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作夫原本以為自己的要求會被拒絕,沒有十分具體的理由,亦或者,可以想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但正因為拒絕的理由太多了,所以才無法具體說出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同伴就像是根本沒有考慮一般,爽快地答應了。他對不作夫說:“我知道你還心存顧慮,不過,我相信你很快就能重新融入團隊,我們之間沒什麼秘密,所有的秘密都是針對外麵那些詭異的東西。如果我們都無法相信自己人,又如何去對抗那些詭異的東西呢?”同伴說得這麼光明正大,反倒讓不作夫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點偏見,然而,周遭那些一本正經工作著的研究人員,總是讓他有那麼一點隔閡,讓他無法朝正麵的方向去揣測他們的內心世界。他也想過,會不會是自己的想法錯了,但是,沒有見到係色中樞之前,一切都無法下定論。不作夫曾經是一個殺手,但他在病院裡做的更多是研究人員方麵的工作,他有自己的專業知識和素養,也不覺得自己是那麼思維頑固的老古董。他覺得這些研究是邪惡的,不屬於人類,會帶來可怕的災難,那麼,他就無法忽視這種感覺——這不僅僅是出於研究人員對事物本質的敏感性,也出於他對“科學”這一世界觀和方法論的深入理解。一個研究人員倘若不相信自己身為研究人員的素養和眼光,又還能相信什麼呢?不作夫在心底咬了咬牙,他不知道和係色中樞交流時會發生什麼,但他必須去做,無論是多麼糟糕的結果,他也想要弄清楚眼前這些異常公式的由來。同伴曾經對他提起過,係色中樞已經完全整合了量子理論,突破了微觀和宏觀之間的壁障,正在朝真正意義上的大一統理論進發。然而,量子理論同樣是由人類思考得出的理論,其本身就帶有人類自身的局限性,以此為基礎發展起來的更進一步的理論,無論如何先進,也不可能如現在這般,徹底割裂了人的因素,而變成非人的視角和思想可以理解的東西。哪怕是大一統理論,也定然是從人的視角和理念出發,以人的思維為中心而誕生的——在科學眾,萬事萬物的本質當然是客觀的,但是,當人去觀測這些客觀的東西,並對其進行思考,這個過程就不可避免要染上主觀因素,最終得出的結論,也肯定會具備人的因素。正如同伴所言,係色中樞本身就是末日症候群患者,無論它多麼厲害,形態如何變化,要完全抹殺身為一個人,身為末日症候群患者的因素,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既然如此,這些異常的,如同徹底排除了人的因素的基礎公式,真的是係色中樞自己完成的嗎?這可是一個與人的科學截然不同的另一種體係。不作夫最擔心的情況就是這個:係色中樞的思想和其行為,其本質真的是它的思想和行為嗎?桃樂絲的存在形態給不作夫帶來的震撼一直殘留到現在,然而,即便是那樣已經超乎常識的桃樂絲,仍舊沒有如同這些異常公式所昭示的割裂性那般,非人得徹底。不作夫感到害怕,他害怕在和係色中樞接觸的時候,發現主導這一切的係色中樞,也不過是某些更巨大的黑暗的傀儡。害怕眼前這些拚命去挽救一些事物的同伴們,其實早就墮入了非人的深淵中,已經無法挽回。他害怕自己最終會發現,整個病院裡實際上已經沒有了正常意義上的人類,也沒有所謂的正常人。他害怕自己此時所想到的一切,隻是證明了,自己還算正常,但卻已經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正常的人。他害怕這些在不知不覺中侵蝕了一切的東西,害怕自己再也沒有人可以理解,而變成一個孤獨的幽魂。他十分清楚,隻有自己一個人,是什麼都做不到的。