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樂絲的過去在病院裡不是什麼秘密,實際上,如今所有在院或曾經在院的病人,其背景來曆都會被調查得一清二楚。病院會從這些履曆中研究這些病人的心理變化,配合其病變程度來分析和探討更深的病情變化,在某種意義上,病人在病發後的行為和精神到底產生了怎樣的變化,又將會如何變化下去,病院對此有著極為深入的理解,而無論安德醫生的“人類補完計劃”還是利用係色中樞去譜寫的“劇本”,其實都是對這些研究成果的實踐探討。然而,病院裡的研究人員最經常麵對的,也往往是各種超出自身理論和預計的情況。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即便是被稱為“係色中樞”的係色本身,其變化的究竟也隱藏有諸多至今都未曾被人揭曉的秘密。如今在不作夫眼中的桃樂絲,很明顯也屬於這種“看似自己知道了,但其實自己什麼都未曾弄懂”的一類。他看過病院裡有關桃樂絲的情報記錄,但僅從那些情報記錄是無法直接推導出她如今的變化和行為的,在過去的桃樂絲和如今的桃樂絲之間,有一段未曾記錄的時間,桃樂絲顯然在那段時間裡發生了本質性的異變,而不作夫也不能肯定,這種異變到了現在是否已經結束了?在他的認知中,桃樂絲在這段時間內的變化不可能隻是由她自身完成的,而必然有當初更加強大的能量——一些鮮為人知的人和事——起到了主觀上的推動作用。而當時注視這種變化進行的人,也定然會在自己的某種情報係統中留有記錄。如果這個情報記錄是由病院中進行地下研究的某一批人保管的,不作夫也沒有把握將其挖掘出來,哪怕他和地下研究的涉及甚深。不作夫擁有多重身份,也知曉許多關於病院背後的黑幕與陰影,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誇口自己知曉這些陰暗處的全部秘密。他會說安德醫生“什麼都不知道”,但也知曉,自己也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其中之一。眼前的桃樂絲讓他倍加覺得自己那保守的自持是十分正確的,自己的確什麼都不知道。他直覺感到,自己如今麵對的東西——這個叫做“桃樂絲”的東西——肯定掌握著關於“病毒”的更加深入的奧妙。然而,她所隸屬的地下研究組織似乎也已經完蛋了,這個地下設施之前給他的那種病入膏肓,毫無生氣的感覺,他覺得應該不是一種錯覺,哪怕不全麵,也是相當真實的反應。這意味著,無論桃樂絲到底知道些什麼,已經掌握了什麼,甚至於早已經配合相關人手實施了什麼,都沒能挽回局麵。的確,她現在看起來很強大,那非人的感覺震撼人心,而其存在的意義也讓人遐想聯翩,不由得去猜測圍繞她所產生的種種秘密。但是,這種讓人覺得“無法抵擋”的力量,終究還是沒能挽回病院的潰敗,也沒有表現出絲毫能夠攻陷“病毒”,拯救世界的可能。主事人曾經說過,這裡的主人——不作夫認為應該就是指眼前的桃樂絲——和病院如今的異常息息相關,甚至於就是一部分主導,而之前在通路中見到的那些高川複製體的屍體,也在此時和不作夫的一些猜想串聯起來,形成一個大致的陰謀輪廓。可是,做了那麼可怕的人體實驗,變相成為了如今病院陷入絕境的凶手之一,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卻仍舊沒有扭轉任何劣勢。顯然,“病毒”仍舊不在控製中,末日症候群的發病率已經遠遠高出了過去的所有記錄,而孤島病院之外的世界似乎也已經陷入了巨大的麻煩中,就連病院的組織體係都已經被摧毀了百分之九十九,能夠做事的幸存者已經越來越少了。