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的通道,仿佛從中世紀最黑暗的時代走入了未來,從宛如圖騰一樣的紋理到科技感十足的回路,隱約有著光在其中流淌。不作夫最初也沒有看到這些光,當他看到的時候,那些束縛著光的管線似乎消失了,隻剩下光一樣的回路烙印在地麵、四壁和洞頂上。他這個時候才聽到巨大的機組發出的轟鳴聲,這些機組應該一直都在運作,但在他意識到之前,卻散發著一股死一般的寂靜。他突然就明白過來,這些不尋常的變化都意味著自己的話確實已經被隱藏在這裡的家夥聽到了,不管是用什麼方式導致自己之前那既聽不到、也看不到、甚至於也意識不到的狀態,對方這個時候選擇了解除那種狀態,自然代表自己有了機會。不作夫雖然不明白對方到底用了怎樣的技術,是科學的還是超乎尋常意義上的科學,但是,僅從對方隱藏在這樣一個地洞裡,從來都沒有真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病院中,這樣一種行為方式來看,他倒是可以理解這種嚴密的防禦機製——不要說自己是如何找到這裡的,即便真的找到了,若是對方不願意接待自己,都有著種種辦法讓自己無法脫離,亦或者哪怕逃離了也無法保存對這裡的記憶吧。讓人想不起來,意識不到,這樣的做法從結果上,確實比病院其他地方利用人們五官盲區來製造“不存在之地”的假象更來得直接和有效。不過,也正因為這裡的一切都顯露出這裡主人擁有怎樣程度的能力,而周遭的機組充滿了文明和科技的氣息,反而讓不作夫對這次見麵有了更大的期待——主事人如果真的是某個“偉大種族”的一員,並且,那個種族的確在付出一定代價的前提下,能夠解決如今病院中,乃至於或許已經擴散到整個世界的“病毒”事件,那也需要人類付出極為沉重的代價,不作夫從來都不覺得,有那樣本事的“偉大種族”會因為“學術研究”的理由,就免費幫助人類度過這場在它們眼中,也必需有限選擇通過“避開這個時間段”的方式去避開的末日。“病毒”的強大匪夷所思,“偉大種族”倘若真的存在,那也意味著,哪怕是能夠穿梭時空的這麼一群高智慧社會群體,也不是“病毒”的正麵對手——它們成長於過去,抵達了未來,但是,它們的發展和曆史卻不是線性的,和人所認知的“長度”有著巨大的區彆,不作夫能夠理解這一點,並且,基於自己的理解,很快就明白了如今地球所麵臨的末日對這些可能存在的“偉大種族”是怎樣的意義:它們不過是先將自己置身於災難範圍之外,擁有了一個相對良好的安身之所後,才回過頭來研究“病毒”,而整個地球和這個時間段內的人類,全都是它們的小白鼠。主事人儘管從行動表現出極大的善意,但他既然自認是“偉大種族”的一員,而不是人類的話,其立場自然是站在“偉大種族”那一邊的,他眼下的竭儘全力,不會脫離為“偉大種族”的實驗竭儘全力的性質,而事實上,他為了“上傳資訊”而做出的種種努力,包括親自拖延那個KETELILI的怪物,初衷也都不是為了“拯救世界,拯救人類”,而是如同那些視自己研究成果如老命的研究員一般,為了拯救他的成果才去做的。不作夫從來都沒有完全相信主事人,隻是,他之前沒有更多的選擇——而現在,這裡有一個始終在病院裡工作的人,哪怕對方在幕後做了種種工作,甚至於病院裡的不少問題都是因其滋生的,但是,對反是病院的一員,又是人類所屬,這兩點就足夠讓不作夫更加信任這個隻聞其名尚未謀麵的幕後之人了。不作夫認為自己的來曆是清晰且乾淨的,如果對方有這麼大的能量,支配著這所病院的陰暗麵,那麼,自然可以查到不作夫的信息:他的出生,他的生長,他成為財團的殺手,在財團的支持下,還在不斷精進自己的學識,終究獲得了兩大博士學位,以研究院的身份加入病院研究,充當財團的暗子。