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體高川覺得,如何在己方已經失去參照係的情況下去進一步攻擊敵人,這不應該是由自己這個淺薄無知的蠢蛋決定的。三仙島一直在運作,無論三仙島如何運動,這樣的運動又產生了怎樣的影響,隻要這個運動和影響力沒有消失,自己就應該繼續等待——自己應該做的,就隻是等待而已。三仙島有相當強的自律性,它並不單純依靠一個“駕駛員”來啟動,也不完全根據權限者的具體指令運作。具體來說,如果義體高川給它一個明確的目標,它便會以自己的方式去完成這個明確的目標,雖然他可以乾涉完成目標的過程細節,但是,在他無法理解和認知的層麵,這種乾涉並不一定比三仙島自行處理更好。這種自律性完全是為了應對“神秘”而成立的,目的就是為了在駕駛和管理三仙島的“人”遇到無法認知和理解的敵人時,仍舊可以對其進行打擊。在這種時候,自己因為異常而去貿然更改三仙島的運動,給予更加確切的指令,很可能適得其反。三仙島最脆弱的地方,不是它自身,也不是僅僅作為柴薪燃燒的人們,而是能夠思考,有明確目標,能夠認知和理解事物並做出具體判斷的指揮官本人。現在,就是義體高川自己。眼前的異常,不是對三仙島整體的圍困,而是通過無法理解的方式,穿透三仙島的防禦,直接針對自己的打擊——義體高川終於做下這個判斷。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情就很簡單了。他將自我意識封閉——想象自己下沉到無儘的深淵中,但即便他不想象也能做到,這不是他的本能,但是,卻一直都存在這麼一種力量,將他的意識拉扯到那深沉的夢魘中,讓他感受到自己在不斷在黑暗中下墜,隻覺得就快要墜落到底部,卻一直都沒有。在這個過程中,無論他有沒有常規意義上的大腦,他的心靈都必須承受巨大的考驗。他可以對人描述這種考驗,但是,親身體會到的嚴重程度,遠遠要比他描述的,以及聽他描述的人所能感受到的,還要更加殘酷,讓人瘋狂而絕望——恐怕在末日幻境中再沒有比他更熟悉這個過程的人了。“高川”的人格無論如何變動,如何誕生和死亡,這個噩夢都始終陪伴著他,就仿佛是“高川”自身運作機製的一部分,而且還是最核心的那種。他對這個噩夢有過大致的猜測,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去證明。無論是他所能觀測和認知的世界,還是僅就他自己本身,都有太多他沒能了解的東西。即便如此,卻並不妨礙他在自認為合適的時候去利用這些東西。就如同現在。恐懼、瘋狂和絕望,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完全適應的,但是,每一個源頭所帶來的恐懼、瘋狂和絕望的程度都不一樣,如果有了對比,多少會讓人好過一些。這也是義體高川覺得,每一個“高川”都會去感受他人的痛苦、恐懼和絕望的原因之一。他人不同程度的痛苦,總也比不上他所能感受到的,源於自身的痛苦,無數人的痛苦彙聚起來,卻成為了他抵禦自身痛苦和絕望的支柱。義體高川覺得,“高川”的確是在借助許許多多人的力量,才能這麼存活下來,哪怕在看似隻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哪怕是在自我感受中孤獨寂寞的時候,那些他所知曉的,所不知曉的,還活著的,已經死亡了的人們所向他揭露的那些痛苦悲哀的事實,讓他終究堅持下來。如果真的隻有“高川”自己,如果“高川”隻能感受到自己,隻明白自己是痛苦、悲哀、瘋狂而絕望的,那麼,“高川”真的會選擇這麼活下去嗎?義體高川覺得不會,“高川”本身並不是那麼大智大勇的賢勇之人,而僅僅是一介普通的患上了絕症的少年而已。