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塞進指甲縫裡,尖銳的棱角割破了肌膚,鬆軟的泥土似乎開始變硬,安德醫生在下挖了十幾公分後,血就從手指上滲出來,他當然覺得痛,自己受了傷,越是繼續挖,這種痛楚還在加重,然而,除了痛楚之外,或者說,就連痛楚本身,也仿佛為他抵禦了某種難以描述的感覺,反而讓他覺得仿佛解除了某種重壓的輕鬆感。痛苦和舒服原本是矛盾的,但在這個時候,越是痛苦,的確就讓他覺得越是舒服。痛苦帶來的刺|激,讓安德醫生覺得自己的腦子正在愈加清醒,那瘋狂奔流的思緒、情緒和灼熱的身軀產生的衝動,那讓人感到恐懼和瘋狂的幻覺和幻聽,都正在被這種痛楚驅除,越是痛得厲害,效果就越是明顯。安德醫生第一次感受到,痛苦竟然會如此的讓人迫不及待。還要更加痛一些,再痛一些……他更加用力地把手指插|進泥土和碎石中,不顧肌膚被撕扯得血淋林,就連指甲蓋也翻了起來,他那清醒的腦子裡也覺得自己這副樣子實在有些瘋狂,就如同他曾經見過的那些刻意傷害自己的精神病人,但在這種時候,這種強烈又矛盾的感覺下,反而讓他似乎可以明白那些病人為什麼要傷害自己。肉體上的痛苦是可怕的,但是,更加可怕的是那不斷鑽進自己的腦海中,不斷鑽進自己的思維和靈魂中,不斷深入到自我認知深處的那些無形的東西。在這種時候,痛楚已經不再是危險的預警,而似乎更是一份苦口的良藥。——啊,好痛啊,好痛啊,但是,比起那種感覺,這樣的痛反而更讓自己覺得可以正常地活下去……安德醫生喘氣粗氣,有那麼一瞬間,他總覺得自己是不是更希望能夠就這麼挖下去,重複這機械又痛苦的行為,而非是那麼快就挖掘出“高川”埋下的東西。儘管有這樣的閃電般劃過腦海的念頭,但他的手指仍舊碰到了和泥土、沙石的觸感不同的硬物,他下意識摸索了一下,便又感覺到一些厚厚的柔軟的東西。他的手停下來,就像是愣了那麼一兩秒,重新湧上心頭的衝動,讓他飛快地扒開泥土。借著深紅色的月光,他看清了自己挖到的是什麼:幾張卡牌,幾張紙和一本筆記。儘管被泥土覆蓋,顯得臟兮兮的,但是,卡牌的質地和樣式的確就是咲夜、八景和瑪索製作的那些,至於紙張和筆記,也讓安德醫生的心跳有些加劇。他不明白裡麵到底都記錄著什麼,僅從精神病人的角度來看,“高川”這個特殊的實驗體記錄下來的,大概也就是自己的臆想和幻覺吧,哪怕是非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精神病人也有不少會這麼做。安德醫生在研究生涯中,沒少見過精神病人和疑似有精神病的人寫下意識性的迷離的故事和詩歌,有些是可以流暢的,甚至有那麼一些文采,而有一些則會讓人覺得一頭霧水,一看就知道是瘋狂和混亂。即便有過這樣的經驗,但是,在掃除泥土的時候,感受那紙張和筆記本的觸感,仍舊不由得讓安德醫生有些莫名的觸動,就仿佛自己找到了什麼珍貴的寶藏一樣,乃至於就連原本似乎更重要的卡牌,在這些尚未看到的內容麵前也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一種越來越急迫的心情讓安德醫生想要立刻看看紙張和筆記中到底都寫了些什麼。然而,從手指傳來的,仿佛用針紮著心臟和大腦的痛楚,讓他按捺住了這份心情,首先借著月光審視自己挖掘出來的卡牌。深紅色的月光似乎在這個時候更明亮了一些,表麵沒有過塑的卡牌,明明是粗糙的質感,卻也仿佛反射著月光,如同流淌著微紅的血。一個錯覺在安德醫生的腦海中閃過,那麼一瞬間,他似乎真的看到了,濃稠得近乎血漿的液體從卡牌表麵湧出,從指縫間滲出,一滴滴落在土坑裡,那血液是如此的溫暖,如此的粘膩,似乎散發出一股淡淡的甜味,又有一種讓人心慌的感染力……他一恍惚,這些幻覺全都不見了,卡牌仍舊是卡牌,卡牌上的奇異紋理也沒有任何變化。