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發生在病院中的怪異現象都會和“人”產生聯係,也許是形體上的,也許隻是一種大致相似的輪廓,也許聲音上的,發出若有若無的呼喚,也許是人性上的,讓人不自禁從思維和感性上產生矛盾,但毫無疑問,所有體驗到這些怪異現象的人都認為它們的源頭就來自於自身。通常認為,這是一種將人的意識或潛意識表現為可視現象的某種變化,是“病毒”在每個人的體內造成的病變所帶來的效果,這並不僅僅是“幻覺”,因為“幻覺”是無法直接殺人的,但是,人體生理上的病變卻可以。安德醫生看到這淡淡的影子如同水一樣流進密室中,又從影子中浮現出人類的五官,卻沒有原本想象的那麼混亂,也沒有原本以為的那麼鎮定。自己也被“感染”追上了,他的內心擁有這樣的覺悟,在其他人逐一被“病毒”感染的時候,剩下的人也遲早會落到這樣的下場——倘若沒有,那麼,這個人就必然如同“解藥”一樣特殊。研究者們一直都期望在大規模的感染中,會出現少數沒有被感染的人。在所有的人工都無法找出辦法的時候,也隻能期待大自然的奧妙和深度,能夠讓人類自身產生抗體。然而,在這個病院裡,如今這般讓人絕望的時候,已經沒有人會覺得自己能成為那特殊的擁有抗體的人了。安德醫生一直都沒有找到自身被感染的證據,但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如今目睹這緊逼上來的怪誕影子,他說不出自己心中究竟是什麼滋味——肯定不是慶幸,但是,當自覺得一定會到來的結果久久沒有出現的時候,他每一天都在感受到沉重的壓力。所以,哪怕如今這個怪誕的影子讓他感受到了自身被感染的事實,卻仍舊讓他有一種另類的解脫感。安德醫生認為自己的病情還很輕微,病院統計過所有病人的發病狀況,整理出一些大致的相似點。在起初,病人總會患上類似於感冒的症狀,與此同時還有不同程度的思維跳躍,一個本來相當沉默抑鬱的人,也會在發病初期變得神經質起來,而原本就神經質的人反而會變得沉默。總而言之,視個人精神狀態的不同,總會發生一些和一般情況下的自己不同的征兆。安德醫生還沒有感受到這種征兆。也許征兆已經發生了,僅僅是自己還沒有察覺,但那無關緊要,一旦感染了末日症候群,在沒有血清的現在,在仍舊無法觀測“病毒”,無法捕捉其特征的現在,無論察覺到或沒有察覺到,都無法避免會在接下來時間裡,病情迅速惡化,並最終發生生物結構上的崩潰。假如眼前的影子是充滿了攻擊性,並確實擁有攻擊力,那麼,自己大概會被殺死吧,但是,退一萬步說,哪怕這個影子隻是幻覺,產生這個幻覺的自己也無法避免從精神到生理結構上崩潰的結果。想要在病重到無法繼續研究之前獲得有效的成果,實在是太難了。無論如何,安德醫生都覺得自己的未來是灰暗一片。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害怕眼前的影子呢?他凝視著這個東西,在一種矛盾的思維和情緒中猜想著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影子不斷浮現各式各樣的五官,嘴巴、耳朵、眼睛、鼻子……沒有一次是重複的,也從不組成一個完整的人類五官輪廓,有時是三四個耳朵,有時嘴巴眼睛都有了,但卻少了鼻子,有時鼻子跑到了下方,眼睛卻出現在耳朵後,那流體般的影子也談不上“臉型”,連一個可以讓人產生聯想的輪廓都沒有。它鑽進密室後,就停留在門邊,那不斷在影子中浮現又消失的器官,逐漸讓一直關注它的安德醫生有一種迷亂的感覺,仿佛在凝視的過程中,連自己的五官都受到影響而錯位了。不過,當他下意識去撫摸,用眼角的餘光借助光滑如鏡的外物檢查的時候,卻實際沒有看到自己的五官有錯位的跡象。幾百年如此,他也無法再將自己的視線從這個影子上挪開了。這怪異的影子擁有可怕的存在感和吸引力。安德醫生用對待人的方式問出了“你是誰?”這樣的問題,然而,影子沒有發出聲音。