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體高川看到的不是人影,觸碰到的也不是人體,他覺得這是“江”的某種形態,但他真的不知道這是什麼。沒有溫度,沒有觸感,沒有氣味,什麼都沒有,仿佛隻是一層獨立出現的“空白”,但是,“自己抓住它了”這樣的想法卻十分深刻,將所有關於“自己是否真的抓住它了”的疑問在滋生的同時就統統扼殺。他相信,也必須相信,自己沒有浪費無數的犧牲,無數的巧合,無數次的謀算和被謀算,才最終達成的這次奇跡——如果這次都不行,那麼,就算仍舊可以期待“近江陷阱”,但是,“近江陷阱”成功的可能性又有多高呢?義體高川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整個世界仿佛就隻剩下他和他相信自己已經接觸到的必然存在的這個“東西”還在運動。他對自己的“快速”充滿了自信,但是,當觸碰到目標的時候,“速度”的必要性就已經開始消失。他不覺得自己開始慢下來,但的確覺得不再加速了。速掠超能仿佛消失了,魔紋的力量就像是一個錯覺,義體也從來都不存在。在這裡的,是自己最原本的血肉和思想,而這一切都在某種慣性中不斷飛馳。之前還能確認自己是“向前”,但現在卻已經無法判斷自己是向前,還是向後,乃至於向左右,向上或向下了。隨著速度感的消失,緊接著是空間感的消失,然後是時間感的消失。相對目標的“接近感”也開始變得不那麼明確,明明覺得接觸到了,按照正常的邏輯,自己應該還在繼續向它逼近,如果對方沒有閃躲,當然就是直接撞進它的懷中。可是,這樣的邏輯也崩潰了。“接觸”就意味著“距離”拉近了嗎?倘若連“距離”也伴隨著空間感一起消失了,那麼,“接近”這個用語的意義是否也會消失呢?明明是接觸著的,卻又開始遠離——矛盾的無法讓人理解的感覺,正在義體高川的心中蔓延,讓他不由得生出雞皮疙瘩,不寒而栗。程式還沒有啟動?為什麼?是因為相對於接觸的速度,啟動速度變慢了嗎?義體高川的腦海中一瞬間晃過許許多多的念頭,猛然間,他意識到,自己如今對“自我”的感覺,就是一個完整而原本的血肉之軀,義體似乎都已經消失了,完全感覺不到其存在,那麼,和“義體”一樣屬於外接物的“腦硬體”此時此刻又在哪裡呢?那讓人顫栗的感覺再一次如同寒潮般湧過義體高川的心頭,讓他的心臟和大腦都開始抽搐。仿佛在嘲笑般,自己的聲音或彆的什麼聲音,甚至像是“少年高川”的聲音,總之就有這麼一種“心聲”,以一種壓倒了其它全部思緒的強大存在感,在心底呢喃著:“從病院現實角度來看,義體和腦硬體也不過是個錯覺而已,根本就不存在。”“存在的,隻有末日症候群患者那痛苦的身體和心靈。”“這是多麼殘酷的真實啊,所有的‘強者’都隻是連自我結構都已經崩壞的病人。”“高川也隻是一個病弱的,已經崩潰為LCL的孩子罷了。”“幻境中的強大,在那最真實的凶手麵前,終將還原為那同樣真實的虛弱。”……無數的心聲如同群魔亂舞,猙獰地撕扯著義體高川的覺悟。是的,就算可以操作三仙島,就算經過了最強的義體和腦硬體改造,就算獲得了魔紋,就算一直無往不利,就算“末日幻境”不完全是真正意義上的“幻覺之境地”,這些強大也從未改變在“病院現實”中,包括自己在內的眾人都隻是“病弱的患者”,連“肉體和意識”都無法正常保持的“重病患”這個事實。而“病毒”的詭異和不可思議卻一向貫穿著“病院現實”和“末日幻境”。失敗……這個念頭以搖搖晃晃地似乎就要從義體高川的思維中冒出來,卻被他以絕對強大的意誌力和執著強行壓了下去。不,不應該是徹底的失敗——就算自己得意忘形了,難道桃樂絲和係色也忘記了嗎?義體高川是如此的信任桃樂絲和係色,就連少年高川那讓他也覺得充滿了可行性的計劃也沒有讚同,而是選擇了繼續支持桃樂絲和係色,這個信任之中充斥著極端複雜的因素,有感性的也有理性的,但是,有一個十分重要的依據,他始終沒有忘記:相比起長時間呆在“末日幻境”中的高川,以及偶爾在重要試驗中會駭入“末日幻境”中的桃樂絲,係色的意識和視角在更多時間裡,是存在於“病院現實”的。