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治局的行動被當局掩蓋,但並不代表他人無法獲知半點信息。它們追尋自身文明發展的源頭,這一行動在當時若是公布出來,任何人都無法忽視。哪怕僅僅是小道消息,也已經讓人浮想聯翩。“莎”記得很清楚,在當時,她身邊的人對這些小道消息有著極度的狂熱,無不試圖切身地參與進去,然而,就她所知,僅僅是知道小道消息的這些人,無論是研究院還是安全衛士,都沒有一個能夠得到更確切的消息,更不用說參與進去了。時間、地點、方式……包括那些為了行動而調度的資源,在某個權限以下都無法查詢,甚至沒有查詢的渠道。統治局的內部管理在很大程度上保持高度機密,比如今的外來者的那些神秘組織更加顯得神秘,沒有人清楚統治局到底有多大,有多少個區域,每一個區域的特點又是什麼,資源從細麵八方彙聚到總部,重要的行動人員從總部分散到四麵八方,整個過程都被安全網絡和生活管理係統在極大程度上屏蔽了關鍵數據。統治局想要不讓其他人知道一些事情的具體情況,他人就很難想象它們到底會用怎樣的方式,在那些常用而穩定的灰霧技術之外,又到底有哪些灰霧技術,可以做到怎樣的事情。灰粒子的研究和應用,直到統治局覆滅為止,都是高度機密,其等級甚至超過了安全網絡所能囊括的等級。最初猜想統治局的覆滅時,“莎”當然不可能放過種種從研究層麵來說擁有重要暗示意義的小道消息,哪怕已經沒有證據證明它的正確,但是,這種猜想在一些地方卡殼——在深入灰粒子的本質和源頭時,出現試驗事故是理所當然的,然而,到底是怎樣的試驗事故卻又不是基層人員可以了解。如今,“莎”成為了“瓦爾普吉斯之夜”這麼一種“有意識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形態,其對灰霧的性質和臨時數據對衝空間關係又有了極為深入的了解。再次回頭考慮當年卡殼的問題,“莎”幾乎是有著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結論:灰霧可以滋生有意識的惡魔,就連臨時數據對衝空間也可以是有意識的,那麼,灰粒子的本質和源頭是一個有意識之物,也並非是完全不可能。假設這個猜測是真的,那麼,統治局對灰粒子的探尋就如同盜竊一樣。不過,正因為統治局已經發展出極為高深的灰霧技術,倘若算是盜竊,那麼,也必然是一個深入到主人家的竊賊。那個身為灰粒子本質和源頭的持有者的有意識之物,真的對這種行動沒有任何顧忌和遮掩的行為毫不知情嗎?當統治局還在懵懂地利用灰霧時,就意味著灰霧已經存在於這個世界,那麼,灰霧的主人真的對這個世界毫無乾涉能力嗎?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有意識之物,位於灰霧的本質和源頭,那麼,所有充斥著灰霧的地方都是其遊樂場,所有基於灰霧所產生的技術和力量,都是其已知之事,才是理所當然的。然而,在統治局探求灰粒子的本質和源頭之前,從來都沒有消息說過,這樣的有意識之物是存在的。這就意味著,對方要不就是真沒出現,沒關注統治局的行為,要不就是有意識地隱藏起來了。在這些假設中,統治局的覆滅似乎近乎必然。但是,往更惡意的角度去猜測,假如這個有意識之物真的是刻意在統治局成長起來之前遮掩了自身的存在痕跡,那麼,最初灰霧來到這個世界——假設其並非這個世界自然生成之物——究竟是不是同樣為對方的刻意而為呢?假若“灰霧之主”——暫且這麼指代——從頭到尾設計了“統治局的崛起和覆滅”的劇本,是真真正正的黑幕,那麼,它又有著怎樣的目的呢?它若是有意識的,那麼,它的意識形態又是怎樣的呢?它又是置身於何處,是怎樣的生命形態呢?這些問題一直困擾著“莎”,直到外來者開始活躍起來,關於“末日真理教試圖召喚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怪物”之類的情報流入,“莎”才在仿佛偶然的情況下,將“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怪物”和“灰霧之主”聯係起來。