安德醫生也無法判斷它究竟是天然無法發聲,還是行為上的沉默。總而言之,這影子沉默著,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就這麼一直呆在密室唯一聯通外界的大門邊,讓安德醫生想要奪路而逃都沒辦法,也無法琢磨出它到底想要做什麼。安德醫生開始覺得腦袋有些恍惚,他知道這不是正常情況,一直以來,他的腦袋都轉得很快,而且一向思路清晰。恍惚也是末日症候群患者十分常見的症狀,他過去不了解這種恍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不知道患者在恍惚的時候,腦子裡到底出現了什麼——現在他知道了,這種恍惚是突如其來的,猛然清醒之後,也無從知曉自己到底在恍惚時想了什麼,隻能從感覺上覺得,並不是真的什麼都沒有想,並不是完全的空白。他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向後退卻,拉開了和影子的距離。他開始感到身體在發熱,就像是感冒了一樣,有些昏沉。——開始變得嚴重了……太快了。安德醫生真切地這麼認為。不過,從沉默到恍惚,再到突然清醒過來,安德醫生隨後就有一種強烈的意識:不能再將注意力放在這個怪誕的影子上了,自己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哪怕這個影子是真正的怪物,自己也無法判斷會在什麼時候,怎樣的情況下被它殺死。如此一來,反而是自己的研究更加緊迫。安德醫生的這個念頭浮現之後,就產生了越來越強烈的衝動。這種衝動讓他掙脫了這個怪異影子的莫名吸引力,再次回到控製台邊,繼續自己的報告和研究。影子就這麼靜靜地觀察著。當安德醫生再次從那堆積如山的數據中抽身而出的時候,愕然發現影子已經消失了。“真的隻是一個幻覺嗎?”他不由得這麼想到。安德醫生當然無法得到答案,但是,他也並不執著於這個答案。比起答案,更重要的是研究,他將自己選中的數據打包,錄入到磁盤中,便帶著一如既往沉重的心情走出了密室。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門外過道的時候,卻再一次被怪誕的景象震撼了。長長的走廊布滿了和無機材料既然不同的有機血肉,這些就像是增生的物質一樣攀附在天花板、牆壁和地麵上,而並非是被臨時塗抹上去的。安德醫生知道自己的病情再一次加深了。然而,他早已經下定了決心,隻要自己還能思考,就不會因為這種恐懼而原地止步。他已經想到了新的可以嘗試的辦法,至今為止,所有的高川複製體都是利用其他和“高川”無關的末日症候群患者改造而來的,那麼,如果使用我和“高川”有更緊密關係的病人呢?他想到了最早接受特效藥治療,卻仍舊喪失了人格的三個女孩:咲夜、八景和瑪索。儘管在最初和“高川”簽訂研究協議的時候,“高川”以自願的實驗體身份,換取了病院認真將這些女孩當作是等待救治的患者,而並非是實驗體的承諾。到目前為止,病院也確實遵守了這份協約,就連超級係色的誕生,也更多是一種特殊方向的病變結果,人工改造的痕跡極少,但如今病院的狀況變得如此惡劣,甚至於連全世界也許都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安德醫生不覺得還有堅守這份協約的必要。換句話來說,如今他能夠想到的辦法,都隻能通過違反協約來進行,如果這麼做可以讓研究更進一步的話,他認為自己有必要,也有價值去這麼做。安德醫生不知道自己還能清醒多久,還能活多久,也許自己違反協約的試驗也無法得到理想的結果,也許得到了結果,自己卻等不到應用結果的那一刻,但是,沒有關係,他並不執著於自己是否可以得救。他迫切地,想要驗證自己的新思路,找到結束當前這讓人絕望的困境的曙光。