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螺旋儘頭 第2150章 月下的羔羊(1 / 1)

月亮的顏色就如同流出血來,這些血已經乾涸了許久,呈現出的不再是鮮豔生動的色澤,卻格外讓人感到不祥的感覺——如今眺望天空,所能夠看到的月球就是這種顏色。這個對人類來說早就習以為常的球體,明顯比平日裡更加巨大,更加沉重,讓人覺得隻差兩三公裡就會墜落地麵,當然,如果真的計算體積,這個巨大的血月距離地球肯定還有一段遙遠的距離。視覺上的衝擊,讓眾人陷入一種強烈的感受性中,他們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麼了,明明覺得自己還在想些什麼,但是,卻有一種矛盾的認知,覺得自己的理性是不存在於此的。眾人呆滯地注視著紅月,靈魂仿佛就要脫離軀殼。不知道過了多久,逐漸有人回過神來,他們連忙把視線從血月上挪開,強自落在平台周遭的事物上,一個接著一個發出粗重的喘息聲,仿佛隻是一個恍惚的時間,就讓整個人都老了幾十歲一樣。他們所看到的天台和日常所見的天台沒有太大的差彆,格局是相似的,材質也沒有變化,物件也都是可以想到的物件,四麵八方用鐵絲網圍起來,為了防止有人攀爬鐵絲網,甚至在鐵絲網頂部設計成荊棘的模樣,似乎還通了電流——似乎是為了防止發瘋的末日症候群患者再從這裡跳下。隻是,落在天台上的月光,是深紅色的,仿佛加了濾鏡,但是比濾鏡效果更加真實,也更加細膩,明明是光卻有一種隱約的物質感,仿佛是霧氣,是沙礫,飄散在空氣裡,鋪灑在水泥地麵上。有人嘗試穿透鐵絲網看向遠處,從這個高點俯瞰病院的全景。他以為會看到更多不可思議的景象,甚至於在他的腦海中,已經有這些日子積累起來的日常體驗,在這個時候勾勒出一種新的異常的風景。然而,他什麼都沒有看到。除了月光是深紅色的,而整個病院似乎都沐浴在這種異常的月光中,其他的再沒有想象中的異常事物。病院的輪廓和結構都沒有改變,安安靜靜的匍匐在夜中,宛如張開嘴的某種無形無狀的怪物。而那些看起來容貌依舊的建築,因為沒有太多的變化,所以在這個異變頻發的夜晚,反而讓人感到不可置信的心悸,隻覺得必然有更可怕更深邃的恐怖隱藏於其中。儘管這片景象仍舊給人很沉重的難受的感覺,但卻沒有在門外往裡瞧時的衝擊,就仿佛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景象般,說不清究竟是心理上的麻木還是一種生理上的適應。那些在樓道內可以聽聞或用其他感官去感知到的異常動靜,就仿佛被隔絕在了門外。天台上什麼都沒有,天台之外卻仿佛隱藏了許許多多不知其究竟的東西,這種反差感讓眾人有一種稍稍放下心中巨石的感覺。要說完全沒有安全感,那肯定是假話,然而,要說這四麵圍欄的平台能夠帶來多少安全感,卻又讓人有些心虛。反而,正因為四麵圍欄就仿佛牆壁一樣,將那些異常的物事攔住,所以什麼都沒有的上空,那沉甸甸的血月就更加刺眼了,仿佛那才是如今對自己等人最大的威脅,可偏偏沒有人可以想象出來,到底會因為這巨大而沉重的血月,出現何種意想不到的情況。無論如何,至少天台上是可以讓人緩過氣來的,而側旁的建築最近的一棟,正如同主事人說的那樣,間隔大約十米,完全可以依靠繩索之類的工具搭橋,從天台這邊爬過去。所有人來到天台,就是因為害怕從這棟宿舍樓的正路返回,那裡隱約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等著他們,在驅趕著他們,在殺死他們這些人。