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醫生在床上翻來覆去,他如今所麵對的困難是過去未曾想象過的,就像是有一團迷霧遮蔽了自己的靈智,儘管思維仍舊快速清晰,但卻總也把握不到解決問題的關鍵。身為研究者,他既注重平時的素質積累,也注重偶然的靈光一閃。自身所擁有的研究素質暫且不提,靈光一閃的想法雖然看似不可捉摸,就像是在碰運氣一樣,在某種意義上,這種多是被認為是“智慧閃光”的現象,一直都沒能納入科學研究的範疇,仿佛就像是在譏諷人們自詡為進步源泉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在曆史上能夠做出成績的人看似很多,但放在人類總群數量中卻十分稀少,比例的差距幾乎讓人忍不住去相信“上帝”是存在的,而人類所謂的“智慧”並非是人類自身進化所產生和增長,而是因為“上帝”設置這麼一個節奏,讓人去發現和遵循。在過去,安德醫生曾經是有神論者,之後在成為科學研究者的過程中,漸漸變成了無神論者,而當他來到這座島嶼病院後,在目睹了那讓科學也無能為力的事實後,在認知到人類智慧在加速到來的災難麵前的貧弱和無力後,他也開始忍不住去希望,真的存在所謂全知全能的上帝,更希望這個上帝能夠發發慈悲,不說能夠直接解決災難的根源,至少也希望能夠讓人類獲得成長的時間。在那不可思議,無法理解的“病毒”麵前,倘若沒有什麼救世主,也無法依靠神仙上帝的話,僅憑人類自身是絕對無法在有限時間內戰勝這種災難的——儘管這種想法充滿了負麵的因素,但是,安德醫生所認知到的一切,遵從自身所見去邏輯思考得到的結論,都在告訴他這個結果。在很早之前就有學者指出,人類在這個星球上得以成長壯大,最關鍵的原因並不是人類的進化是正確的,而是因為人類擁有進化的時間和空間。在這個基礎上,人類所要麵對的敵人,往往呈現一定的間歇性和階梯性,並在某種意義上,因為間歇性和階梯性的規律相對問題,所以可以將這個星球視為一個封閉環境,並以一個理想的封閉環境模型,去推導理論,再從理論聯係實際,去改造自身或自身所在的環境。這是一個相對標準,完美,能夠產生通用理論並以通用理論為指導的成長環境,它十分穩定,讓人類得以在相對安全的範圍內,以一個自身能夠適應的速度去進化,去理解自身和外在。並且,也隻有在這樣一個由眾多因素決定的,相對安全的環境內,人類才能擁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科學發展的土壤,也是由這樣一個環境所決定的。當科學在人類文明中變得舉足輕重,它就越適應人類進化成長的規律和步伐,不會變得更快,也不會突然放慢,也許會在某種周期中,表現出停滯或快速發展的傾向,但仍舊會在某個限度內。這樣成長的科學,讓人類不至於自毀,也確保了,人類能夠在頻頻接觸呈階梯性上升的危險時,擁有解決問題的能力。但是,最可怕的危險也在於此:所有符合階梯性規律的危險都無法摧毀人類,隻會成為人類成長的食糧,反過來說,人類已經完全適應了眼下這種危險階梯規律。那麼,一旦出現違反這種危險階梯規律的敵人,人類是否可以在被滅亡之前重新適應呢?那就像是在一個森林中相對固定的食物鏈中,突然闖入了一個可怕的,居於食物鏈頂端的存在。在新的食物鏈圍繞它重新構造的過程中,很可能有諸多無法適應這種變化的食物鏈下層生命被滅絕。毫無疑問,科學哪怕已經展現出無窮的可能性和廣闊的未來性,但其發展仍舊是需要時間的。而且,這個時間取決於人類所需要麵對的危險階梯規律是以怎樣一種速度遞進。作為一種爬台階一樣成長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一旦碰到懸崖、海洋和看不到儘頭的溝壑,那又如何跨越過去呢?當然,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大概是可以的。但是,所謂的足夠的時間,仍舊取決於危險階梯的規律,適應了固有危險階梯規律的人們,在那脫離了固有危險階梯規律的突如其來的改變麵前,永遠是缺乏時間的。這麼一種思想或理論,雖然已經出現了相當一段時間,但並不被人喜歡,被視為非主流,甚至於不將之視為科學的範疇。安德醫生在過去聽聞這麼一種思想和理論後,雖然沒有到嗤之以鼻的態度,但也最多隻是將其當作標新立異的趣聞來聽罷了。人類進化和成長的最核心因素是擁有穩定的時間和空間,並且兩者取決於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中,人類自身已經適應的危險階梯的規律性——這看起來就像是在講述籠中之鳥。人類是籠中之鳥嗎?安德醫生在過去是不這麼認為的,儘管沒有特彆去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是,他和大多數人一樣,始終覺得人類可以更加驕傲一些,可以放眼長遠一些,當自身的思想和思維變得豐|滿的同時,那開闊的眼界也總讓他覺得,人類的未來是星辰大海,而這樣的人類,又怎麼會是籠中鳥呢?然而,當他來到這個孤島病院,認知到“病毒”的存在,並用儘一切方法,都沒能阻止那些可怕的災難發生時,一種巨大的無力感,頓時讓他回想起來這個危險階梯規律性的理論。他不得不懷疑,人類如今所要麵對的“病毒”,正是脫離這個危險階梯規律性的東西。而在這個理論中,人類麵對這麼一種“病毒”時,將會徹底失去能夠讓自己進步和成長的時間和空間。