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體高川從未見到過如此清晰的數據對衝現象。儘管一直以來都用“數據對衝”這樣的詞彙去描述一些神秘的現象,但這個詞語到底是從什麼時候第一次被人們說出來,又是何時擴散到神秘專家之中的,就連義體高川自己也無從知曉。當然,在這個末日幻境裡有一個可考證的“曆史”,那是最先一批進入統治局遺址中,帶走了部分關於統治局遺留技術資料的神秘專家,從這些資料中解讀並翻譯出來的——最先創造了這個詞彙的不是現代人類,而是不知道潰滅了多長時間的統治局,就如同外語翻譯一樣,神秘專家搜腸刮肚,就是為了給相關的詞語找到一個合適的讓現代人也能儘可能明白其意義的翻譯,最終,“數據對衝”這個說法開始在群體中擴散開來。然而,這個“曆史”在末日幻境裡其實是不存在的,所有的曆史都隻是紙麵上的背景資料,而並非是真正存在過的發展——義體高川從病院現實的角度去思考末日幻境的本質,也隻是得出了一個“末日幻境並沒有一個明確的過去,隻有一個明確的未來”的結論。無法將思考、視野和認知擴大到“末日幻境”這個看似封閉的環境之外,就必須承認既有的曆史,但是,隻要能夠脫離末日幻境,從一個更加高度的視角去看待這個世界,就會意識到,構成這個世界以及自身人格意識的“過去”是那麼的虛幻,真正對應了“幻境”一詞。“末日”和“幻境”,兩個詞語分彆指向這個世界的兩種本質,而結合起來的“末日幻境”卻又被賦予了更多的意義。義體高川越是經曆,越是去審視“末日幻境”和“數據對衝”這樣的說法,就越是覺得其中深有其道理,但是,和“數據對衝”的問題一樣,“末日幻境”最早是在何時,被何人說出來的呢?追本溯源的話,有許許多多的問題都已經無法從一個最真實最根本的角度去考證,然而,卻無法不讓義體高川去思考——他的思考終於再一次如脫韁野馬,超出了義體的束縛,以一種仿佛獨立的形態膨脹著。他無法集中注意力,意識也在不受控製的思維膨脹中發散,他覺得自己就好似要被從自己內心深處噴發出來的諸多問題給淹沒了,無論自己解答了多少問題,自己無法解答的問題卻在變得越來越多,讓人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無知、愚蠢以及時間的緊迫性。由思考產生壓迫感,由思維產生恐懼感,這一切在義體高川的幻覺中,就如同逐漸逼近的喪鐘在敲響,每一下響聲都讓他的精神在抽搐。他開始覺得,這種高強度的精神意識衝擊,絕對不僅僅是三仙島和那不可描述之怪物的戰鬥所帶來的,由兩者引發的衝擊隻是扮演了一個導火索的作用。兩者之間的碰撞所造成的衝擊,正在產生可怕的,難以理解又無法觀測到的龐大連鎖反應。數據對衝現象隻會在這種連鎖反應中越來越嚴重,如果“莎”無法及時止損,這種從它的內部產生的“傷口”就會不斷潰爛,不斷擴大,最終導致整個瓦爾普吉斯之夜徹底崩潰。在瘋狂膨脹的不計其數的念頭中,義體高川竭儘全力去尋找那帶有“三仙島”這個字眼的念頭,他在之前產生了一種“三仙島已經主動聯絡,而自己也已經發出指令”的感覺。他曾經設想過三仙島到底會以怎樣的方式發來信號,而不是如同其他神秘專家那樣質疑三仙島能否發出信號,但卻完全沒有料想到,這種信號和回應竟然是以“自己的某些念頭”的方式傳達的。其實,義體高川很難分辨,在此時不斷膨脹的思維中,那些有關“三仙島”的東西,到底有哪些是自己的幻覺,是自己的猜測,是自己的想象,又有哪些真正是從“三仙島”那邊發來的消息。他隻是儘可能在每當自己產生有關三仙島的念頭時,都發出一道指令。所有的指令都是相同的內容:權限重置。他不知道桃樂絲和近江到底是用怎樣的方法,將三仙島的權限從自己身上剝離,並轉交給“莎”的,但是,在他的認知中,要重新拿回權限,在發出指令之後,進一步進行身份驗證是必不可少的步驟——三仙島應該有這樣的功能,以避免權限被篡改。