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體高川的眼前,原本無邊無際的戰場徹底被清空了。納粹士兵,安全衛士,槍林彈雨,無可估摸的神秘現象,在戰火的肆虐下不斷傾毀的地質結構,全都在那如同噩夢一般的意識行走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如同它們從來都沒有來到過這個世界上一般。陡然變得寂靜的戰場悄然滋生出一種恐怖感,纏繞在“畀”的心中,她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消失之事物的規模已經超過了她的想象力。“到……到底是怎麼回事?……高川先生?”畀看向自覺得熟悉的高川,比起之前所麵對的少年模樣的高川,眼前的高川無論外表還是出場,都充滿了她熟悉而期待的東西。正因為這個戰場充斥著不可思議的危險,所以,當符合常識的熟悉感出現的時候,她就不由得認為一切都會走上正軌——回到她所熟悉的戰鬥中。然而,她預料錯了。這個看起來要正常許多的義體化高川隻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將看起來將要走上正軌的一切給摧毀了。的確,在視野可及的範圍內,戰爭已經平息,不需要再東躲西藏,懼怕被卷入那不可捉摸的危險狀況中,然而,這個結束並不是通過常識的途徑得到的,而本身就是一種極度的異常。這種結束背後所呈現出來的東西,在畀的直覺中,正釋放出一種讓她無法去描述,隻能渾身顫栗的驚悚感和恐懼感。畀很難形容自己到底感覺到了什麼,那的確意味著某些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但又不僅限於此,已經徹底消失的納粹士兵和安全衛士,絕對不是變成了“無”,而是被轉化為了另一種東西,但是,自己等人並不知道它們到底變成了什麼,又將會產生何種用處。這個戰場在眨眼的時間裡就徹底被消滅,所產生的影響力也將以可怕的速度向外產生連鎖,究竟會催生出怎樣的狀況來,已經是這個戰場上僅剩的最後兩人都無法預計的了。這種種變化,畀都能想到,但是,讓她感受最強烈也最直接的,仍舊是“一眨眼就消滅了整個戰場”的眼前事實——自己所熟悉的那個高川,真的有這麼強大嗎?不,在她的認知中,從來都沒有一個人或非人擁有如此可怕的力量和能力,否則,要不是納粹,要不是自己這邊,早就有一邊完蛋了。她看著眼前這個看起來熟悉的高川,這個人形的模樣似乎正在一點點於自己的心中變形,變成了一個無可描述,卻肯定絕對非人的形象。她最想問的根本就不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而是“你到底是什麼?”但是,畀沒有問出口,這個問題在她的腦海中浮現的刹那間,那顫栗的情緒就將之死死束縛在了思維的底層。巨大而混亂的思緒和情緒在沸騰,讓畀自覺得就像是還沒睡醒一樣渾渾噩噩,隻下意識聽到高川回答道:“……隻是進行了一次意識行走而已。”仿佛除了這麼說之外,再沒有彆的更好的解釋了。意識行走,這是一種來自於外來者們對於意識乾涉技術的稱呼,當然,其原意大概和統治局技術中的定義有一些差彆。大體上,外來者們對自身力量的描述和定義都是相當概略且模糊的,並沒有多少技術成份在內,更像是直接去描述其意義,而不是其本質。不過,在一些狹義範圍內,用統治局固有的定義去理解這些神秘力量所能產生的效果,的確不失為一種便利的方法,畀一直以來都是通過統治局技術的定義去重新整理這些外來者們的力量,所謂的“意識行走”自然也在其中。正因為認真去做過分析和整理,所以畀才十分肯定,眼前所發生的情況,絕對不是單純的“意識行走”所能做到的。毋寧說,即便真的使用了“意識行走”,意識行走這一行為和產生的效果也隻是在導向最終結果的過程中,充當了如同引子一樣的作用而已。真正讓這個戰場徹底消失的運作過程,肯定已經不屬於“意識行走”的範疇了。正因為在意識行走後有無法言明的情況發生了,最終導致如此可怕的結果,所以才讓人感到如此不安。然而,即便想要追問,畀也覺得無法從義體高川身上問出更具體的情報來,因為,她已經察覺到了,義體高川自身同樣深陷在戰場消失的震撼中——雖然有彆的情緒糅雜其中,但是,那並不是洞悉一切後所產生的情緒,而是對可怕猜想的忌憚,這意味著,無論這個高川得到了怎樣的結論,都仍舊隻能算是他個人的猜想而已,並非是真正的事實。猜想或許可以接近真相,但隻靠猜想是無法得到真相的。畀覺得繼續就此事質問下去也沒有意義,首先自己兩人必須做的,是接受這個戰場已經消失的事實,並以此為前提,去決定接下來該做的事情。當她理順了自己的邏輯時,隻覺得自己就像是突然從噩夢中清醒過來。“高川先生……”畀正想對義體高川說些什麼,一種強烈的衝動又再次湧現她的心頭,迫使她下意識抬頭去看。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看什麼,隻是有某種巨大的存在感,正在從冥冥中扭轉她的注意力。而這個巨大的存在感就像是要從自己的腦海中蹦出來一樣——畀覺得自己可以想象它的樣子,但實際做不到,明明像是在腦海中誕生的妄想,卻覺得它將會出現在自己注視的那個方向,所以,她不得不注視過去。義體高川有著同樣的感受,他的視線也被同一個方向吸引了,而那片天空仿佛什麼都沒有——起初是這樣,但是,宛如錯覺一樣,那陰暗的背景似乎有一塊鬆動了一下,當他定睛望去,才覺得自己沒有看錯,那陰暗的背景色塊正在微微鼓動,就像是要孕育出某種東西。義體高川試圖感受那到底是什麼,大腦卻傳來劇烈的痛楚,就好似有什麼東西正要鑽開大腦,劈開腦殼,從中蹦出來。他下意識聯想到了之前那暴走般的“意識行走”。他原本是打算通過意識行走進入人類集體潛意識,恢複和倫敦中繼器的聯係,並從倫敦中繼器的角度對這片戰場進行較大程度的扭曲,由此改變這個戰場的慘烈和自己等人所麵臨的危機。