如果自己什麼都做不到,也找不到可以交流的思想,就隻能這麼困在自己固有的思想中,身處在一個平靜流逝,什麼無法改變的命運中,那該是多麼的淒慘啊,也許到了那個時候,自殺就是最好的選擇吧。因為,那時的自己對這個世界而言,已經沒有了意義,反過來說,這個世界對自己同樣也沒有任何意義。這個為他介紹新基地的同伴似乎完全不急於自己的工作,儘管他看起來不像是這麼有閒的樣子。不作夫知道,對方也是一個研究人員,擁有自己的課題。不過,他似乎更在意扭轉不作夫本人的觀念。仿佛隻要不作夫能夠融入集體,比他做千百次實驗更加有利——但不作夫本人並不覺得,自己具備這樣的價值。“我們已經向係色中樞闡述了當前的狀況,它現在願意接受任何人,也願意指導我們。它開放了安德醫生的團隊要求保密的成果,我們剛開始時也嚇了一跳,我覺得,你也會嚇一跳。”同伴這麼說道,他的精神有些亢奮。“安德醫生做出了很多成果嗎?”不作夫反問道:“如果這些成果是有用的,是有啟發性的,為什麼不公開出來,反而要隱藏起來呢?”“因為安德醫生想要把握主動權吧。你知道的,作為病院的最高負責人,他需要打交道的可不僅僅是埋頭研究的工作人員。”同伴這麼回答道:“在病院發生異常後,他可能也想過逐步解封這些成果,然而,事態的變化比他所預料的還要激烈,最終導致他根本就沒有時間公布這些研究成果,將幸存者統合起來,而隻能選擇暫時封閉係色中樞,以這般被動的方式去阻止那些不可思議的怪物對這個區域的入侵。”不作夫不覺得同伴的回答是經過大腦思考的,除非他的大腦回路已經被燒光了。他發現自己的這個同伴有一種美化安德醫生的傾向。安德醫生是一名傑出的研究者,不僅在研究工作方麵有才能,行政才能也很強,這些都無法否認,但是,要說他是被迫隱藏係色中樞的,不作夫根本就不相信。不作夫倒是覺得,安德醫生其實有機會公布自己的研究結果,並利用係色中樞去對抗那些怪異的產生,以一種更主動的方式,將所有的幸存者聚集起來,對現存問題進行攻關。隻是,他選擇了不這麼做。不作夫猜測,安德醫生會不會在當時就已經察覺到係色中樞的異常,才寧願將那些成果連同係色中樞一起封閉起來?安德醫生會不會已經看到了某些本質性的東西,從而決定另起爐灶?但這些猜想,隨著安德醫生本人也變得異常,已經無法再去追究了。哪怕安德醫生的確知道了一些自己這些人所不知道的事情,這些事情也已經成為秘密,埋葬在那個異化的形態中。在高塔裡遇到的那個疑似安德醫生的怪物,根本就是無法溝通的。“過來這邊,不作夫。”同伴親切地招呼著,當不作夫主動提起要見係色中樞後,他的態度就越來越親密了,就像是覺得隻要見了係色中樞,不作夫就鐵定會接受如今他所抗拒的這一切那般。不作夫從這種態度的變化上,愈發感受到係色中樞的異常。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太多的選擇。他快步跟上同伴,身旁路過的許多人都開始麵帶微笑地朝他打招呼,如果沒有見識到他們的研究,不作夫覺得自己肯定要被這股和睦友好的氣氛感染,他感覺不到這些打招呼的人是帶有什麼鬼蜮心思,而是真的將他當成同伴,甚至要比過去那種同伴關係還要緊密。可是,如今這氣氛越是平和友好,越是將他視為自己人,就越是讓他感到毛骨悚然。不作夫隻能戴上僵硬的笑容,一邊走一邊和對方閒聊幾句。這些人對現在的生活狀態和研究進度感到十分滿意,對未來充滿了信心,每個人都覺得困難隻是暫時的,他們遲早能夠將這些詭異的現象解釋清楚,然後將“病毒”徹底消滅。也許島嶼病院之外的世界已經變得不友善,從更悲觀的角度去想象,或許已經變成了人間地獄,人類已經到了存亡的緊要關頭,但是,隻要他們的研究獲得最終的成功,就有機會改變這一切。“完全的量子理論已經涉及時空和因果悖論,大一統理論更是擁有將整個宇宙重置的力量,所有的災難都是暫時的,隻要我們能夠做出成果,即便所有人都死了,也能夠從另外的角度重生所有人。”