他凝視了半晌卡牌上的紋理或符號,不由得去回想已經在三個女孩房間裡看過的卡牌,當時那些卡牌給他帶來的印象是如此的深刻,對他的精神衝擊是如此的強烈,然而,相比起這份新鮮的記憶,此時這些挖掘出來的卡牌,卻一點感覺都沒有,仿佛隻是一些無用的裝飾品而已。安德醫生有些疑惑,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有想過挖掘出“高川”的寶藏後,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衝擊,但很顯然,那想象中的感覺和他此時的感受完全不一樣。什麼都沒有,空空落落的,仿佛被欺騙了一樣,讓手指連心的痛苦都變得空虛起來。“不,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安德醫生喃喃自語,研究小組的那些對話再一次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儘管他並不推崇那些人的研究方向,但是,如果真的要在“有效果”和“沒效果”之間選擇一個,那麼,他確實更渴望那樣的研究會有效果。也因此對這些“被高川隱藏起來的卡牌”帶有一種隱晦的期待,然而,眼前這種“沒什麼特彆”的感覺,就像是辜負了自己的期待——甚至於,也可以說是辜負了那些人的期待吧。真不知道,如果挖掘出這些東西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人的話,他們的心中到底會產生怎樣的情緒和想法,僅僅是稍微想象一下,安德醫生就覺得他們會變得瘋狂,變得更加的不可理喻。如此一來,他反而又慶幸,最先找到這些東西的是自己。這些卡牌似乎是無意義的,似乎和在三個女孩的房間裡找到的卡牌是不一樣的東西,但是,如果將所有的卡牌彙聚在一起,或許還能夠找到彆的信息,這就像是拚圖一樣,無法將所有的拚圖塊按照既定的規律拚完整,是無法得到正確信息的。這樣的想法多少讓安德醫生得到了一些安慰。接下來就是這些紙張和筆記本了。安德醫生首先看了看紙張,上麵寫的是“高川”最後一次在病院裡醒來後發生的事情,以及他對自己那莫名的幻覺,那和其他病人截然不同的冒險做出的猜測。其中的內容涉及到他對自身狀態的錯誤理解——安德醫生認為那是錯誤的,以及和病院內一直存在的地下組織的接觸,以及對病院研究的某些誤解——當然,這也是安德醫生認為的誤解。病院對“高川”始終保持著足夠的善意,並且,從一開始,對他的研究就是他自願的,毋寧說,是他自己強烈要求的。“高川”從一開始就明白自身的弱小和局限性,僅靠自己是無法拯救自己和其他人的,所以,他將自己“捐獻”出來——這個時候,安德醫生莫名地從“捐獻”聯想到了“獻祭”,而且並不覺得違和——“高川”身為一名末日症候群患者,有著其他大多數病人所不具備的高度理性和行動力,以及大多數人都沒有的獻身覺悟,他會為了保護某些人去接受殘酷的事實,在配合病院研究的時候,甚至會讓他們這些研究人員覺得,“高川”本身就是一個研究者,而不是一個病人。大多數參與研究的人,對這樣的“高川”都充滿了好感。無論是出於這種好感,還是出於他身為自願實驗體的特殊性和稀缺性,都絕對不會隨隨便便就敷衍他,也不會完全不顧可持續性的研究和發展,刻意去在他的身上進行破壞性的實驗。