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樂絲感到自己的心臟正在跳動,但是,這個末日幻境的身體是沒有心臟的,不僅僅沒有心臟,實際上她能夠感覺到的那如正常人類身體般的律動,全都不存在生理結構上的支撐。她自己也清楚知道這一點,無論在病院現實還是在末日幻境中,自己的物理構成都已經非是人類的模樣了,然而,無論在超級桃樂絲的形態下,還是在末日幻境中桃樂絲的形態下,仍舊無法避免產生人類身體的感覺——不僅僅是情緒,就連“心臟跳動”和“反胃”之類實際生理運動的感覺,全都無法避免。這是一種十分矛盾的感覺,人和非人的界限在定義上,在生理上,在物理結構上,是十分清晰的,但是,僅從自我認知和自我感覺來說,人和非人的界限卻又是模糊的。有一種類似於截肢病人的“幻肢痛”的痛苦,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超級桃樂絲的形態下,這種痛苦微弱到平時幾乎感覺不到的程度,但卻又沒有徹底消失,而在末日幻境的桃樂絲的形態下,尤其在現在這種異常的狀態下,那如同人類一樣的痛苦,從一條無形的通道,洞穿了生理結構的限製,將她的腦袋攪得發狂。哪怕思維上無暇去分辨自己到底是人還是非人,哪怕從來都不會主動去思考這些問題,但是,當她每一次行動,每一次感受,每一次做出反應,這些人體上的幻痛都在碎碎細語。桃樂絲不能說早就已經習慣了這種矛盾的幻痛,當這種幻痛越來越強烈,越來越覺得自己這個非人的身體正在產生人類一般的痛苦時,就愈發可以感受到體內有一種力量在膨脹。那些用語言無法完全描述出來的征兆,那些可以去感受,卻無法捉住源頭的細節,就像是在提醒著她:自己不是一個超出人類基礎構造之外的怪物,也不是什麼超人的存在,自己的本質隻有一個,那就是一個末日症候群患者。是的,末日症候群患者。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痛苦,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瘋狂,末日症候群患者在發熱,末日症候群患者將要自燃,末日症候群患者將要從精神到生理上徹底崩潰。所有讓一個人成為“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特征,都在桃樂絲的自我感受中產生——好熱。腦袋也好,身體也好,快要燒起來了。雖然沒有血液,也沒有血管,更沒有常規的臟器,但就像是岩漿在體內流動一樣,就像是強大的電流通過那根本就不存在的神經一樣,就像是一種扭曲抓住了自己的腦子,不斷搖晃。所有用於觀測的機能,似乎在這種扭曲而渾噩的感覺中融為一體。聽就是看,看就是讀,讀就是感受,自己那人形的臉似乎在融化。時間的流動陡然變得緩慢。桃樂絲睜大了眼睛,她的眼球正在變得渾濁,她不知道這一點,但是,她卻覺得自己此時此刻可以看到的東西,可以感受到的東西,比往時更多,也更加扭曲。近江伸來的手一點點逼近自己,一秒的時間似乎被分割成數不清的刻度,這隻手沒經過一個刻度,就會變得和之前不太一樣,但是,到底是怎麼不一樣,卻又說不上來。一個刻度,兩個刻度,三個刻度……那變形的細節越來越多,積累起來,就讓那原本是人手的形狀,變成了說不出古怪的另一種東西。這東西讓桃樂絲感受到了極大的壓迫感,她並不想這麼恐懼,她想要更理智地去看待這一切,想要冷靜下來,修正自己的主觀感受,然而,這種壓迫感完全不講情麵,也不講道理,就如同那並非是自己應激產生的感覺,而是一種更加真實而客觀的,不因個人意誌而轉動的外在的危險。