚燒殆儘,隻剩下一個單純的意願:你們想要,那就送給你們吧!這個想法宛如風暴一樣席卷了我的大腦,就像是猛然吹滅燭火一樣,讓那仿佛不屬於自己的心聲,那內心深處始終存在的強烈恐懼感消失了——我知道,它們還會卷土重來,但在這一刻,我無所畏懼。就像是被這個強烈的情緒,這個單純的意願推動,又像是控製著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的幽靈幻覺般的阮黎醫生接受了我的想法,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猛然墜落——我感到中繼器在墜落,我看到了那仿佛是因為摩擦而產生的紅熱現象和大量的火星,感受到灼熱的風席卷而來,還有那加劇的聲響,就像是在尖嘯,在爆炸。那膨脹著的,灼燒著的,呼嘯著的,被我所注視和感受到的所有現象,從無形變得有形,從柔軟變得堅硬,從複數變得單一。它們環繞著我和拉斯維加斯中繼器,就像是以我們為核心的一個巨大鑽頭。我佇立在拉斯維加斯中繼器上,然後,腳下這巨大的鑽頭劇烈旋轉。空間、時間、維度、所有可以認知到的概念,似乎都在這劇烈的旋轉中被攪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