兩者是否為同一個東西?“莎”在親眼見證其之前,根本無法確定,但是,倘若它真的出現,讓真相大白,自己又是否可以在真相中存活下來呢?她已經漸漸開始覺得,當年的統治局,如今的末日真理教,乃至於自己,都向著一個確定但未知的方向航行得太遠了,這些真相本來就是有危險的,而探尋它的行為本身將會導致自身的滅亡,因為,在麵對那未知之事物時,限度和進度都不是把握在自己手中的,也無法奢求對方按照己方的節奏,束手待擒。如今所有的事物都在圍繞一個相似的未知的模糊卻猙獰的源頭轉動,“莎”無力讓遠航的船隻停下,隻能隨波逐流。她仿佛可以在一個宏大而模糊的層麵上,理解如今所發生的一切事態的必然性,也因此同時擁有某種強烈的預感。這個預感,在義體高川和近江這兩個外來者都在一個恍惚的狀態,說出那非人的聲音時,一下子就變得更加清晰了。“莎”覺得,這些外來者的情況,很可能就是那個東西的喻示。這是一個征兆,一種已經確認的結果,在聽到聲音時,或許已經有一些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她不由得想:統治局當年是否也聽過這個聲音呢?像是像是“COKEZA”和“KESUEN”的聲音。近江的狀況到底是怎麼回事,“莎”不太看得明白,如要深入研究,也無法離開統治局區域,去尋找近江的正體,但是,義體高川的情況卻在“莎”所收集到的那些破碎的統治局記錄中,具有那麼一絲絲類似而隱晦的提示。從統治局遺址中挖掘出來的資料,從安全網絡中收集起來的資料,全都隻剩下隻言片語,統治局的毀滅從技術上而言相當徹底,其過程都無法從遺留下來的痕跡中推導出大致的輪廓來,以“莎”的親身經曆來說,統治局從巔峰到徹底毀滅,伴隨著素體生命的入侵,整個過程隻經曆了十分短暫的,連負責守備的安全衛士們也措手不及。統治局的強大就如同泡沫一樣,一戳就破了。安全網絡的發狂甚至還要更早,換句話來說,如果安全網絡是正常的,想必在麵對素體生命的入侵時,必然有挽回的餘地。“莎”嘗試過從發狂的安全網絡中偷取資料,也在安全網絡重啟後整合資料,但很明顯,在安全網絡發狂的第一時間,它所存儲的資料就已經不全了,甚至從種種跡象來說,資料結構的破損正是讓安全網絡發狂的原因之一。“莎”在安全網絡重啟後,依稀能夠從資料結構的破損中瞧出一些跡象,有這麼一種力量,直接將安全網絡作為一個整體進行了侵蝕,而安全網絡毫無還手自衛的餘地。越是對安全網絡有所了解,越是能夠明白當年統治局的安全防禦機製的強大,就越是能夠體味出,這種仿佛毫無征兆,一瞬間就破滅的狀況,是多麼的讓人感到恐懼。在那之後,任何人嘗試重建統治局的行動都宣告失敗,並直接導致更惡劣的生存環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素體生命雖然被原住民視為最大的威脅,但切實讓原住民無法存活的,卻並不直接是這些數量稀少,分布在廣袤的統治局區域裡,很長時間都見不到一個的素體生命。統治局覆滅後,統治局各個區域的狀況都變得古怪。威脅不僅僅來自於發狂的安全網絡和那些直接受到安全網絡管理的低級安全衛士,也不僅僅是素體生命,一些在統治局時期未曾見過的現象,未曾有過的建設,都在以一種混亂卻又讓人覺得具有一種針對性,仿佛有一個模糊傾向的狀態發生。建築結構以超乎尋常的方式增長,之後的人們甚至不再將其視為“建築”,而覺得用“巢穴”去形容更為貼切。原本就不太熟悉的區域,更是變成了徹底陌生的區域,進入其中,就好似進入了怪物的肚子裡。那些古怪的現象,無法從統治局的整體角度進行觀測,便無法整理出清晰的頭緒來。在統治局存在時,就無法得知整個統治局區域有多大的原住民,在統治局覆滅後,更是隻能將自己的目光局限在自身生存範圍的一個角落裡——一種孤立而原始的社會關係從這些角落裡滋生,但卻受限於遠方那更具有威脅的未知,而無法擴大,亦或者說,大多數人僅僅為了在自身局限性的生存範圍內存活就已經用儘全力,而無法探索更遠的地方。