而且,很可能是因為“病毒”的作用,導致末日症候群患者總是看到一些奇異可怕的現象,如今也在病院裡有愈演愈烈的跡象。在和主事人的交談中,那些天馬行空,匪夷所思,在過去隻視為幻想的東西,也一個勁地蹦出來,讓人就算不相信,也沒有辦法從邏輯和事實上徹底證偽。到底什麼是科學的,如何證明其是科學的,過去用“科學”這個世界觀和方法論去認知並改造世界的方法,到底還有沒有用,所有這些涉及到“人如何與世界相處,如何生存在未知世界裡”的本質性問題,都受到了非比尋常的質疑。不以殺手的身份,而是以一個擁有雙重博士學位的研究者的角度去看待如今病院所麵臨的種種問題,進而上升到全人類的角度,去對待這些問題,不作夫全然不覺得,桃樂絲在如今的情形中扮演的是“漁翁”或是“獲益者”的身份,從根本條件上,不具備“勝利者”的因素,甚至於,也不具備“有勝算者”的因素。“你……你……”不作夫看不清桃樂絲的本體,這個房間,這個地下設施,乃至於整個孤島病院,到底有多大的範圍是其本體?亦或者說,自己對“桃樂絲”這個存在本質的猜測到底有沒有錯誤?他完全找不到決定性的證據,隻能主觀地從自己能夠觀測到的部分,結合其它的情報,用自己的邏輯去編織一個更容易讓自己理解的形象,然而,無論如何,他看到的都是一個失敗者的形象。這讓他感到沮喪,對如何度過難關的絕望感也在變得更加濃鬱,他知道這樣不好,但是,這對他而言,是十分可觀的認知,隻要自己的邏輯沒有變化,就隻能承受。“是的,高川複製體失敗了。”桃樂絲靜默了片刻後,回答道:“我將他們釋放出去,進行互動性觀察的時候,他們並沒有逃過末日症候群的發作……不,從一開始,他們就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不可能逃避病情的惡化,我隻是想要通過觀察他們的變化,去找出一些答案,但是,我似乎弄錯了一些東西。”“就像是將未驗證的實驗藥物注射進小白鼠的身體裡,然後在玻璃箱外看著它們?”不作夫漠然麻木地問道。“是的,就像是觀察小白鼠一樣,期待它們會產生合乎自己預期的反應。”桃樂絲說:“當然,我們的實驗過程完全遵守病院的安全條例。”“但是,你們錯估了高川複製體的病變。”不作夫雖然這麼順著桃樂絲的話說,但實際上,他十分清除,桃樂絲的這些話中仍舊充滿了疑點,但又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在病院裡,無論是光明正大的研究還是地下研究,都往往是一個宏大的工程,每一個實驗的成果和發現,都會成為另一個實驗的一部分,而所有的實驗記錄彼此之間往往都有深刻的聯係,就宛如一個龐然大物的一個細胞,不是幾句話,在幾分鐘或幾個小時內就能說清楚的。實驗成功也好,失敗也好,都少不了會和其它實驗有所牽扯,而高川複製體這種涉及到特殊實驗體“高川”的人體實驗,更是根係駁雜,為什麼高川複製體會失敗?根本就無法三言兩語說清,而且,也沒有辦法證明,如今的高川複製體就是失敗的——這要看在這項研究的主要目標是什麼,但是,顯然桃樂絲避開了所有的解釋,而隻提到自己的失敗。隻說失敗的話,失敗也不過是一個既定的結果而已,而由這個結果牽扯出來的種種不幸都已經發生了,成為了必然的事實,也完全再沒有回頭再說的意義。不作夫完全無法產生任何情緒,不如說,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應該表達出怎樣的清楚。是憤怒嗎?是絕望嗎?是恐懼嗎?是失望嗎?這些情緒早就產生了,而且超乎想象的深刻,與之相比,似乎就連追究桃樂絲的所為都沒有了意義。他隻是沉默著,不想歎氣。“情況很複雜。”