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森,席森……席森!嘿,醒醒,席森。”席森神父依稀聽到了聲音,他覺得自己並沒有閉上眼睛,卻有一種陡然醒來的感覺,被兩個怪物攪得翻天覆地的異常景象迅速模糊,另一個溫暖卻又充滿深沉色調的景象一點點在視網膜裡放大。伴隨眼前所見之景象變得清晰,那呼喚自己的聲音也有了更多的質感。席森神父覺得一陣刺痛從右手腕中傳來,仿佛電流沿著神經直抵眼球,讓他半張臉都在抽搐,也讓他一下子就清醒了許多。他睜大了眼睛,搖了搖頭,覺得意識清醒了不少,這才察覺自己正呆在房間裡,從壁爐散發出來的火光照明了大半的房間,小半的陰影伴隨火光跳動,越往角落就越是暗沉。有熟悉的恬淡的香味在空氣中流動,他一時間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在什麼地方,一種安寧的既視感充斥在他的內心中,讓那積澱的恐懼緩和下來,即便如此,他仍舊縮了縮身體。席森神父沉默又驚訝地打量自己,他的腦海中仍舊保存有一些模糊的片段:無法言喻的怪物、末日般的場所、以及各種詭異的現象……儘管有記憶,但是,這些片段卻如同已經過去的夢境般模糊。而此時此刻,自己的身體截然不同於夢境中自己那已經變異得恐怖醜陋的身體——現在至少還像是一個人類。席森神父並沒有忘記自己是神秘專家,也沒有忘記曾經經曆過的那些神秘事件,以及經由種種磨難而最終保存下來的知性和感悟。他所產生的所有驚訝,都並不是為自己做了一個噩夢,或是這種夢和現實難以分清的模糊感,也絕對不是覺得自己突然間就從一個慘烈的戰場回到了一個安靜的庇護所般的房間,而僅僅是出於自己竟然會對此時的境況,有這麼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是……就像是回到了過去的某個時刻,回到了一個已經被自己遺忘,或是主動想要忘卻的地方。這一切沒什麼好奇怪的,神秘事件中發生類似的事情並不少見,意識態的力量足以讓人墮入夢境之中再也無法清醒。但是,在這種時候……到底還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呢?席森神父又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是一個男人,音量不輕不重,不激昂,不頹廢,也不焦躁,隻能用平實來形容,就像是在家裡習慣性地叫著家人的名字。“席森,你終於醒了。”那人說。席森神父終於想來了,這個聲音,這個房間,這個在壁爐火光中的景象——那並不是多麼獨特的某一天。叫著自己的人……他轉頭看去,果然一如所料,是一個身穿教父長袍的中年男性,那熟悉的麵容尚沒有後來那麼蒼老,但卻已經爬滿了白發和魚尾紋,和大多數人比起來,儘管充滿了知性的感覺,卻比起大多數人來,並沒有多麼獨特的魅力,當然,這種外表給人帶來的感覺,放在這人身上絕對是錯誤的。這個教父的內在,無法用“魅力”這樣的字眼來形容,卻又是十分的可怕。“愛德華神父。”席森神父說了這人的名字。這已經是很久以前才能見到的麵容了,在席森神父的記憶中,眼前的男人在這個年紀並沒有做太多出格的事情。他想著,在片刻的沉默中,有一種明悟,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會看到這副容貌時的對方,這一切毋庸多說,也無法說清楚,但卻著實無法讓他感到驚奇。是的,愛德華神父,他就在這裡。這是夢,這是記憶,但也並不僅僅是夢,仿佛有一種啟示在靜謐的空氣中流淌。恬淡的香氣,書架的黴味,用多種材料調和的墨水味道,以及筆在紙張上移動的沙沙聲。這一切都宛如昨日。愛德華神父坐在書桌後,隔著一疊厚皮書盯過來,席森神父用手撐起身體,在沙發上坐正了。