隻有極少一部分人,諸如“莎”,才能依靠自身的知識和能力,前往那些自認為重要的地方,以獲取更大的視角。在這個過程中,不免見過自己前半生從未見過的東西和現象——在其中隱藏著零碎的片段,讓人有一種感覺,似乎自己不應該將之拚接起來,但是,一旦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對這些碎片情報進行拚接,就會隱約感覺到一種非常巨大的動態,一直籠罩在統治局中。“莎”走過統治局的許多區域,在原來的身體死亡後,更是以灰霧技術維持靈智,它重啟了安全網絡,大量挖掘了統治局的技術,並由此發展自己的技術,最終還因緣巧合地成為了“瓦爾普吉斯之夜”。當這一切都呈現出一種必然的趨向時,它幾乎可以肯定,義體高川此時異常狀況,很可能就是源於這次義體改造——在整個改造過程中,發生了技術理論中沒有揭示出來的情況,而這個技術理論是由它和近江完成的,這意味著,在短時間內,它其實並沒有完全掌握這些理論。近江提出的改造計劃,配合“莎”的改造技術,觸動了一些東西。“莎”現在覺得,很可能自己所進行的事情,正在重蹈統治局的覆轍,儘管隻是聽到義體高川和近江夢囈般的述說聽不懂的詞彙,但仍舊有一種本能的抗拒感,在阻止自己從中產生更具體的聯想,阻止自己去挖掘更深刻的背後意義——不要思考,不要聯想,不要深入,“莎”仿佛聽到自己的內心深處,有這樣的警告。然而,它幾乎無法忍耐。就像是從統治局覆滅的時候開始累積起來的求知欲,被這樣異常的信號點燃了,強烈地衝擊著自己的矜持和理性,與自己是否是“人類”毫無關係。那更像是一種針對性,針對那些富有好奇心和求知欲,總是試圖用各種方法來探求真理的生命所設下的誘餌和陷阱,幾乎有意識有智慧的生命都無法抗拒這種強烈的引誘。在恐懼之中,在誘惑之中,在對“真相”的渴望之中,“莎”目睹機械臂將那剛硬的頭盔,徹底封死了義體高川的腦袋——現在,這個它和外來者聯手製作的,至今最為完美的新型安全衛士,完美地遵循她們最初設想的方式誕生了。比素體生命的身體更加堅硬的全覆蓋式外骨骼裝甲,多種武器無死角地隱藏在裝甲之中,甚至以流體的方式存在於義體內部,就如同血液一樣。以重啟後的安全網絡為依托,支撐起的新型魔紋,並沒有在這個構造體身軀上顯現出來,因為,它龐大複雜地就如同神經係統一般,嵌入了義體高川的體內,作為安全網絡、裝甲、義體和血肉四者之間的連接點。驅動這個身體的能量,就是經過調整後的灰粒子,同時,這些灰粒子也是其物質補充。這意味著,隻要灰粒子源源不絕,義體高川這個最新型號的安全衛士,就不會從能量上和物質上死亡,對精神層麵的衝擊也有著極強的防禦和自愈能力。眼前的這個東西,在“莎”自身以及由它主導的安全網絡徹底滅亡前,正是理論上“隻要不想死亡就不會從意識、能量和物質層麵上死亡”的怪物。很難想象,還有什麼東西可以擊敗他,但是,“莎”十分清楚,在統治局的神秘中,在覆滅了統治局的神秘中,這種受到自身局限性的理論,其實並不完備,仍舊會有“自己等人想不到”的神秘出現,能夠予其致命的打擊,但是,這需要實際遇到了才能清楚,那到底是怎樣的情況。“莎”暫且將自己的專注投入到眼前的義體高川本人身上,以此拒絕深入思考那些隱約又惡意的喻示,它有些猜測,隻要早一步將義體高川投放,並切斷和近江的聯係,就能夠製止這種強烈又危險的探求。因此,在義體高川和近江從那深沉的思緒中回過神來之前,它便這麼做了。三仙島從手術室到表層打開了一條加速彈射通道,如同扔掉一個炙手之物般,將義體高川向著一個固定的坐標彈射出去,之後,近江的虛擬影像也在數息後消失。三仙島內部重新沉寂下來,隻剩下人體柴薪的光輝低緩地閃爍著。整支宇宙聯合試驗艦隊被一團不知何時變得濃鬱的灰霧裹住,如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從它所在的統治局區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