這些背景放在不同的環境下自然會有不同的解讀。在平靜的日常裡,或許會被其他財團乃至於病院官方名義的組織機構視為必需鏟除的碩鼠,但放在如今這個已經陷入絕境的病院裡,卻又再“乾淨”不過了。怪物、外星生命、鬼魂、時空來客、邪教、不法分子……要在這些個名單中做選擇是很困難的事情,但不作夫仍舊有足夠的信心,隻要對方願意見麵,自己就能把自己推銷上去。代表正常的綠光在機組的儀表盤上閃動,這裡的光影在交錯中勾勒出彆樣的氛圍,不作夫雖然還是有些緊張,不能完全放下心來,但仍舊覺得比呆在外麵的時候安心了許多。他感到一絲困倦,但卻沒有抵擋,他當然也有想過,是這個地方的主人釋放了麻醉氣體之類的玩意兒,意圖就是讓自己睡去,放在過去,他肯定不會這般束手就擒,但如今形勢不饒人,他認為放下抵抗以表現誠意,反而才是最佳的選擇,哪怕在睡過去後,生死就不由自己了,然而,哪怕進行掙紮,又有什麼意義呢?他不覺得自己哪怕在完好的狀態下,能夠成功對抗這裡的主人而生還。不作夫知道科學的力量,也知道在人類社會中能夠將科學應用到科技上,需要多麼大的能耐。個人的力量是無法對抗這種社會運作的能量的,哪怕如今病院已經和外界隔離,殘存於這個地方的體量也至少是自己的數十上百倍。他是殺手沒錯,但殺手也是人,在人類曆史上,從來都沒有任何一個殺手可以憑借一己之力去對抗這樣的敵人。所以,他知道自己的唯一選擇,就是不要讓自己有任何一絲表現,是站在敵人的角度上。不作夫的眼皮越來越重,儘管他沒有抵抗睡意的來襲,但是,與這種昏昏欲睡的狀態相反,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大腦有多麼的活躍。無數的雜念在這種昏沉的狀態下起伏、穿梭、糾纏、碰撞,去往哪裡,變成怎樣,都已然沒有任何約束般。其中有他看來的“正經事”,也有不那麼正經的東西,但更多的是,連他都無法確認的想法,而自己的昏沉更是讓自己無法去追溯來龍去脈,隻能感受到一個朦朧的輪廓,甚至於,連一個正形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並不好受,這種昏昏沉沉的狀態也談不上休息,他感到自己的精力不可避免地流逝著,消耗的速度讓他感到恐懼,讓他不由得產生一些不好的想象——即便如此,到底產生了怎樣不好的想象,他也沒辦法去感受更詳細的情況。這一切,讓他覺得自己宛如要脫離軀殼,而脫離軀殼後那個代表“自我”的靈魂是如此沉重渾濁。自己,這樣一個沉重渾濁的靈魂,就這樣在虛空中跌落,周遭黑暗一片,既沒有天空也沒有大地,不斷向下蔓延的黑暗到底有多深遠也無從得知。這仿佛是一個無比龐大的深淵,而自己跌入其中,這個代表“自我”的渾濁靈魂產生了巨大的恐懼:這是跌落的恐懼,這是脫離軀殼保護的恐懼,這是對黑暗未知的恐懼,這是宗教的恐懼,這是本能的恐懼,這是科學能夠解釋的恐懼,也有著超出自身認知範圍之外的恐懼,無數的恐懼感交織在一起,讓不作夫就要發出尖叫,然後,他意識到了,自己根本就無法發出聲音。寂靜,無比的寂靜在黑暗的恐懼的深淵中,將自己層層包裹。——這是噩夢!我要醒來!我要醒來!名為“不作夫”的自我隻是在這片黑暗、寂靜和恐怖中不斷哀嚎著,嘗試任何向上攀爬的姿勢,哪怕向上也看不到任何出路,也沒有所謂的“深淵頂部”。下一刻,不作夫用力睜開了眼睛。在那黑暗的深淵裡,他認為自己始終是“睜開眼睛”的,那片黑暗絕對不是因為自己閉上眼睛才遭遇的。然而,當他睜開了眼睛的時候,才明白自己原來一直都沒有睜開眼睛。他大汗淋漓,全都是冷汗,那可怕的無法抵抗的恐懼感仍舊在他的心頭盤旋不去,他甚至不願意回想起來,哪怕放在這個時候,那不過隻是一場“噩夢”罷了。但是,仍舊有一個聲音在詰問著他自己,那真的隻是一場尋常意義上的噩夢嗎?