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感受到的東西,哪怕她已經和人類相距甚遠,也仍舊能夠產生一種通感,這種通感讓她完全不需要去重新適應自己的身體,自己這新生的生命形態,讓她覺得自己如今的一切就如同她生下來就是如此。所以,她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不需要用鼻子去聞,皮膚也沒有觸覺神經,但卻通過其它的感知獲得類似的體驗。不,準確來說,不僅僅擁有類似於過去的,不需要重新去適應的感官體驗,還將這種感官體驗的適用範圍擴大了。唯一的缺陷,就是有時會分不清自己所感知到的到底是錯覺還是真實,當然,這種缺陷和在身為人類的時候也沒什麼差彆。感官體驗適用範圍擴大並沒有解決所有問題,能夠感知和體驗到過去從未感知和體驗過的東西,並不能揭開所有的謎團,反而,那些超出自身感官體驗的東西似乎也變得越來越多。而對那種超越性的東西,也感受得更加深刻。莎覺得自己沉浸在冰水中,刺骨的“寒冷”——她甚至隻能形容這種感覺為寒冷,而找不到更合適的詞彙——仿佛就是自己的恐懼。而引發這種恐懼的,當然就是那種通過超乎尋常的體驗方式所能感受到的東西——隻能用“它”來指代,那不是人類,不是個體,也不是群體,並沒有給莎帶來任何實在感,卻又讓她覺得“它”是實在的。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它是存在的,但是,所有的感覺都在述說它存在。它仿佛是無形的,但有時又讓人覺得它應該有一個固定的形態,而有的時候,與其用“存在”這樣的詞彙去描述,還不如說,這個“它”隻是一個幻覺。當它出現在莎的感受性體驗中時,就不禁有一個想法如同幽靈般陡然出現在莎的思維中:它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種真理,即便不承認其是真理,也自然會覺得它體現出了真理的一部分。它無處不在,但也並不切實地在某一處,因此,無可捉摸。——但是,或許可以通過某種不可思議的容器,將它或它的一部分裝起來,呈現出來吧,就像如同水是無形態的,但是將水灌入氣球裡,它便會因此呈現出球形的輪廓,如果讓它結冰,就成了一個冰球。這樣一種想法在莎的內心中生出時,她就不禁心底發麻,因為她聯想到了席森神父曾經對她說的話,關於那些外來者之所以協助素體生命的最終目的——那些人要將一種不可捉摸的,無可名狀的,不知道從何時起就存在於人們集體潛意識深處的某種怪物,召喚到這個世界上,賦予其一個實體,以促成一個可以想象的有序的末日。正因為那個怪物就像是水一樣,像是空氣一樣,是一種沒有形體和實感的東西,所以,才必須讓它獲得實體。讓它得到實體,無論是對於觀測還是研究,是反抗還是順從,都是有意義的。反過來說,在某種意義上,當可以讓一個沒有實體的東西獲得實體的時候,將無形變得有形,從而可以更真切地去認知和感觸時,末日真理教的末日真理就像是擺上了它們的餐桌一樣——不,應該說,那些末日真理教的人是這麼認為的,在席森神父看來,那同樣是一種愚昧又狹隘的妄想和偏見。當然,當席森神父這麼形容的時候,莎隻覺得是同樣身為末日真理教教徒的他,和其它的教徒存在一些宗教理念上的差彆,所以才會詆毀另一方,但如今她所感受到的一切,都似乎在證明席森神父沒有無的放矢。總而言之,莎已經從自己的變態中,從自己的感受中,知曉了自己所感受到的那個無可名狀的東西,恐怕就是末日真理教口中的“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怪物”。末日真理教正在執行的,是多麼可怕的行動,而它們試圖召喚出來的東西,也同樣的可怕。甚至於,哪怕如今還沒有發生,卻也已經可以想象,當那個沒有形體,無可名狀的怪物,真的獲得了實體而呈現於這個世界上時,會造成多麼可怕的結果。