凝視著近江的這隻手——這隻手有著可怕的吸引力和存在感,讓桃樂絲的眼睛完全無法移開,桃樂絲覺得自己是被迫去凝視這隻手的——她已經不去思考為什麼自己如此抗拒近江,為什麼要把近江的行為理解得這麼恐怖,為什麼要將自己本身的失常歸咎到對方身上。她全都無法去想了。力量從桃樂絲的每一個最微小的構成單位中爆發出來,就如同從人的細胞裡,從人的基因裡,從構成基因的化學鍵裡,從構成細胞的原子裡,從這些原子的分解運動中,突然間就爆發出來。巨大的力量推動桃樂絲的身體,向側旁跳躍,踩在牆壁上,跳到天花板上,她整個人無視平衡,無視重力,無視所有自然力的影響,將走廊上每一個可以駐足的點我當作踏板,如同電光在反射,幾個起落就轉到了近江身後。身為“最終兵器”的仿製品,桃樂絲當然擁有超人的活動機能,但是,在正常狀態下的運動所帶來的感受,和如今這種異常狀態下的運動所帶來的感受完全不同。哪怕在這種跳躍閃爍中,兩者發揮出來的機能似乎是持平的,然而,桃樂絲就是感覺到不同——就如同汽車的發動機和傳動結構發生了徹底的變化,產生動力的能源本身也發生了變化。哪怕外形還是相似的,但是,內在的改變,卻讓她深深感受到,現在的自己和原來的自己不是同一個東西。就算同樣被視為“最終兵器”的仿製品,也絕對不是同樣的東西。近江的手才剛伸出一半,桃樂絲就從她的視野中消失了。如同野獸一樣的氣息從身後傳來,她下意識就確定了,桃樂絲就在身後,而且,此時桃樂絲散發出來的存在感,和之前她那瘋狂迷亂時的存在感截然不同。如果不用眼睛卻看,隻會覺得那是另一種東西。她的身體頓了頓,以為桃樂絲會立刻攻擊自己。無論從測試數據還是從現場觀察到的情況來看,桃樂絲的思維已經混亂,表現出狂亂的情緒,就算再發生更大的異變,近江也不覺得應該驚訝。近江做好了準備,才在桃樂絲麵前現身,她有足夠的把握製服對方,然而,身後的那個東西卻什麼動靜都沒有。——粗重的呼吸聲,吸氣的聲音很大,呼氣的聲音卻很輕微。近江背對這個呼吸聲,她覺得自己的背脊就像是被針紮了一樣,一定是桃樂絲正盯過來吧。“離開這裡,近江。”桃樂絲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近江看不清她的表情,“你說的沒錯,我已經無法正確地思考了。我隻感覺到,你是一個巨大的威脅,所有曾經讓我相信你的理由,都正在變成讓我無法相信你的理由,但是,我還沒有脆弱到徹底拋棄理性的程度——我和少年高川是不一樣的。”“就算你這麼說,也撐不了多久。你現在可以說這樣的話,隻不過是回光返照而已。你已經無法正確執行你的計劃了,因為,你的思維方式已經不足以支撐這個計劃。但這不是你的錯,桃樂絲。”近江徐徐轉過身體,直麵如同野獸般匍匐在地上的桃樂絲。她是末日幻境中的桃樂絲的製造者之一,桃樂絲能夠“活”過來,大部分是基於她的理論,在網絡球裡,沒有誰比她更了解桃樂絲是怎樣強大的造物——哪怕隻是“最終兵器”的仿製品,存在不少的缺陷,但僅僅是視為一個兵器的話,其能力足以和真正的“最終兵器”媲美。桃樂絲在完成之後,就從來都沒有運用在直接的戰鬥中,但這並不意味著她缺乏這方麵的經驗。近江對此進行過預估,結論是:末日真理教的最終兵器裡有過記錄的最強者,以及曾經觀測到的,那不可思議的人形“江”,都不可能在一對一的戰鬥中輕鬆戰勝桃樂絲。隻是一對一的戰鬥,或許會持續很長很長的時間,形成一定程度上的分庭抗禮的局麵。完全以“網絡球的最終兵器”這一形態去戰鬥的桃樂絲,就是這樣的強大。而她剛才發揮出來的實力,不過是她真正實力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甚至還要更少。桃樂絲此時所處的異常狀態,反而束縛了她的力量,但是,如果她的意識被扭曲到一定程度,跨過那條徹底瘋狂的界限,她作為“最終兵器”所具備的性能將會百分之兩百,乃至於更高地發揮出來。