這才是最讓人感到恐懼的——安德自認身為人類中相當優秀的一批人,對人類的成長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充滿了信心,但是,如果人類得不到施展的時間、空間和機會,就這麼悶死在一個無形的籠子裡……明明還能成長的,就這麼被扼殺了,明明有幾乎壯大的,就這麼夭折了……種種與之有關的記憶和想象,都在安德醫生闔眼的時候,就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就如同他打死一隻蚊子,踩塌一處螞蟻窩,將水灌進青蛙的肚子,讓其撐死,亦或者是不經意地折斷一朵花,阻止了它的授粉。這些行為有時是故意的,有時是無知的,大多數時候是有趣而自私的,而在有的時候也是被迫的,而自己之所以可以做到這樣的事情,僅僅是因為,這些被傷害的事物,在人類的眼中,就像是被困在一個狹小的籠子裡,是那麼的無力脆弱,哪怕無知或無意的行為,也有可能讓其遭受滅頂之災。那麼,在“病毒”的麵前,人類是否也如此的脆弱呢?是否眼前所目睹到的擴散的災難,也不過是那可怕的“病毒”的一次無知無意的行為呢?亦或者是有趣而自私的?是故意的?是被迫的?但無論如何,它在病院中肆虐,在病院之外的環境中呈現出種種可怕的征兆,在這樣的動靜麵前,無力的人們的確就像是被困在籠中一樣。安德醫生不想就這麼被扼殺,就這麼夭折了,也覺得會有人想要人類變得如此下場。然而,就如同過去的螞蟻、青蛙、花朵、蚊子沒能抵抗自己那有意無意的惡意一樣,人類能夠抵抗這無形的惡意嗎?他輾轉反側,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個能夠安慰自己的理由。他一陣咳嗽,腦子混混沌沌,卻又無法真個睡著,便睜開眼睛,在一種迷茫的情緒的驅使下,走向房間的另一邊。他來回踱步,路過門口的時候,依稀可以感覺到,在那層陰影的背後,存在一些似有似無的活動,像是那些還沒有睡下的研究者在忙碌,又像是彆的什麼不似人的東西在活躍。浮上心頭的恐懼讓他不敢在這樣的深夜打開門,他仍舊可以回想起,那些“高川複製體”是如何方便快捷地獵殺病院中的幸存者,以及種種怪誕的幾乎隻在神秘故事中才聽聞的現象,於詭秘的夜晚和角落中產生。病院已經變得十分危險了,哪怕跑出病院,也無法離開島嶼,而在島嶼之內,已經沒有一處是安全的地方了——儘管大家集中這裡,似乎有了一段安穩的時間,但誰又能肯定,那些侵蝕了病院和島嶼的危險,不會進入這個似乎隱藏了某些秘密的病人宿舍中呢?咲夜、八景和瑪索身上有一些線索吸引著一些幸存者,他們認為三個女孩製作的卡牌隱藏有“病毒”的秘密。安德醫生不能說他們的想法是錯誤的,但是,證明他們是正確的證據其實也並不足夠。當他聽聞這些幸存者的領導者講述自己的推論和猜想時,便已經肯定了,對方也不過是在走投無路之下,偏激而頑固地想要確認一個能夠讓自己等人安心的道路而已——實際上,他們並不在意自己的理論是否正確可行,隻要尚沒有證據證明他們的錯誤,他們就會繼續下去,甚至於,他們其實並不那麼熱衷去找出對錯的證據。安德醫生雖然也對他們的理論感興趣,但卻難以去認可那樣的做法,他答應對方去研究那些已經整理出來的數據,並幫助他們獲得更多的相關數據,也非是因為自己想要變成他們的一員。一種受迫感始終存在他的心頭,他迫切想要找到一條“更正確的,更有前途的,更是適合自己的”道路、方法、理論亦或者是彆的什麼東西,可是,過去時而會出現的靈光一閃,已經很久沒有在自己的身上出現了,而他對此無能為力。安德醫生覺得自己在短短時間內就蒼老了許多,無論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都有一種讓他自己感到恐懼的暮氣。他想要刺|激,想要靈感,想要一切具備開創性的意識,想要掙脫那個無形的籠子。越是恐懼,就越是想要。安德醫生來回在房間中踱步,轉了一圈又一圈,腦子裡念頭紛繁,連他自己都漸漸不太明白自己到底都想了些什麼。他煩躁,恐懼,卻又不敢離開房間。他不時走到窗外,想要隔著玻璃窗去瞧瞧外麵會不會產生一些讓人意外的變化,想要找一找那些可以讓自己靈光一閃的啟發。可是,每一次都隻有失望,每一次失望都會帶來更濃鬱的絕望感,每一次絕望的深化都讓他覺得自己要發瘋,乃至於就在踱步的時候,他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是正常的。有一個聲音始終在他的耳邊尖叫,或實質或隱晦地告訴他,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瘋子,變成了那些由他管理的病人一樣的精神病人,而他身邊的所有人,也統統都是瘋子。自己呆在這裡,隻不過是學鴕鳥將頭埋在沙子裡。已經沒有希望了,已經沒有希望了,已經沒有希望了……安德醫生用力捶著自己的腦袋,擠壓自己的眼睛,掩蓋自己的耳朵,想要屏蔽掉那讓人瘋狂的聲音和念頭,恨不得躲進那曾經讓人望而生畏的“寂靜黑暗的小黑屋”裡。他又一次看向窗外,然後,就這麼愣住了。他看到了一輪從未見過如此之大的月亮,一個跟實際數據截然不符的標準球體,表麵的環形山輪廓是如此的清晰。這清晰而巨大的景象,就像是要從天空中墜落一樣。而且,隱約中有一層紅色漸漸覆蓋了那明黃的光色。安德醫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因為,這個月球的景象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是他一直都不覺得會真的出現於現實中的景象。他心中的疑惑和瘋狂,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進了一個荒謬而神秘的故事中。“……What The Fu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