沒有來到天台的人,那些早已經斷了聯係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當然,沒有人可以確認他們的死狀,甚至於,就連他們已經死亡這種情況,也沒有明確的證據,隻存在於還活著的眾人的想象中。問題在於,沒有人想要冒著可以想象到的風險去確認其他人的生死。哪怕在天台上,也完全無法收到不在視野內的同伴的信息,無論那些同伴在樓外安置了多好的通訊器材,信號也似乎被一堵無形的牆壁堵住了。有一些人猜測是這棟樓內的立場結構發生了變化,然而,同樣沒有足夠的器材去驗證,無法得出具體數據的話,就算眾人都是精明強乾的人,也同樣會毫無作為。無法觀測到的東西,無法觸碰到的東西,無法去確認的東西,一直都是人類恐懼的源頭,而人們也總是試圖通過各種方法:哲學、神秘、宗教信仰或科學,去嘗試搞清楚這些東西的本質和真相。是的,將未知的東西變成已知的東西,是人類一向堅持的進化道路,然而,在那不確定多長時間,不確定多廣闊的空間,不知道多麼深遠的角度中積累起來的未知麵前,文明史最長不過幾千年,而作為一個智慧種群可考證的時間也不過萬年的人類,是不可測度的弱小和渺小。在病院裡的這些日子裡,所有跟“病毒”打交道的研究人員,多少都能夠明白,自己正試圖攻克的東西,或許距離人類已知的範圍有著比自己想象中還要遙遠的距離。它隱藏在未知的深處,這遙遠的距離絕非是正常意義上的“距離”,而是一種更廣泛的概念。人類隻能用自身的標準去評斷事物,以自身認知為標準,去揣測未知的事物,然而,作為標準的人類自身,無論從物理構成還是思維運動,都不過是自然規律中的一種片麵而渺小的表麵罷了,以這樣渺小而片麵的標準作為參照物,去理解那不知道有多麼深遠的未知,每一步都會形成偏差,而這每一步的偏差積累起來,就會變成一種可怕的扭曲。人類中普遍不認可這種偏差和扭曲的存在,因為,倘若真的去深入思考這種偏差和扭曲的形成,大概會讓人心灰意冷。對於以社會屬性為核心的人類而言,構成社會的個體普遍陷入這種心灰意冷之中,絕對是對整個社會存在和運轉的莫大生死危機吧。從社會學家的角度,從一個極度理性的視角去觀測人類集體,其中“大部分”是呈現出“愚昧”的屬性,並且,這種愚昧並不是通過教育就能輕易轉變過來的,無論學習了多少知識,有了多少經驗,仍舊會有人去做那些辯論過無數次,自己也早知道是愚蠢的事情,並且會有許多理由說服自己。就像是,在人類之中,有一個無可名狀的濾網,將大多數人的思維過濾,留在“愚昧”的另一端,隻放任少部分人前往更加“聰慧”的地方,並且,這個濾網並不是個體自身的基因所決定的,而是由人類社會這個巨大係統決定的。對於這樣的現象,也有社會學家認為,這正是人類種群為了在過於未知,充滿了危險的環境中建立的防禦機製——這個機製不會為了讓人變得更強大更美好,而僅僅是為了讓人類種群得以在漫長的時間和眾多的未知危險中存活下去。簡而言之,“愚昧”似乎是人類不可缺少的必要屬性,並且,甚至是讓人類種群得以存活至今的必要保險核心的一種。許多人都設想過,人類全體都變得不愚昧的情景,並將之形容得十分美好,但是,在一些被視為悲觀的人類學研究者當中,卻認為那或許隻是對人類個體的美好,而並非是人類種群概念和社會結構意義上的美好,甚至於,那樣的聰明給人類個體帶來益處會否遠超弊病,誰也不可能提前判斷出來——在這樣悲觀的論調中,一個個人的聰明,往往不代表人類集體的聰明。站在天台上,呆滯地環視這片本應該極為熟悉,卻處處散發著不可思議的陌生感的風景的研究人員,似乎不由得想了許多事情,但又記不清楚,自己到底都想了哪些事情。