那個時候的桃樂絲,哪怕將整個中繼器當成限製器,也恐怕無法將她拘束在中繼器內部吧。從這個結論來說,近江倒是覺得,桃樂絲如今的情況,以及她有可能做出的行動,就像是倫敦中繼器之外的某種東西在召喚她一樣。——火炬之光的偏差儀式已經完成了。——納粹的最終之戰也已經打響。——末日真理教的獻祭儀式正在進行。——那些可以預計的巨大影響力都已經開始發揮作用。——情況正變得太過於複雜,讓人看不清結果。——因此,才需要進行一次清理嗎?——那麼,桃樂絲將要扮演的角色是……——原來如此,作為“最終兵器”而存在的桃樂絲,不是我們的最終兵器,也不是末日真理教的最終兵器。——那傳聞中的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怪物在召喚著她,那不見蹤影的“病毒”在驅使著她。——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近江不由得咬了一下手指,她能夠想到的東西,並沒有帶給她多少解決問題的方法,反而讓她看到了更多的問題。本質是末日症候群患者,卻產生了特殊的異化,無論在病院現實還是在末日幻境裡都充當著重要角色的,可不僅僅是桃樂絲一個。哪怕不是桃樂絲這樣的人形,而是以“器物”的形態出現的,但是,支撐著這個倫敦中繼器的三柱之一的“超級係”,從某種角度上來看,簡直就像是桃樂絲的翻版。也許對比現在的桃樂絲,係色中樞的情況要稍微好一些,但是,既然超級桃樂絲都會被影響到,那麼,係色中樞不可能完全沒有一點問題。因為,兩者的本質都是“末日症候群患者”。近江如今再對兩者重新認知,隻覺得,她們就如同在“劇本”中被事先埋下的伏筆,雖然沒有完全隱藏起來,卻被其他角色的光彩掩蓋了。她們在這個“劇本”中的存在意義,不是為其他角色提供幫助,而是作為一個保險,在關鍵的時刻啟用,去修複“劇本”中的錯亂,去調整“劇本”的走向,去清空“劇本”中可能存在的其它走向,隻留下必然的結局。甚至於,直接破壞已經變形的“劇本”部分,清除那些意外的崩壞的因素,直接為“劇本”畫上休止符。或許,桃樂絲和係色,就是為了預防最壞情況出現,才會變成如今她們那副模樣。“真是這樣的話,那就更不能放過你了。”近江看向桃樂絲的目光變得格外冷酷。被她注視著的桃樂絲,也感覺到了非比尋常的壓力。“……真遺憾,近江。”桃樂絲麵對這種壓力,心中那曾經將近江描繪得異常恐怖的念想卻漸漸消失了。她已經無法去思考,近江到底是抱著怎樣的想法,才會用這樣的目光看過來,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因為,那敵對的意誌已經十分清晰——無論是什麼理由,現在,兩人都已經不再是同伴了。桃樂絲無法肯定自己對近江的猜測是正確的,但也無法就這樣,什麼都不做,等待近江用自己的行為去證明自己。她仍舊想要用自己的行動,去切實地影響一些東西,去推動自己的計劃,想要用自己堅持的正確,去抵達那個美好的結局。她已經在病院現實裡退避過了,在這個末日幻境裡,她已經沒有繼續後退的餘地。她要奪回主導權!她十分清楚,哪怕是在中繼器裡,自己也是一個人。此時此刻,再沒有人可以幫助自己。如果有的話,那絕對不是人類——桃樂絲伸出手,對著虛空說:“過來,超級係!”以中繼器為主體的網絡球和其他幸存者,都已經被近江隔離。在支撐中繼器的最核心的三柱中,有一個已經無法想起,也不能去回想,那必然是一個陷阱;瑪索身上肯定被近江做了手腳,也是一個必然的陷阱;隻剩下“超級係”這個代表了係色中樞意誌的器物,還有可能是自己最後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