安德醫生摸了摸牆壁上增生出來的血肉,用力撕下了一塊,周邊的血肉便宛如痛苦般扭動著,他依稀可以聽到哀嚎的幻聽,但是,他的內心卻變得更加的冰冷堅硬,他可以清晰感覺到自己的這種變化,那些曾經對患者抱有的憐憫,對自己的毫無成果產生的惱怒,對幻覺和現況的恐懼和絕望,都在質變成彆的某種東西——那是莫名的情緒,是強烈的衝動,是比以往還要強勁的動力。在這種與內心深處質變的東西的支撐下,他突然覺得自己對這些怪誕的現象不再抱有好奇和恐懼了,但並不是因為失去了好奇心和恐懼感,而是知道將會有更大的恐懼降臨,在那個更巨大的恐懼的對比下,如今所有的好奇和恐懼都是蒼白的,不值一提的。他回到正常的通道中,進入還在運轉的電梯中,一路上到處都是空蕩蕩的,仿佛人都死光了,但是,他還是可以聽到人的說話聲,很細密,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仿佛有人在暗中窺視自己,甚至於,自己可以感覺到,那些人在窺視的同時充滿了恐懼。充滿了恐懼的竊竊私語聲讓他內心中,那情緒和感性的質變更加迅速,就好似要不這麼做,自己就會崩潰一樣。安德醫生用目光巡視著,卻完全找不到這些人。然後,再一次恍惚,他察覺到自己已經離開了電梯,走在通往患者宿舍的道路上。這條曾經很熱鬨,充斥著研究人員、其他工作人員和患者的路,也已經變得蕭條,植物枯黃了,水泥和石板上同樣增生出血肉,散發出古怪的氣味,角落裡的陰影就如同總有什麼東西藏在那裡窺視著自己。自己可以看到的怪誕的景象,正在變得擁有某種規律,它們似乎固定成這樣,不會再變成其它模樣。然後,安德醫生來到了那棟安置咲夜、八景和瑪索的大樓前。這棟宿舍樓也和過去的印象不同了,大致的輪廓還在,但是水泥建築的外觀質感已經和周遭的風景融合,鋪上了一層蠕動的血肉,讓整棟樓看上去更像是某種器官。——快了,就快了。安德醫生心中的聲音反複述說著,他頓了頓腳步,便再無猶豫地走了進去。靠近某一層的走廊儘頭,沒有上鎖的房門敞開著,從外邊可以對房間內部的構造一覽無遺,因為裡麵隻有一個四四方方的空間。隻有簡陋的擺設,桌子和椅子安置在最醒目的地方,三個神情呆滯的女孩一如既往地擺弄著手中的紙牌。安德醫生站在門外,好幾秒,他都在注視這副景象,儘管自覺得內心已經沒有任何猶豫,但是,他的雙腳仍舊在門邊仿佛被某種力量的禁錮般,無法立刻就踏入這個房間。安德醫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在阻止自己,但是,他知道,這種止步不前的情況不可能持續太久,自己一定會進入其中,一定會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他希望更快看到成果,無論是失敗還是成功。他心中的緊迫感愈發強烈,愈發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了。如果失敗了,就要重新開始,如果成功了,就要加快下一步的速度,根本就沒有繼續思考人性的時間。然而,他站在門口的時間,比他想象的還要久。安德醫生隻覺得內心的衝動已經快要變成一股灼熱的火焰,將自己焚燒起來了。他感到,自己的神經、肌肉和骨頭正在這股高溫中融化,然而,他時而會掙脫這樣的感覺,有一種陡然清醒的感覺,便發現自己還是自己,那種“融化”的感覺不過是一種錯覺而已。安德醫生意識到,自己的症狀和收集整理出來的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病症相比是如此的相似,隻是,從病變的速度來說,似乎比大多數末日症候群患者都要快。“你是誰?你要做什麼?”質問的聲音突然從側旁響起,安德醫生嚇了一跳般,猛然轉頭看去,隻見到一個全身藏在防化服中的人拿著警用槍指著自己。安德醫生沒有回答,他從罩住這人腦袋的頭盔鏡麵上,看到了自己的樣子:那張臉幾乎已經不是人的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