自己沒有從這種宛如恍惚的思考中得到任何答案,也沒有任何有助於擺脫擋下糟糕局麵的啟示,但是,卻又有一種“想得很多很深入,平日都沒有這般深入地思考過”的感覺。而這種感覺並沒有給他們帶來美好的感受,雖然想過的東西似乎讓自己顯得“充滿了哲學和知性”,而自己的靈魂似乎也在這種思考中變得通透起來,仿佛一些作品中描述的大徹大悟的賢者,然而,這種通透和聰慧,隻是凡塵了身為人類精英的自己一直以來,是多麼的愚蠢,自滿、焦躁和自大。並且,在愚蠢的時候看不清楚的東西,當此時不再那麼愚蠢,而能夠更深入地去審視的時候,就越發有一種直覺——自己這些人,全世界的所有人,究竟是身處在何等可怕的,讓人絕望,瘋狂,幾乎看不到半點出路,隻能隨波逐流的黑暗中。那些原本看起來已經研究透徹的事物,又重新被更加沉重的麵紗遮住,自己過去沒看到這層麵紗,不是因為麵紗不存在,而隻是過去的自己並沒有聰明和能乾到足以看到這片麵紗而已。世界,宇宙,物質,時間和空間……這些在過去看來緊密關聯的概念,似乎連概念本身的意義都是錯誤的,因這些概念而發展出來的理解、認知和想象,也都產生了不可挽回的扭曲。越是去思考,就越是會覺得,人類至今為止,對萬事萬物的所有理解,都是片麵的,錯誤的,人類其實並沒有對任何一樣事物進行過足夠全麵且深入的理解。而身為這般人類的自己,又應該拿起什麼做為武器,去麵對已經襲來的危機呢?束手無策,從一開始就錯了,完全沒有可以依仗的東西,哪怕是科學也沒辦法,即便是在理論上,科學本應該可觀的前路,也正在變得狹小,越是思考“科學”這個概念的本質和意義,就越是會感覺到,在足夠遠的地方,並非是坦途,而是一堵似乎不可逾越的牆壁。當然,要到那樣深遠的前方,要真正直麵那堵牆壁,必然已經是很久的時間之後了,而如今的自己等人,必須依靠自己那渺小的,普遍基於假設和受限環境的理論,去對付那可怕的異常……不!不!根本就沒有走到“對付”這個程度,自己等人仍舊處於摸索和嘗試去認知的道路上,連認知都做不到的話,根本就不可能談論如何去對付那樣的東西。“我要瘋了……我要瘋了……我要瘋了……”有人大呼小叫,發出來的聲音不知道是狂笑還是哀嚎。“這意味著我要用基礎力學去解決量子力學範疇的問題嗎?不,不,這怎麼可以做到?微觀和宏觀之間的牆壁,就連量子理論本身都無法打破。”也有人這般喃喃自語。“我看到了,末日果然是必然存在的,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規律,隻要我們還在這個自然規律當中,就不可能逃脫。”又有人大叫起來,說著平日裡看起來不著調的話,卻宛如發現了真理般興奮,可是,從常識而言,這樣的話又哪有可以讓人高興的地方呢?“不!你錯了,那是無意義的,逃脫的說法本身就是無意義的。我們的存在,以及我們對自身的認知,都隻是自然運動規律的部分體現,並且隻是極為渺小的一部分運動。倘若整個世界就是一個不斷運動的實體,那麼,隻有運動本身是有意義的,除此之外的任何概念都是毫無意義的假象。我們根本就沒有活著,也沒有死去,既不存在末日,也不存在來日,一切都是無意義的……我們主觀上為這無意義的一切添加意義,無法掩蓋其無意義的本質,也無法否定我們自身也同樣是這樣的本質。我們所認知到的我們自身,不過是一個巨大運動中的一部分,一個渺小的不斷發生的運動結構罷了。”更有人這般長篇大論,喋喋不休,仿佛找到了人類的終極道理,但卻連自己也很難接受,同時又似乎在強迫自己去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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