然而,暴走的“意識行走”僅僅停留在了意識行走這一舉動上,他在意識行走中遇到的東西,讓他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做更多的事情,僅僅是保住自我意識就已經快要讓自己發瘋了。不,即便是現在,義體高川也不敢肯定,自己在意識行走中接觸的那東西到底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個東西,而與之接觸的自己是不是其實已經瘋了,僅僅是自以為沒有發瘋而已。如果要說義體高川覺得之前自己的意識行走到底哪裡出了問題,那他隻能用一句話來概括:下潛得太快太深了,無論是速度還是深度,都已經不是主觀意識可以控製的程度。現在,這莫名的吸引力,這仿佛要從自己的大腦中鑽出來的東西,要說和自己那暴走式的意識行走完全沒有關係,他自己都難以相信。義體高川一眨不眨地瞪大了眼睛,忍受著腦袋傳來的陣陣抽搐和痛苦,終於將那陰暗背景中蠕動的東西如同拚圖般,在腦海中拚出一個形體:就像是一朵盛放的花。當他勾勒出這個形體的具體輪廓時,他便突然間知道了這到底是什麼,答案毋庸置疑,也是自己理所當然應該知道東西。“倫敦中繼器……?”義體高川不由得喃喃自語,他理所當然應該知道的這東西,卻非理所當然地出現在自己和畀麵前。如果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那麼,代表了網絡球的倫敦中繼器就應該始終停留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之中。但是,現在——巨大得仿佛可以傾軋整個戰場的體量正在充斥著天空,原本就相當陰沉死寂的景象瞬間被這股巨大的存在感和壓迫感給排擠出去,卻難以讓人覺得更好受一些。這個強烈的存在感和壓迫感簡直能夠讓人窒息。但無論如何,出現在這個異常的戰場上的東西,並不是來自於敵方,隻有這一點就足以讓人緩了口氣。戰場異常地被結束,然後出現了同樣異常的新東西,一連串出乎意料的變化,讓畀覺得自己一遍遍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簡直就像一個傻子。她確定了,眼前所有發生過的一切,自己眼前的高川都在其中扮演著相當關鍵的角色,而這個看似熟悉的義體高川也絕對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義體高川。同樣的外表,同樣的特質,乃至於同樣的性格,都不意味著其本質是同一個。“是網絡球的中繼器。”義體高川按著隱隱發疼的腦袋,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了一下畀:“不管它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但既然它出現了,就意味著我們還有機會……不,也許可以更輕鬆地解決問題,不管是素體生命的問題,還是納粹的問題。”儘管這麼說,但是,義體高川自己也明白,必然有一些狀況打破了自己等人原先的計劃,因此,倫敦中繼器的出現定然並不意味著王牌的到來,而更可能意味著,己方的王牌已經失效了。倫敦中繼器就如同從幻想和虛無中走向真實,物質性在其形象構成後,就不斷變得強烈,隻是一個呼吸的時間,就足以讓人從感覺上肯定它並非隻是“幻覺”或“影像”之類的存在,而是一個堅固而巨大的浮空要塞。即便是義體高川也從未看到過倫敦中繼器最初建成時的模樣,他接觸過的僅是中繼器的一部分,所以,也無法和眼前這個花朵般的浮空要塞的形象進行對比,但是,他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去肯定自己所見到的這個形象,絕對不是倫敦中繼器真正完整的樣子。就在義體高川和畀兩人眺望著蓋壓全場的倫敦中繼器時,在義體高川的視網膜屏幕中,桃樂絲的信息端上線了。“真沒想到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彙合呢,阿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義體高川不由得追問道。“具體情況很麻煩,你們先上來吧。”桃樂絲沒有繼續解釋,而是通知道:“總之,如果我們不能趕在末日真理教接觸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怪物之前將納粹的中繼器收拾掉的話,就有大麻煩了。”義體高川當然想要了解更多的情況,但從桃樂絲的口氣來看,她們也才剛剛遭遇了一場打擊,還在整理的過程中。他的預感沒有出錯,自己之前的意識行走的確涉及到了“人類集體潛意識的怪物”,並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最先引發了一係列糟糕的狀況,而今,這些糟糕的狀況又將連鎖到物質的世界裡。義體高川沒有在這裡繼續追問,他看向畀,說:“看樣子,我們全都要和莎彙合了。”“是嗎?那也挺好。”畀已經和莎斷開聯係多時,終於再次得到相關的消息,一直以來沉重又驚疑的語氣終於變得輕鬆了一些。看著這體量驚人的中繼器,想著同樣擁有中繼器的敵人,畀終於在這個時候,找到了一絲分庭抗禮的平衡感。在過去的日子裡,她已經見識夠了敵人的強大,而敵人最強大的地方,也往往圍繞在“中繼器”這一核心,儘管素體生命一直以來都是原住民的大敵,但在見識到了伴隨末日真理教的蠢動連鎖產生的種種異變後,“擁有中繼器才算是真正的強大”這樣的認知,也已經悄然深入人心。現在,己方的中繼器終於也到場了,雖然是外來者的東西,但是,在這場戰爭中區分外來者和本地人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從來都沒有一場戰爭像是現在這般,仿佛要將一切矛盾摧毀於戰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