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有人說:我愛這故事的開頭就有些運氣。遇見素貞,便是我的運氣。我許仙不過一介藥官,家底薄弱,前途渺茫。竟不知交了何等好運,承素貞相救,又蒙她傾心,從她看我的第一眼起,仿佛就認定了,我們會在一起。在一起,隻是時機問題。對於這點認知,她幾乎有著全然的主動和天然的執著。說穿了,我,是被她看上的。她一步一步設法,一次一次製造偶遇,我卻也不傻,配合得相當默契。我如此坦誠直述,非言指不愛。像她這樣美貌的女子,是任誰也難不眼饞的,何況我哉。更重要的是,茫茫人海中,她看上了我,為我打點,為我謀劃,為我勾勒,光她費儘的心力,我都多有心疼。她樂於主導,我安於鉗製;她有心瞞騙,我存心不懂。不論真假,和樂美滿極了。關係的和諧,永遠是周瑜打黃蓋,彆人沒的好說勸。她帶來一個叫小青的丫鬟,喚我作“官人”,生得是俊俏惹人愛。同素貞的婉約大氣,彆有不同。從來禍不單行,福有雙至。我不得不承認,見到她時,不免也要想“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你疊被鋪床”。男人嘛。能得到,是一個不夠;得不到,是想想也好。可我許仙,畢竟是個老實人呐。對小青示意過兩次,她沒接茬,我隻好按下不表。欲迎還拒是關係遊戲中的一種方式,彼此哪能不懂,而她是一點也沒這心思,我看得出來,大約還年輕吧。我不急。漸漸複歸平常,想著萬一弄巧成拙,給她告訴了素貞去,倒不是一石兩鳥,而是一失兩鳥了。我懂得計算,也曉得平衡。何況素貞待我太好,我不該吃她窩邊草。關係裡麵,她占得強勢,說話比我有分量,我就該舍棄某些玩樂,畢竟是公平的。以物易物,以自己所有的換取自己想要的,總有代價。我已十分好運,有些人,拋儘全部,尚換不來一些。我知足,遂長樂。素貞愈發地信賴我,待我好。她是個特彆的女人。我寫藥方,她挽袖研墨;我渡河采之,她為君遞傘擦汗;我洗衣,她晾曬;我掃舍,她煮茶。這些並不特彆,每個婦人都會做。特彆的是,她做起來格外唯美,一伸手一投足,都像是為了存留定格在人們記憶中那樣,仿佛是——最後的姿勢。仿佛是知道快沒有時間了,所以做得妥當外兼具美型。且每一件,都用心做。眼見喜氣洋洋的素貞,心裡頭是滿意的。她常說,一枝草,一滴露,天總是給它口糧的。它們是需求,非欲求,前者乃必需,上天垂憐總會給予,後者則可有可無了。欲壑難填,若以法術逆序惡念強求,就是背天。我聽了,曾笑她道:便似娘子你有什麼法術似的。她見為我所笑,抿唇不語,眼角清影盈盈。其時農舍茅屋,依食而住,雖然古樸,一切有情。缽裡飯桶裡水,都叫素貞真心喜,荊釵布裙好,粗茶淡飯亦有好。這間中有著素樸的大氣,市民的貞親。有時候,我甚至隱隱覺得,她對於人世的偏愛,比愛我更甚。遊戲人間的七仙女,見董永,樂見忘返,始相依。素貞也是吧,我隻是她遊曆的一部分。她是為經曆人間世,不是為專程來愛我。小青漸漸回來得少。兩個人的世界,容不得三人相處。素貞許看出點名堂經,也許並沒有,是我等做賊心虛。總之,大家都做得和和氣氣,禮遇非常,小青說要出去走走,做姐姐的也無心挽留,客氣了幾句,便隨她去了。女人和女人的友情,脆弱得要命,一個不爭氣的男人橫亙其中尚且如此,要來個真心才貌齊全的,還不知要鬥成如何。我想我懂小青,比懂素貞多些。小青是原始的,孩子般的,不知避忌。她滿以為能和姐姐生生世世,偏偏鬨出一個我。她幾乎是中性的人格,好男好女。三個人中間,不被愛的那個才是第三者,我竟是她們姐妹花的第三者。感情經不起任何考驗,長相守它是啊,鏡中花,水月中。比起小青的幼稚任性,素貞持重。她一心一意做人,半點差池不能有。隔壁的王大嬸嘴碎不好開罪;右邊廂的葛大爺初一十五不忘去送番禮;母雞生了蛋眾鄰舍分;家裡包了水餃趕忙拿去給三叔四伯七大姑八大姨。麵麵俱到,缺一罰十。她律己,對我嚴苛,反正家裡一磚一瓦一針一線,都屬她,她開口說我,我能拿什麼回嘴?儘管她每次皆笑著說,狀似不經意地,卻分明又是四四方方,瞻前顧後思慮良多的。漸漸她忙得熱火朝天,把我累得七上八下。心累。左右前後統統讚她,這位博得眾人美譽的貌美娘子,成為一宗傳奇,我終於成了傳奇的附庸,流言裡的小醜,八卦間的背景,成為眾人口中那個賢惠白娘娘身後吃軟飯的無名丈夫。我懷抱我的運氣,開始沉睡。