他沒有避開愛德華神父的目光,儘管他不知道,愛德華神父到底想要說什麼。發生於此時的這一幕,在過去似乎也有過,那一天,自己似乎也是被對方喚醒,然後,自己也是這麼坐正了,等待愛德華神父往下說。“席森,什麼是靈魂?”愛德華神父的問題,像是從遙遠的過去傳來一般。“沒有靈魂。”席森神父一如既往地回答道。他看到愛德華神父用筆尖在紙上敲了敲,臉色看不出半點情緒,但從感覺上來說,自己的這個回答似乎也並非大逆不道,至少對愛德華神父這個人來說是這樣。過了一會,愛德華神父又問道:“肉體是什麼?”“自我存在的總和在物性上的顯現。”席森神父說,頓了頓,又補充道:“是自我認知輪廓的人前顯聖,是接觸的基礎,也是隔閡的開始。”“沒有靈魂,所以並不存在靈魂上的變形。肉體隻是自我存在的物性顯現,是自我認知的輪廓在他人麵前的表象,所以,肉體的變形隻是最初的自我表層的改變。”愛德華神父如此說道,那平視的目光又垂下去,不知道在寫著什麼,一副不予置評的口吻繼續說道:“你用這樣的哲學觀去看待自己,所有從肉體產生,源於外表,以及那些涉及自我表象的痛苦,都將難以拯救你。席森,你是一個對苦痛淡漠的人,就我個人認為,這不是什麼好事。也許你會很理智,也習慣於用理智去壓製感性上的扭曲,以及基於感性誕生的幻覺,但是,這也同樣意味著,你很難習慣那些從感性上產生的東西,難於掙脫,難以對抗,沒有經驗,也沒有足夠的手段。你沒有足夠的體驗,也就無法獲得足夠的認知。在神秘中,用理性可以對抗的事物,用理性對抗事物的方法,都是十分狹隘的。”說到這裡,愛德華神父用筆尖指了指席森神父,說:“我可以預言,終究會有一個時刻,感性的燃燒會在你無法注意到的時候開始,又以你無法想象的方式結束,而你——會如同異教徒一樣被燒死,而你隻能憤懣地承受,但這種承受毫無意義,因為它不會改變什麼,就如同中世紀被異端審判的那些人一樣,被人忘卻,成為審判者的佐料和養分,而對你自己而言,將一無所有。”“是嗎?”席森神父沒有正麵回答,但他的語氣並不遲疑,也沒有任何退縮。“是的,一定會這樣。”愛德華神父十分肯定地說:“但是,席森,我視你如同己出,你是我的兒子,無論未來變成怎樣,我都不願意你承受這種毫無意義的痛苦,也不希望你落到那樣的局麵。”他凝視著席森神父,並不因為這個他眼中的年輕人的決議和倔強而產生多餘的情緒,仿佛隻是在闡述一個事實:“我愛你,所以,我要拯救你。也許你會漸漸忘記今天的事情,會忘記我在這裡對你說的話,也許將會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將我試圖對你做的拯救,從你的腦海中剝奪,但是,我仍舊會用儘一切手段拯救你,隻因為我愛你,兒子。我無法確定,那會是怎樣的手段,又會在怎樣的地方,但我很肯定,我一定會在那個關鍵的時刻,得到足以拯救你的力量,然後,你會回憶起這一天……是的,這是一個信號。”“我需要做什麼?”席森神父沒有動容,因為,坐在這個沙發上的他,已經不是過去的他,他擁有的睿智,擁有的意誌,都比這一天的他更加強大,也明白了更多的事理。即便如此,他沒有反駁愛德華神父的說法,尤其是這個說法中最關鍵的字眼:他愛著他,他們是教父和養子,卻有著親生父子的情感,這一點毋庸置疑,從過去到現在,都從未被他們自己否定過。所以,就如同曾經說過同樣的話一般,席森神父隻是問著:我需要做什麼?“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情。”愛德華神父繼續寫著什麼,頭也不抬地說:“沒必要做什麼,不要依靠所謂的主觀和客觀,不要去理會感性和理性,不要去辯駁真實和虛假。你要像是睡著了,做著夢,朦朦朧朧,模模糊糊,然後接受……接受在你身上發生的變化,你會知道那是我為你帶來的,也許很可怕,也許你不明白那到底是什麼,也許從各種人性觀念上都難以接受,但沒關係,你隻要知道,我是因為愛你,想要拯救你。”