不,並沒能完全想象出來,隻覺得絕對不能讓那種事情出現。素體生命和末日真理教都是敵人,更可怕的是,已經成為原住民巨大災難的素體生命也被末日真理教利用了。哪怕殲滅了素體生命,也並非一切的結束,恐怕隻是一個通往地獄更深處的開關,而己方彆無選擇。莎開始覺得,它就是一切災難的根源。而這種指責毫無來由,因為它從未切實地出現在人們麵前,包括她自己,包括告訴它她這些事情的席森神父等人在內的知情者,包括那些從未正麵交鋒過的末日真理教。當所有人試圖指證這個存在於人類集體潛意識的怪物就是某種災難的源頭,是末日的體現,是在這一連串波及所有人的事態中一個關鍵性的轉折點亦或者是終結點時,人們連它是否真的存在,都沒有找到具體的證明。就像是,所有人所認為的,所感受到的,有關“它”的一切,不過是人們自身某種妄想,是一種偏執的想法將人束縛在一個錯誤的軌道上,也同時是某種神經質的歇斯底裡的情緒想要找到一個宣泄用的替代品。它真的存在嗎?莎不禁想著。而她的內心則做出回答:也許這並不是它是否真的存在的問題,而是人們渴望它存在於這裡,在一種病態的狂妄的肆意的自毀傾向下,為自己和與自己類似的其他人,構建了這麼一個飄忽的幻覺。然後,這個幻覺就這麼通過人類之間的共性,在人們那深沉又惡意的潛意識中擴散了。也許,也許……它真的一直存在於人們的集體潛意識中,卻並非是完全和人類無關的東西。就如同人們給自己製造了神明的觀念一樣,這個“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怪物”就這麼被製造了出來,帶著那些製造它的人本身的智慧性的罪孽和惡意。但是,想到這裡,莎立刻掐滅了自己的想法,因為這樣的解釋並不完全支自己對“它”的種種感受。最大的破綻,不就是自己此時的形態嗎?莎不覺得自己還是人類,那麼,這個“人類集體潛意識中怪物”不應該對自己擁有如此的吸引力。其中有什麼出錯了,要不自己其實還是“人類”,哪怕自己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也仍舊位於一種廣義上的人類概念中;要不就是它並不僅僅是人類集體潛意識中才存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怪物”這個定義有一個巨大的局限性,讓人無法真正去理解它所涉及的範圍。即便如此,當莎感受到它的存在時,哪怕在理論上完全摸不著頭腦,也無法去忽視它的存在。莎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樣的怪物,自己這些人連它到底是什麼都不知道,不是嗎?也幸好,也許並不需要立刻和它對上。隻要在它暴露真形之前,就摧毀末日真理教的計劃,那麼它可能就不會在出現吧。哪怕它真的存在,但隻要它始終隻存在於人類集體潛意識之中,那就不需要去想辦法對付它了——莎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其實很天真,人類集體潛意識本身可不能單純看作是它的“牢籠”,所有能夠從意識層麵做出巨大影響的東西,其影響力終究會擴散到物質層麵上。那刺耳的長笛聲,那不斷於自己的腦海中幻滅的各種符號的幻覺,就在莎拚命從這仿佛垂死幻覺一樣的體驗中掙脫出來時,漸漸地遠去了。她所感受到的那個“它”也一如泡沫一樣,迅速從她的感覺中離開了。隻剩下一種冥冥的覺悟在提醒莎,“它”其實並沒有離開,也無所謂離開,“它”始終就在這裡,隱藏在每一次思考和感受的背後,始終盯著這世間的萬事萬物,無情而冰冷,其或許沒有惡意,但其存在本身就已經是最大的惡意。莎的身體結構在建設機器的擴展和改造中,正迅速和這片廣大的地下管道群融合成一個整體。而原住民和那些重要的資源,有不少停留在她的“體內”。她無法移動,不過,她確信,敵人一定會自己找上門來。