義體高川沉浸在那下墜的噩夢中,隻有在這裡,他的思考才是有序的,雖然有時是朦朧的,但清醒的時候卻能夠清晰感受到自己思維的邏輯性。在這裡,時間既是長的,也是短的,而外界的變化卻也是無法觀測的。他想,當自己再一次醒來時,三仙島是否已經脫離了詭異的狀態呢?倘若導致參照係消失的攻擊真來自某個敵人,並且也是針對自己發動的,那麼,這麼做應該是有效果的。隨後,他的意識又陷入一種似乎想了很多,但又仿佛什麼都沒有想的朦朧中。將義體高川重新喚醒的不是任何攻擊性的刺|激,而是早已經設定好的機製。那些纏繞在他的義體上,紮根在他的義體結構中,仿佛已經變成了義體的血管和神經的管線,釋放出大量的信號。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可以恰到好處地清醒過來,也不確定什麼才是恰到好處。他隻是將喚醒機製設定為,三仙島判斷自己已經重新找到參照物,可以確認自身位置地時候——他醒來的時候,這一過程中的種種數據便一股腦湧了上來,讓他感到義體似乎都開始發燙。然而,哪怕是在喚醒機製運作後,他才醒了過來,但是,在清醒的時候,卻覺得完全不是喚醒機製在起作用,而是一種近似於“自然清醒”的情況。他自然而然地,在喚醒機製運作並宣告失效後,就這樣清醒了過來。無論如何,能夠清醒過來都是好事。義體高川也經常擔心,自己會就這麼墜入那個噩夢的黑暗深淵,再也無法醒過來。當然,他也始終保持警惕,這樣的好事在他的一生中可不多見。隻要無法擊敗“病毒”,無法得到拯救眾人的血清,讓末日幻境崩潰或改樣,或許遲早有一天,自己將會永遠都無法清醒過來。三仙島又被迷霧包裹了。義體高川一清醒過來,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他不能肯定,究竟是三仙島再一次被迷霧抓住,還是從來都沒有脫離這片迷霧。和三仙島的深入聯係,讓他可以清晰感受到,這片迷霧和三仙島為了掩蓋自身而釋放在周圍的迷霧有巨大的不同。如今,兩種迷霧混淆在一起,根本無法區分出彼我。哪怕利用三仙島的力量,也無法窺探到灰霧以外的地方,但是,既然喚醒機製被觸動了,那便意味著,三仙島已經恢複了對參照係的觀測。在義體高川的認知中,三仙島再一次呈現出自己的整體輪廓,哪怕被灰霧包裹著,也仍舊可以讓人認知到,如今的三仙島正在向某處高速行駛。它正在追蹤某些痕跡,但卻不是義體高川能夠觀測和認知的痕跡,哪怕通過三仙島進行數據轉化,他也很難從這些數據中得出太多的結論——要從眾多數據中得出結論,而不依賴於三仙島內部特有的人工智能判斷,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義體高川沒有解讀全部數據的本事,然而,三仙島的反饋總是那麼細致。流動的迷霧襯托出三仙島的移動狀態,但實際上,從能夠認知的寥寥數據中,義體高川仍舊鎖定了一些重要的內容。在他的驅動下,三仙島開始加速。迷霧伴隨島身一起移動,三仙島移動得有多快,迷霧整體移動得就有多快,讓整個三仙島始終被掩蓋於這片迷霧中。另一方麵,三仙島自身散布的迷霧似乎在和這些來自他方的迷霧後,就產生了一些奇妙的變化,宛如一個個半透明的幽靈守衛在三仙島的各個角落。義體高川還可以感受到,在這片迷霧中,正在發生某些持續的,激烈的變化,就像是不同的力量在交鋒作戰。隻是,敵人是無形無狀的,也根本無法直接觀測到。義體高川第二次找到了敵人的在蹤跡時,已經又花費了一段時間,這讓他開始覺得,敵人是不是就這麼想要將他拖延在這個地方,以避免同時對上瓦爾普吉斯之夜、倫敦中繼器和三仙島這三個龐然大物。