這裡是孤島病院,是隱秘研究,有著巨量的資金和高度的政治支持,也的確涉及了許多違反人類倫理道德的事情,但是,他們在這裡研究的目的,本來就不是為了開發兵器或者銷毀敵人,而真的就是為了弄明白“病毒”是什麼,找出根治的辦法,要將之當成殘酷的兵器使用,那至少是在多少明白了“病毒”運作的機理並找到血清之後——這又不是什麼電影故事,沒有誇張的情節,除了“病毒”之外,任何人類的行為和目的都是受到嚴格控製的,能夠來到這裡進行研究的人,在政治審核、精神心理和研究理念上,都有著嚴格的把關。支持病院研究的幕後,可不會將自己都無法應對的,完全不了解的東西,就這麼扔出到外麵去,他們需要的是能夠控製的局勢,而不是世界末日。所以,要說病院裡最殘酷的事情是什麼,那絕對不是研究本身,反而就是“病毒”給人們帶來的傷害,那最根本的末日症候群。安德醫生一直都覺得,許多人對這個病院的誤解,就如同普通人對精神病以及精神病院的誤解一樣,是十分可笑而幼稚的。“高川”在紙張上記載的內容在他的眼中就是這麼幼稚可笑,當然,考慮到寫下這些內容的“高川”已經經曆過了多次的人格變化,其身心都已經被病痛折磨得千瘡百孔了。所以,安德醫生沒有一絲憤怒和抱怨,反而充滿了一絲絲的憐憫和遺憾。“高川”的幻覺,他和地下組織的解除與合作,他對病院的片麵又錯誤的認知,以及從這些認知中產生的幻想,都在證明著,那時候的“高川”是如此的病入膏肓,卻又仍舊和過去的他一樣,有著堅強的意誌和可怕的行動力。其中部分內容,安德醫生也有過插手,那些記憶已經翻湧起來了。——失蹤的桃樂絲嗎?對於桃樂絲的失蹤,安德醫生當然有比其他人更多的線索和更加接近真相的猜測,每當啟動係色中樞的時候,就忍不住想象,桃樂絲是不是也和係色一樣,變成了類似的存在。因為,在對其病情的診斷中,這兩個女孩的相似度是最高的。如果說,病院裡還有什麼人,可以讓這麼重要的實驗個體悄無聲息地消失,那麼,除了那些地下組織外,也沒有彆的了吧,而且,他們帶走桃樂絲,如果不是讓她成為類似於係色中樞的東西,那還會做什麼呢?安德醫生不想和這些隻能存在於陰暗中的家夥打交道,甚至於,不願意為了擔上風險而去尋找他們存在的線索。這些人在病院裡之所以能夠存在,自然是有著自己絕對無法抵抗的原因,安德醫生一直這麼告誡並約束自己。於是,他把關於桃樂絲的大部分信息都刪除了。在他看來,這種處理方式,反而也是一種對桃樂絲的保護,因為這種舉動本身,也有著一種暗示性的警告,讓那些不能光天化日下路麵的家夥們明白,他們並沒有他們自己所想的那麼隱秘,而桃樂絲也理應被他們更加友善地對待。安德醫生沒有再找過桃樂絲,也沒有去關心桃樂絲的狀況,但他仍舊覺得,自己已經在儘可能的範圍內做到了最好。但是,因為多次人格喪失而導致記憶都無法完全保障,乃至於在可怕的幻覺中,連思維邏輯都受到了影響的“高川”是難以認知到這些隱晦的善意的吧。安德醫生設身處地去想象,也覺得換做自己,也隻會得出“高川”的那些結論。當然,記錄在這些紙張中,最為可悲的結論,就是“高川”竟然還在懷疑,這個孤島病院是不是一種幻覺。在安德醫生看來,“高川”已經徹底在幻覺和現實中徹底迷失了,將幻覺、噩夢和精神上的那些仿佛有邏輯的東西,看成了他所在的真實,卻對真正的現實帶有疑慮——“高川”在這個時候,其人格其實已經沒救了,安德醫生是如此判斷的。事實上,在當時,病院最終找到“高川”的時候,他的確已經病危,哪怕是最新的特效藥,以及最新技術的調製,也沒能讓他的肉體維持多久,而他的精神更是從數據理論上,在其陷入昏迷的時候就已經徹底崩潰了。這是一個命運可悲的病人的終末遺言——對這些紙張的內容,安德醫生是這麼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