桃樂絲像是一個在試圖辯解自己錯誤的女孩,但是,不作夫其實並不確定,如今叫做“桃樂絲”的這個東西,實際是“人工中樞”的存在,到底還是否存在這樣的人性。她的這些辯解和情緒,是否隻是一種偽裝。可是,正因為那是如此的惟妙惟肖,才讓不作夫感到猶豫,而且,他也不敢肯定,自己堅持對方是沒有人性的異常存在,將如今病院裡的一切錯誤都推到這個“桃樂絲”身上,又有什麼意義。病院裡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複雜,常識、人性和普世的道德標準,早就已經被摧毀得隻剩下一個空殼了。所為的正確和錯誤,已經不再像正常的研究所那麼涇渭分明。不作夫完全不能夠從一個客觀、邏輯、知性的角度說桃樂絲是犯錯的人,哪怕她自稱自己犯了錯;也無法從感性上,將其視為幕後黑手和凶手,用正義之名去應對,因為,自己的立場從一開始也沒有這麼公正;同樣也無法從人性的角度,去指責對方的無人性,因為,這個東西到底是不是人還有待商榷。而且,自己不僅沒有糾正一切的方向,也沒有糾正一切的力量。反而,雖然桃樂絲自稱失敗了,從邏輯上來說,不作夫也看不到她能夠扳回局勢的可能性。但是,倘若真的還有希望,她的力量是必需的,況且,從好的角度去看,大概可以認為,桃樂絲真的想要改變什麼吧,至少,她不想就這麼一直失敗,然後死掉吧?“你還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不作夫問了自己認為對方最有可能回答的本質性問題。“……是的,和係色一樣,不過是末日症候群患者晚期症狀的分支變化而已。”桃樂絲沒有什麼不耐煩的表情,用充滿了人性的聲音對他說:“大部分人會變成LCL,是因為他們缺少高川體內的一些東西。隻有高川有,而彆的病人沒有的東西,無法從過去使用的儀器上觀測到,所以沒有人認為高川的特殊性是唯一的特例。但是,我和係色有新的方法,可以從新的角度,新的層麵,去嘗試找到這個東西。”“哦,你也是這樣的結論嗎?”不作夫身為研究人員之一,對這個猜想不感到奇怪,因為,“高川的特殊性”一直是病院中最熱門的探討話題之一,關鍵就在於,最初的特效藥是用高川的生理物質製造的,因為注射了最初的特效藥而產生奇異變化的,也是高川人際關係最親密的幾人。之後,雖然其他病人也有一些特殊的變化,但就獨特的程度而言,則遠遠比不上高川和係色等人。試圖從高川身上和最初特效藥中找出產生這些特例的原因,並不是什麼奇特的想法。然而,一直沒有成果,所以,也無法證明其正確性,反而更加凸顯了安德醫生利用係色中樞做出的種種研究計劃的可靠性、可行性和成功率。“我們的研究一直是從這個角度著手的。”桃樂絲這麼回答道,代表了不知道是生是死的其他研究人員這麼說,“我們已經有了一個相當可靠的成果。”“哦?”這倒是讓不作夫稍微提起了一點精神,作為末日症候群患者之一,他最關心的當然是有關“病毒”的有深度的研究,“可是,從理論上說,高川並不是什麼特殊的病人,更不是第一個末日症候群患者。也有人說過,高川的特殊性隻在於他和安德醫生的團隊做了一個超乎其自身價值的交易。真正讓他變得特殊的,正是安德醫生團隊的全力治療,他享受著所有末日症候群患者中最高的優先性,所以才從生理上沒有其他病人那麼容易被打垮,當然,他的心理精神也確實足夠堅韌,通過一些內在機製,克服了大多數病人都沒有辦法回避的人格崩潰的問題——他在後來,幾乎就是肉體還是持續性惡化的,人格則是幾乎徹底改變了,每一次嚴重的病情惡化出現時,他的人格都會自我崩潰後又通過某種機製自我建立,產生新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