末日幻境中的係色和超級係,隻是係色那強大意識的人性末端的一小部分而已。所以,係色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忘記“病院現實”中眾人的弱小和痛苦,和她緊密關聯的桃樂絲也無論如何都不會發生這樣的錯誤。所以,既然桃樂絲和近江都說過,“程式”是有效的,那麼,“程式”就一定會生效——這和自己是強大還是孱弱毫無關係,毋寧說,桃樂絲她們一定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在哪怕“義體高川在接觸了‘江’的一瞬間變回了那個病痛弱小的少年”的情況下,也存在著讓“程序”發揮作用的機理。甚至於,在決策這次計劃的時候,就已經考慮到了眼前的情況。義體高川比任何懷疑和自我懷疑都更快地,更強力地,用如此毫不講理,不容餘地的,執拗又強硬的信念將懷疑的種子從內心中挖出來,捏得粉碎。那存在感極強的自我嘲諷般的心聲仍舊我行我素,但是,義體高川的主觀意識更加我行我素,即便失去了腦硬體那絕對強大的處理能力,也仍舊以一個“高川”方式,做出了許許多多的高川都經常做出的選擇:自我催眠。他如今所有涉及相對運動的感覺都已經消失了,他無法再判斷自己的相對運動究竟是怎樣的,但是,在那接觸感還沒有消失之前,在自我的存在感還沒有消失之前,他想象著,將自己放逐到一個更深的地方——一個充滿了既視感的本能抓住了他,他開始向下墜落。是的,他意識到,自己正朝著一個無底的黑暗深淵墜落,而這正是他最經常做的噩夢。如今,他主動投入到了這個噩夢之中。那似曾相識的感覺,正從模糊變得清晰,讓一切都仿佛剛剛才發生。義體高川知道,自己不是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感覺,卻又開始覺得,自己是第一次墜落於這個黑暗的深淵。因為,這一次和過去所有經曆過的都不一樣。同樣黑暗的深淵,但仍舊是不一樣的深淵。為什麼是不一樣的?解答這個本能感受的,是某些一閃而過的幻覺和錯覺,這些幻覺和錯覺在閃過後並沒有徹底消失,而是宛如群星般,掛在遙遠的上方閃爍著,又如同走馬燈一般,環繞著自己,引領著自己——有時,義體高川覺得自己看清楚了這些幻覺,能夠體會到藏在那模糊錯覺的背後的正體。那是:桃樂絲、係色、咲夜、瑪索、銼刀、梅恩女士、格萊格雅、席森神父、榮格、牧羊犬、魔術師、洛克、槍手、走火、愛德華神父、女巫VV……還有許許多多隻見過數麵的人,許許多多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這些人不是清晰的,甚至不是人形的,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們存在於這裡,他們就仿佛是臨時前的幻覺,但是,義體高川覺得就是他們。然後,義體高川又覺得,反而是自己變成了其它的東西,不再是“人”。變成了什麼?當這個問題浮現的時候,答案也同時浮現了。——烏鴉義體高川察覺到,自己變成了一隻烏鴉。這是一隻向著深淵的深處俯衝的烏鴉,速度不斷加快,仿佛一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那仿佛不存在的空氣也開始尖嘯起來,形成一股股強大的阻力,那是“風”。宛如喻示了“風暴降臨”的疾風從深淵下方吹來,吹得這隻烏鴉搖搖晃晃,無法再如過去般自在地穿梭,似乎這些風形成了一隻“巨手”,試圖抓住它。但是,它搖搖晃晃地鑽過這隻“巨手”的指間,穿過這狂風的間歇,向著那積累的看不見的風暴豬突猛進。