而桃樂絲和近江,絕對不可能徹底把自己這邊的權限身份,徹底從三仙島之中刪除掉。無論她們能不能做到,都不會這麼做。因為,“莎”雖然暫時是合作夥伴,但卻並非計劃的真正執行者。他才是真正的,且唯一的計劃執行者。隻要有可能,所有能夠被啟用的力量,都會設下隱藏的權限,以提供他在必要時使用。就如同係色被稱為係色中樞一樣,桃樂絲也自詡為末日幻境的黑客,她的行事風格和係色大不一樣,在末日幻境這個宏觀環境中,乃至於末日幻境內部更加具體的事物中留下“後門”,以應對不同的狀況,這幾乎就是她的本能。義體高川一直都不認為自己是有多大本事的人,正因如此,自己才必須去信任他人。他信任三仙島,信任桃樂絲,信任近江,這些信任讓他在麵對眼前如此險境時,也從來都沒有放棄扭轉局勢的努力。他相信,自己的指令必然會傳達到三仙島中,無論究竟是通過怎樣的途徑——是某種自己所不知道的傳輸介質也好,亦或者就是所謂的“心心相印”也好,是通過意識態的渠道也好,是通過物質態的渠道也好,總之,自己的指令必將傳達,並且,已經傳達。那不可描述之怪物被三仙島撞擊之後,整個輪廓都在向外發散,宛如一層若有若無的霧氣,是懸浮在空氣中的微塵和水滴,也是一片混沌的幻象。義體高川十分清楚,這東西根本就沒有死亡,看似被砸得散開,也很可能完全沒有受到傷害,隻是存在形態發生了變化而已。這些不斷發散的東西,也根本就不是物質,它們很快就填充了義體高川能夠觀測到的所有空間位置,就連他本人也已經完全置身於這種霧氣、微塵、水滴、輕薄又渾濁的幻象中。即便如此,他也感覺不到任何物質性的,物理性上的觸碰,反而是自己的精神意識如同發瘋一樣啃噬著自我認知。一些發散的思維試圖去嘗試理解眼下的狀態,然後,這部分思維很快就走進了死胡同,變得瘋狂又渾噩,讓義體高川產生十分強烈的自毀傾向。另一些發散的思維則試圖對自己提出建議,然而,那些建議都是如此的瘋狂和充滿了臆想,從理性的角度來說,實現的可能在小數點之後。這一切圍繞“怪物”在膨脹和發散的思維,都讓義體高川覺得,這些本是自己產生的東西,正在脫離自身,就像是“思考”這一行為,以及“思考”的最終成果,都變成了獨立的生命,並且正在攻擊自己這個源頭。這些發生在義體高川自我認知和精神意識中的異常是如此的龐大,而且還在變得更加龐大,仿佛永無止儘,對自我的肯定,隨著這些扭曲的想法,正在變成一種否定。義體高川不知道自己可以堅持多久,他有好幾次,都幾乎被這思維的浪潮掀翻了,如今也不過像是搭著小舢板在風暴之中沉浮而已——他甚至已經無法去思考,這個看似還自我也還理性的小舢板到底是怎樣的內容和本質。可怕的難以理解的景象,正在被義體接收,也正在讓義體癱瘓。而如上一切所有的發生,都是在義體高川都難以確認的極為短暫的時間中,他的思維越是膨脹,體感時間和外部時間的差距也在不斷放大。比起義體所承受的物理上的衝擊,這種意識上的衝擊更加沉重。義體高川就像是淪陷在自我內心的時間裡,越來越難以去觸碰外界的時間。他開始不知道,自己承受這種折磨到底過了多久,也已經無法去捕捉三仙島可能已經發出的回應。他開始無法思考其它問題,無休止膨脹的思維已經占據了他幾乎所有的念頭,他感到自己正在被填充,也被這填充的東西扭曲。就在這直落深淵的渾渾噩噩中,他突然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正被一束光籠罩。眼前的景象,仍舊是他所擁有的清晰記憶中的最後一幕:那不可描述的怪物在發散,如霧如塵,卻反過來讓三仙島無可奈何。撞擊隻在第一時間裡奏效,但隨著不可描述的怪物的變化,三仙島化身“天地玄黃玲瓏塔”完全穿透了它,而不是作用在它身上。