他們這麼說道,“無論做什麼事情都需要時間,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在爭取時間。我們和未來爭奪時間,和過去爭奪時間,和‘病毒’爭奪時間,和所有未知的一切爭奪時間。”不作夫覺得從幻想的角度能夠理解他們在說什麼,但是從理論的角度,卻已經完全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了。那些嶄新的專有名詞,不同於現代科學的理論體係,有彆於現有人類語係的獨特發音,讓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在跟外星人說話一樣,哪怕夾雜有一兩個自己知道的詞彙,也無法將全部的話語串聯起來,明白其表達的意思。有一陣時間,不作夫隻覺得自己的腦殼嗡嗡作響。他加快腳步,不知道同伴要將自己帶到多遠的地方。這個新基地是如此之大,時間和空間都仿佛隱藏有深沉的秘密,在隱隱約約的角度,在那阻擋了視野的設備之後,在人和人轉身之間,存在許多陌生卻協調的,無法看穿的細節在運作,將可怕的秘密隱藏其中。不作夫覺得,自己眼前所看到的這些,都仍舊不過是最表麵的東西,是一種虛假的暫時的美好。不作夫已經很努力了,但他仍舊無法找出更具體的不對勁的地方。他尾隨同伴的腳步走了很久,他沉浸在尋找中,在快要忘記自己的目標時,同伴帶他來到一個曾經見過的地方。抬起視線,透過強化玻璃可以看到一片片大小不一的水池,以及仿佛汙水處理係統般的粗壯管道。黃色的LCL液體從一側的管道口流出,經過複雜的程序後,又流入另一側的管道口,如此循環往複。一些水池中蓄滿了LCL液體,一些水池中的LCL液體不足一半,一些水池中隻剩下清水,一些水池中的LCL液體色澤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淺。這個巨大的處理設備,正是過去使用係色中樞驗證數據時,安德醫生會將他帶來的地方。當時,他隻能站在這麵巨大的玻璃牆前,一邊觀察LCL液體的處理,一邊等待另一側的終端給出資訊。不作夫十分清楚,這個巨大而複雜的設備,根本就不是係色中樞的正體,而是係色中樞的外置設施,就如同電腦和打印機的關係一樣。“我要見係色中樞,而不是打印機。”不作夫這麼對同伴說,他沒有抱怨,甚至覺得,這個同伴很可能也是將這個巨大的外置設備當成了係色中樞的本體,其自身也沒有見過係色中樞。“我知道,我知道。這裡不是係色中樞的本體,但是,就跟去彆人家的時候,必須按門鈴打招呼一樣。”同伴絮絮叨叨地,用一種輕微如呢喃的聲音說:“我們先要給它打聲招呼,我覺得它是願意見你的,因為你是它要求找到的,不是嗎?”不作夫沒有作聲,隻是繼續盯著循環中的LCL液體。LCL中存在活躍的人格資訊,這也是安德醫生的團隊所做出的結論,但是,這些人格資訊理所當然是無法用肉眼看到的,而是對其狀態進行觀測和計算的結果,而處理計算過程的,自然就是係色中樞。係色中樞對LCL狀態很敏感,它給出數據,安德醫生的團隊總結並推導出理論和公式,讓係色中樞針對當前的LCL液體的情況,進行配對和計算,然後得出結論。這個過程不可能完全沒有差錯,就如同人類科學的經典力學看似正確,但也會在更具體的環境係統下崩潰一樣,安德醫生的團隊得出的理論,也很大可能隻是在特定情況下的正確,而安德醫生的團隊卻始終堅持用自己的這套理論去判斷其他人理論的正確與否。在許多研究人員的眼中,就如同抱守殘缺,死認經典力學公式就是真理的那些頑固陳腐的科學家一樣。每一天,都有許多人試圖證明這個理論的缺陷和錯誤,然而,他們無法直接接觸係色中樞,無法接觸更多的數據,也無法使用那超乎尋常的計算力,導致他們的理論總是磕磕絆絆,進度一直都在延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