“風”變得銳利,在烏鴉的身上留下一條條的血口,大片的鴉羽被剝下來,灑落在一望無際的黑暗中,最終連輪廓都仿佛被這深沉的黑暗融化了。但是,黑色的烏鴉仍舊在這片黑暗中保持著輪廓,因為猩紅色的血已經塗滿了它的身體。它向下,不斷向下,翅膀扇不動了,便隻是維持平衡,依靠墜落的慣性俯衝。那預感中極為強烈的風暴終於出現在它的眼前。混亂的氣流在黑暗的背景中同樣充滿了存在感,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迎接著向下俯衝的烏鴉,仿佛隻要它一衝入其中,就會被那張巨網抓獲,撕碎,灑落在黑暗的深淵中,不留下半點存在的痕跡。即便如此,烏鴉那俯衝的身姿仍舊沒有半點動搖。半空中,烏鴉的身體開始變形,一個人影從鳥的姿態中誕生——義體高川以這樣一個模糊的人形的姿態,衝入了這片風暴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般變化,但是,他認為自己必須這樣,必須以“一個人類”的姿態,而不是以“一隻烏鴉”的姿態,去迎接這場或許是極端酷烈的風暴。人,不是海燕。所以,當海燕在風暴中翱翔的時候,人便被席卷,拋起,墜入那冰冷的大海中。義體高川嘗到了冰冷而苦澀的海水的味道,肌膚被冰涼的感覺浸泡著,身體完全僵硬,無法呼吸,隨波逐流,時而下沉,時而上浮。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就算是在這樣的時刻,他的最強烈的念頭,仍舊是桃樂絲等人交托給他的計劃,是那對“程序”的信任和期待。自己做到了嗎?自己已經完成接觸了,的確接觸到了,那麼,“程序”運作了嗎?自己堅持到了現在,“程序”能夠成功嗎?在死亡之前,和“程式”有關的念頭填滿了義體高川的思維。於是,宛如幻覺一般,十分形象的,自己無法理解,但一看就知道是“程式代碼”的東西,在他的眼前萌芽,舒展,就如同從一個無限小的體積內部猛然爆發出來,瞬間就張開了巨大的麵積:公式、數字、符號、亂碼……層層疊疊地向著四麵八方蔓延。義體高川睜大了眼睛,注視著這片越來越宏大壯闊的奇景。——接觸確認,基素捕捉百分之三,已經達到最低標準。——程式初始化完成,再構建中。——指令觸發,將以最大程度展開結構。全都是一些不明覺厲的心聲,有時會讓義體高川覺得,這是自己胡思亂想的“配音”,但是,自己可以觀測到的現象正是這展開的程式結構。當這些數字、符號、公式和亂碼穿過自己的身體——就如同自己已經沒有了身體,隻剩下一個不可接觸的靈魂——那冰冷的浸泡在海水中,虛弱得無法動彈的感覺就漸漸被一股溫暖填補了。義體高川覺得,自己正在“活”過來。自己的靈魂正在被一股和“風暴”一樣強大的力量托起。他抬起頭,想要去“看”到更多,於是,上和下的概念再次出現,天和地再次分開,“海水”的感覺變成了海水的質感——他真的覺得,自己就在大海中,被一股股暗流拖著上浮,水麵波光粼粼,有淡淡的光從海麵上照下來,穿透了十幾米的深度。那淡雅的光,就像是在迎接自己一樣。這份美好的感覺讓人難以再將之當成是幻覺和錯覺——因為,在那殘酷的痛苦後,他是如此的想要抓住這片平靜又美好的光芒,他多麼地希望,那是希望的光,而不是延續痛苦的象征。義體高川甚至被這光感動得快要流下淚來,然而,當他努力掙紮遊去,終於鑽出水麵的一刻,卻駭然發現,那光的源頭是紅色的,與其說懸掛在天幕中,毋寧說本來就是天幕的一部分——它並不高,沉甸甸的,仿佛湊在瓶口處的眼睛。是的,那是眼睛!一隻正在從瓶外,帶著惡意窺視著瓶內玩物的巨大眼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不由得痛苦又嘶啞地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