而這個穿透了那不可描述之怪物,仿佛處於一種衝撞的慣性中的三仙島,其移動的方向,正是義體高川所在的位置。義體高川清醒的時候,就看到了這一幕,那束照在自己身上的光,正是由此時直衝自己而來的三仙島發出的。義體高川下意識就要躲避三仙島的衝撞,然而,他的意識雖然清醒了,但是,義體卻全然無法動彈,就如同鬼壓床一樣。他整個人都嵌在牆壁上,麵對衝撞過來的三仙島,連睜大眼睛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三仙島那龐大的體積給淹沒了。比之前所有的震動都要劇烈,震波衝擊將周遭那進行區域分割的牆壁統統搗碎,儘管是瓦爾普吉斯之夜內部,這些牆壁全都堪稱“堅硬”,甚至還有完全就是構造體材質的物體,卻也在這種高強度的衝擊和震蕩下,形體紛紛粉碎。作為瓦爾普吉斯之夜,“莎”孜孜不倦地擴大和加固自身內部結構,然而,在三仙島和不可描述之怪物的交戰中,它們所在的區域終於徹底崩潰了。倘若說之前兩者的對撞所產生的衝擊,隻是給瓦爾普吉斯之夜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傷口,那麼,如今這個小小的傷口就已經潰爛成更大的傷口。不可描述之怪物化作一股妖風,亦或者說,是一片幻影,從這道口子鑽了出去,而三仙島化身的“天地玄黃玲瓏塔”也緊隨其後。義體高川無法觀測到這一幕,當他從“被三仙島撞中”的認知中脫離出來時,他已經站在了熟悉的地方。這是一個巨大而空曠的筒狀空間,“筒壁”上安置著數不清如棺材一般的艙室,而筒的中心則是一個球狀區域,橋梁正從自己所在的入口處,通往那個球狀區域。除此之外,在球體和筒壁之間,那看不見頂,也看不到底的空隙中,十二根猙獰肅穆的圖騰柱矗立著。與其說,這是“控製室”,毋寧說,這是一個“祭壇”。這裡正是三仙島的內部核心區域,十二都天神煞係統似乎從未停止運作。義體高川意識到,自己的思維似乎恢複正常了,自己又能夠正常去思考和去觀測了。當意識到這一點時,他首先做的就是重新審視自己的思想和人格。腦硬體和原生大腦則已經徹底不存在了,此時的義體即是身體,也是大腦,但是,這樣的姿態對他此時要做的工作卻沒有太大的幫助,義體的運轉無法幫助他完成哲學部分的答疑和整理。他隻覺得用了很長的時間,很大的力氣,才將“自己是高川”這一核心內容全部的意義進行重建,即便如此,他仍舊無法確定,現在的自己,和不久前的那個義體高川,到底是否已經有了區彆,亦或者有怎樣的區彆。他十分清楚,自己此時的人格意識和思想精神,完全就是在之前的“廢墟”上重建的,雖然已經儘可能複原,但卻很可能無法保持完全的一致。之前所承受的衝擊對他的傷害實在太大了,連自我認知都被扭曲,差一點就變成不可再生的狀態。但無論如何,義體高川仍舊有一個清晰的認知:自己仍舊是“高川”,那些涉及到桃樂絲等人的計劃和使命,並沒有根本性的變化,而貫徹這個計劃和使命的意誌,也沒有任何動搖。既然如此,那麼,自己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根本就不重要,這個經曆也不算得特殊,畢竟“高川”早已經重建過自我不知道多少回了。對其他人而言,或許這是讓人糾結的事情,但是,對“高川”自身而言,不過是習以為常的過程而已。隻要誕生“高川”人格和重建“高川”人格的機製沒有根本性的變化,那就意味著,那種程度的意識傷害仍舊沒有深入自身的本質。“高川”機製對其它一切都不乾涉,唯獨對高川自身的乾涉,是十分堅固、冷酷而高效的。而這也是對“高川”得以存在於此,並繼續戰鬥下去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