這個時候,莎已經能夠感知並認知到愛德華神父此時的存在性了。當然,在這個時候,代表“愛德華神父”這麼個人類的基礎已經完全被調整,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異類。那些異常的血肉器官化,並不是主動的、善意的、合乎情理的東西,而和這些東西密切相關的愛德華神父到底如何了,也沒有人可以知曉。機械肢體開始在莎的體內填充更多的東西,其中最重要的是兩種類型的全身覆蓋式動力裝甲,莎的一部分思維沉浸在對那個“它”,對自我,對他人,對世界的思考中,而其它部分則以尋常人所無法企及的方式,追索著畀和席森神父的蹤跡——沒有莎的幫助,除非遇到不可抗力,否則,莎不覺得兩人有機會脫離那些節點區域,哪怕此時聯絡中斷,但隻要確定了範圍,就一定有機會找到。被莎釋放出去的死體兵如同雪崩一樣席卷了那些位於素體生命的地盤和莎所掌控的地盤的邊界,通過這些死體兵的感官共享裝置,莎甚至可以操作一個死體兵作為自己無法自由活動的彌補。正因為死體兵的聲勢巨大,所以那些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東西很快就和這些死體兵發動了攻擊。更多的敵人冒出來了,就像是之前不成規模的敵人不過是一種幻覺一樣,在莎的感知中,至少有上百名素體生命和近千名末日真理教巫師在試圖殲滅突如其來的死體兵大潮,也理所當然的,這些數量眾多,哪怕在神秘專家眼中也極為難纏的死體兵們,哪怕聚集起來,又從戰術上製定了相當多的計劃,也未能在這場戰鬥中占據上風,更彆提讓敵人傷筋動骨了。除此之外,即便莎已經從一個廣博的視角中,觀測到了如此多的素體生命和末日真理教的巫師,也從未覺得這些數量占據了敵人總體的大比例。毋寧說,從席森神父提供的信息來看,己方所麵臨的劣勢是全麵的。不僅僅從平均到個人的戰鬥能力上,還包括數量上的絕對劣勢。席森神父曾經保證,他可以帶來的人要比原住民多上幾倍,但是,他食言了。莎十分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名為“中繼器”的外來者所特有的超級兵器發生了碰撞,一瞬間就擊沉了這些外來者所在世界範圍內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其總數大概有幾十億——幾十億的人就這麼失去意識,或是變成瘋子,已經完全不可用了,連帶著,除了普通人之外的那些擁有極高戰鬥能力的人,也有大部分沒能在這場災難中幸免。於是,儘管利用優秀的戰略拖住了敵人,暫時彌補了戰鬥力數量上的劣勢,但是,這個差距並沒有真正被填平。這個情況放在統治局區域也是一樣的。莎統計過,己方能夠戰鬥的人員,比起敵人的數量要少上幾十倍。素體生命在沒有得到外來者的協助前,其數量大概就已經有上千個了,而末日真理教的巫師數量據稱足足有兩萬——這是一個長時間保持的數字,卻又並非是最終的數字。在席森神父的調查中,這個數量是外來者所能關注到的,一個相對不變的標準,而在無法關注的範圍外,巫師的總量到底有多少,誰也不清楚。死體兵能夠不斷製造出來,似乎有可能超過敵人的數量,然而,敵人可不是傻子,也並非沒有類似的技術。死體兵的產線是可以被摧毀,被侵入,被調整的,己方暫時擁有的優勢,隨時都有可能在素體生命那超乎尋常的技術能力下,變成它們的優勢。所以……在如今這個特殊的形態下,莎自覺得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優點:她將可以轉移那些生產線到體內,亦或者依靠既有模板,重新在體內構建出新的生產線。這個不成人樣的,幅員遼闊,並不斷變得遼闊,逐漸侵蝕著統治局區域的身體,就是最大的基地,最強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