席森神父一如愛德華神父所說的那樣,沒有去分辨夢境和現實,他對自己此時此刻到底是怎樣的處境有著清醒的認知,因為,那心中的恐懼雖然暫時遠去,卻不曾減弱,那未知的,無法理解的,充滿了破壞性的力量,並沒有因為眼前自己就在一個充滿了既視感的房間裡,就變得不見。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會看到愛德華神父,這一切,正如眼前的愛德華神父所說的一樣:這是一個烙印,一個標誌,一個啟示,一種暗示,是父親為了兒子所帶來的奇跡,在這裡展現的一切,無論多麼可怕,多麼無法理解,多麼充滿了既視感,多麼無法分辨夢境和現實,都是愛的力量造成的。很久以前,在那一天,愛德華神父一定在述說著同樣的事情。“……也許你會感到高興?”愛德華神父突然這麼問道。“是的,我會很高興。”席森神父十分肯定地說。“我從來都不曾對你說過六六六變相的事情,但是,我知道,有這麼一個灰霧惡魔變相是無比的強大,但是,它並不是讓我變得強大,而是讓你變得強大。”愛德華神父說:“我無法控製它,但是,也許你可以,因為,當我成為它,它便會成為你的一部分。我為你創造了它。”“不,不單單是為了我。”席森神父搖搖頭,“愛德華神父,你從來不會為某個人而去奉獻。”但是,愛德華神父笑起來:“你以為你已經了解我?真是幼稚,你無法看清所有人,哪怕是身邊的人,席森。我也是會為了某個人去奉獻的——尤其是我的兒子遇到了毫無意義的死亡和痛苦的時候,不,應該說,假如你遇到了毫無意義的死亡和痛苦,那一定是在我也已經自身難保的時候。”“你也擁有很多重要事情要做,而你也想做好那些事情。”席森神父說。“也許吧,許多事情都很重要,我的兒子,你也不是最重要的——但是,誰規定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一定要去做那些對自己而言最有意義,最為重要的事情呢?”愛德華神父微笑著,目光中有一種凝聚了一生的戲謔的味道,“我的一生追尋著痛苦的意義,從痛苦的意義中窺視著末日的真理,但同樣的,我也因此十分肯定,我的一生不應該隻追尋探求這些東西,因為,我是人,而不是神。我想成為神,但是,在成為神之前,我仍舊是人,一個單純而沒有雜質的人生,是不符合人生意義的。”“所以,你追尋了一輩子的東西,要在人生的最後一刻舍棄?”席森神父反問道,“用這樣開玩笑一般,在終點前止步,讓自己的選擇染上瑕疵?讓自己變成一個小醜?”雖然很尖銳,但並不帶著憤怒或抗拒之類的情緒。“你知道嗎?在末日麵前,席森,我們一直都是小醜,每一個人都是。無論你是接受還是抗拒,它都是事實。所以,並非是我選擇變成小醜,而是我的選擇並不會改變我就是一個小醜的事實。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對你的愛,並不會因為我隻是一個小醜而褪色,無論是我選擇成為小醜,還是我始終隻是個小醜,都不會讓我不愛你。”愛德華神父這麼說著,拿起書堆最上方的一本,翻開了,用抑揚頓挫的聲音朗誦道:“從前一個陰鬱的子夜,麵對許多古怪而離奇、並早已被人遺忘的書卷,我獨自沉思,慵懶疲竭;當我開始打盹,幾乎入睡,突然傳來一陣輕敲,仿佛有人在輕輕叩擊——有客來也,我輕聲嘟喃,惟此而已,彆無他般。我推開了窗戶,隨著翅膀的一陣猛撲,一隻神聖往昔的烏鴉莊重地走進我房間;它既沒向我致意問候,也沒有片刻的停留,而是以紳士淑女的風度棲到我房門的上麵,這隻黑鳥把我悲傷的幻覺哄騙成微笑,以它那老成持重一本正經溫文爾雅的容顏,對我述說:永不複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