如果自己無法及時進入主要戰場,而“莎”也的確已經被敵人重創,那麼,納粹要麵對的,就僅僅是倫敦中繼器和宇宙聯合實驗艦隊的餘下船艦了——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的對比,己方都已經表現出衰退的跡象。一直都埋頭於自己事情的素體生命,竟然會在這個關鍵時刻出現,並帶來了足以影響三仙島和“莎”的力量,這是誰都沒有想到的——儘管從來都不認為素體生命會在這場戰爭中始終默默無聞,也認定它們一旦全麵運轉,必然具備強大的攻堅能力,然而,幾乎所有人的判斷,都被之前那些關於“素體生命正在嘗試繁殖自身種族”的想法給局限住了。事實證明,末日真理教和納粹肯定在它們給予素體生命的技術協助中做了手腳,但這種手腳卻超過了眾人對“繁殖”這一意義的預想。這個不可描述的怪物出場的時機,和素體生命攻略“莎”,謀奪“三仙島”,舉行“新生兒儀式”等等一係列行為目標的時機混雜在一起,讓人無法明確判斷素體生命要做什麼,可以做到什麼,才最終導致如今的現況。從義體高川此時的反省來說,當素體生命成功進入“莎”的內部時,這個結果就幾乎注定了,自己等人一定會被對方唬弄得暈頭轉向,不存在任何能夠扭轉局麵的巧合。這種一旦開始就會必然得到一個惡劣結果的發展,其實很是有末日真理教獻祭儀式的風格。己方無法提前預防,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必然處於一個被動的狀態中。義體高川不斷將邏輯重組,將所有的脈絡以新的認知串聯起來,他哪怕此時已經清醒過來,也沒有去乾涉三仙島的行動——哪怕在他的觀測中,三仙島隻是一直向前移動,並不存在針對某個敵人的反擊和追逐。敵人的存在方式極為獨特,擁有極高的隱秘性,就連三仙島一時間也無法確認其所在,但是,既然自己和三仙島已經重整旗鼓,那麼,隻要對方不想要三仙島這麼快就重入戰場,就必然要中途攔截。敵人再一次攻擊的時候,也定然是它最為顯眼的時候。義體高川是這麼認為的,毋寧說,正是因為上一次交手,自己吃了一個小虧,丟失了參照係,所以,這一次它在利用同樣的,亦或是同等程度的其它神秘力量時,自己就不會毫無防備了。這個不可描述的怪物確實很詭異,自己對這個東西毫不了解,也可能永遠都無法了解,可是,它對己方施加的影響,以及這種影響所產生的效果,卻是明確的。一種明確的效果,對一個經驗豐富的神秘專家來說,永遠都不是最讓人恐懼和擔憂的,也必然有著破解或躲避這種效果的自信。來自“神秘”的攻擊都不能掉以輕心,但任何“神秘”的攻擊,永遠都是“第一次”最為危險。——來吧,來吧,看看還有什麼新招數。義體高川在心中念道。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在讓他的意識和義體重建一個更加敏銳和堅固的防壁。如期而來的攻擊很難說是從何種預兆,從什麼方向到來的。迷霧始終都在變化,並不讓人感覺到有特殊的地地方。三仙島的反應比義體高川更加迅速,正因為義體高川並沒有乾涉它的運轉,反而像是對它進行了某種加速。紅色的警告在他的感覺中呈現,一種如同宇宙真空中的冰冷在一瞬間就將他的意識拽入一個奇妙的世界中,與此同時,他似乎聽到了三仙島的結構發出生鏽的部件在沒有潤滑的摩擦中運轉時,才會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仿佛在預示三仙島的結構在這一瞬間就已經被腐化到了瀕臨極限的狀態。然而,義體高川並不在意這是真是假,也絕對不會貿然去認定這是真的或是假的,無論三仙島有沒有承受瀕臨自身極限的攻擊,三仙島都必須支撐下去,必須戰鬥下去,這一點他自己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