放在平日,他會覺得沒錯。可是,在如今的病院裡,他不確定,哪怕他十分清楚自己也已經是一個末日症候群患者了,產生任何精神問題都不奇怪。精神病因的幻覺,神經病理的幻覺,每一種都能夠讓人忘乎所以,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不作夫身為病院的研究人員,見過了太多的實例,可是,親身體驗到的時候,他很懷疑,自己的情況是否能夠套用那些已經被證明過的病理學、心理學和生理學的理論。幸好,不管是不是正常的噩夢,他都醒過來了,而且,在醒過來之後,隻是恍惚了一陣,便立刻想起了自己來到這裡的原因和經過。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已經不在那條通路中,而是在一個充滿了生活氣息的房間裡。狹小的單人間,大概隻有十幾平方,有一體式的小廚房和組裝式的衛生間,甚至連之前有人住過的痕跡都存在,原住客顯然沒來得及收拾——不作夫觀察得很仔細,十分肯定,對方離開的時候是極為慌張的,而且,那也是一個在病院裡做研究的人,有太多的生活痕跡足以證明對方的職業。看到自己躺在這樣一個陌生的房間裡,盯著陌生的天花板,不作夫反而感到比之前那一段時間要安心得多,甚至沒有半點想要離開這個房間的想法。就算用自己最嚴謹的方式去思考,自己如今的結果都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了。就在他茫然、安心、慵懶地躺在床上的時候,房門被敲響了。他一個骨碌坐起來,三下兩下跑到門邊,通過熟悉的門控裝置視察房門外,卻沒有看到半個人影。他對這種異常的情況已經習慣了,也沒有太多的想法,直接打開房門。果不其然,正如他所想,來者無論是什麼東西,都不算是敵人,門外走廊上的燈管一個個亮起來,讓人不禁聯想到病院的情況。他覺得這些一路亮起的燈光,正在為他指路,恐怕除了自己應該走的方向之外,其他的燈都是熄滅的。於是,他毫不遲疑地跟著燈光前進,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身上的防護服已經被脫下了,而保存在裡邊的芯片或許已經被發現了,既然如此,自己還活著,又有燈光引路,再詭異也足以證明自己過關了。不過,讓他下意識在心中抱怨的是,自己竟然被換上了一身藍色的病人服——就如同過去被他研究的那些精神病人一樣。好吧,自己也確實是一名末日症候群患者了。他這麼想到。他開始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和自己見麵的到底是什麼人,而在這個應該十分巨大的隱秘設施中,足以容納許多人,但現在還剩下多少呢?是否過去在這裡進行研究和生活的人,在地麵過雙重生活的時候,也將那些詭異的東西帶入了這裡呢?還是在這裡也直接爆發了異變,導致大多數人都死了?無論如何,地麵上的病院,和理應在地下的這個巨大設施,總共可以容納的人,足足是病院表麵人數的好幾倍。這裡的每一個細節都讓不作夫覺得,這裡的研究工作比自己過去參與的任何地下研究都要精細、先進和龐大,是真正意義上能夠和以安德醫生為首的正常病院相提並論的存在。要做到這個地步,還要避開安德醫生和其他工作人員,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能夠做到這麼不可思議的事情,自然也更直觀地證明了對方的能耐。不作夫已經意識到了,或許,這裡就有一個與安德醫生研究組的核心“係色中樞”不相上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