我想要得到,就必須付出。以物易物不是剛開始我就明白的淺顯道理嗎?可為何我還是意難平了呢。小青走得好。我要是她,也一走了之。素貞把我要做的人,也一並做了。天底下,竟有那麼愛做人的人呢!直至遇見金山寺的大和尚法海。我才知道,她原是一條蛇。而我是一條蛇的人間奇遇,運氣當真好。想想也是了。本身是人,還愛做什麼,做人都做乏了;本身不是人,才加倍愛做吧。和她朝夕與共日夜相對,我怎就沒想到呢。因她太好,太美,手段太高,迷惑了我?但除此外,她又有什麼不對勁呢。一條愛人間的蛇,究竟犯了什麼錯?法海規勸我的佛語,我聽了也是動心的。畢竟枕邊一條蛇,你若不怕,你且睡睡看。不知道時自然有恃無恐,知道後怎能假裝一點兒沒有。若說我恨法海,多少是有的,我恨他告訴我真相。如我平凡者,是不願意知道真相的。https://你假裝愛惜我,我假裝待你好,哄哄騙騙,一生也就過去了。誰要過得那般清楚仔細了?!飛來程咬金,非捅破紙糊窗不可,真正令人厭。我想她是妖精,和她真的是妖精,畢竟是兩回事。他怎麼能就此跑來告訴一個男人,和他同床共枕頗有時日的妻乃異物,還是一條蛇呢?蛇多毒啊!如她成了我孩子娘,是否會孵出窩蛇蛋,而後諸多小粉蛇攀附在我身上,吐舌叫我爹?我一個激靈。我決定和法海合作。我不是不愛素貞,我隻是一個人。我隻是一個普通的,懦弱的,承擔不起,消受不起的小男人。素貞常說,我是個老實人。我真的是個老實人。我老老實實同法海說了和素貞的一切,怎麼相識,如何相處,等等。法海交給我一支法器,囑我放好,並須於端午節晌,讓她喝下雄黃酒後,刺其七寸處。蛇打七寸,必死無疑。我又是一個激靈。無論是法海、素貞還是小青,他們強勢無敵,是自己的主人。我就唯唯諾諾,無心爭鬥,過一天是一天,誰說的我都信,雖然都信意味著都不信。可我有什麼靠山呢,我也隻能靠我自己呀。惴惴不安地把法器拿回家,擱哪兒好,著實費了番勁。房梁不行,沒準掉下來;灶頭不行,素貞要煮食;櫃子裡,不大妥當,小青取物是從來不管不顧,橫拉亂翻。最後到底決定放在兩件廂房的門縫裡,這門久不閉合,無人會想到去動它。我稍許安心,節氣越發難熬了,熱汗淋漓。素貞挎籃而返,俏臉帶喜,興興頭頭拉著我說些有的沒的,我應付得體,絲毫不露馬腳。而她真是一條蛇?我又迷惑了……我是慌慣了的,她是信慣了的,能騙倒的,是深信自己的人。此話當真不假。素貞啊素貞,你簡直太有自信。我為伊擔足心,我是多麼愛她。端午那日,熱烘衝天。不知法海施了什麼法,將素貞困在房內,待見到一條大白蟒蛇衝門而出,我毫不猶豫抄起門縫裡早早藏好的法器,一刀斬下,勢若屠龍。她怔住,身形亂顫,蛇尾急揮。慢慢落下淚來,滴滴教我無措。我丟下手中法刀,跟著掉淚。我沒有刺中她的七寸。我慌了。怎麼辦,她勢必要報複我的了。傷身事小,傷心難補。我害她全身,傷她全部。她會致我不得好死嗎?我以小男人之心,度大蟒蛇之腹。連法海都難以置信,我竟可以如此凶猛。一個小男人在保護自己的時候,是前所未有的全心全意。我縱然愛她,也隻能讓自己和她保持一個我認為可以的安全距離。她一旦越雷池,我便嚇跑,便去尋求法海的幫助。聯合彆人,殺死她對我摯誠的愛,隻因我害怕她占據我的心,還占領我的地盤,愛了我愛的人,以及被我所愛的人愛。她闖入得太深,太決絕,太執意忘我,我那一刀,是懲罰她幾個月來強有力的霸占。她試圖傾納我的生活,決定我的決定,囚禁我毀滅我,她太過分了呀。一旦我覺得不安全了,定會退三舍而反唇譏。我愛她,永不會超過愛我自己。她傷心了,我才略略寬心。關係總算再度平衡了起來。保障關係平衡如須用刀,我仍會不遺餘力地堅持。揮慧劍,斬情絲,贏得自控身後名。後來的事,世人比我更知道。什麼雷峰塔倒,什麼西湖水乾。通過各種形式方法,煽情了千百萬遍,嫌不夠。最感動的,永遠是彆人的童話;最好奇的,永遠是彆人的傳奇。和所有的故事一樣,又有什麼可說的。無非是智者見智仁者見仁,道家看見道,佛家以為佛,孩童看奇,俗人獵豔,女人癡迷情多,男人洞見白撈。每個朝代,看出不同。而那時法海告訴我,素貞不會出來了,至少在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她了。我突然心潮澎湃,無法遏製,決定做些什麼,成全故事的結尾。我剃了頭,進金山寺,對燈誦佛。與被壓在雷峰塔.99lib?下的素貞,隔城相望。世人為我們涕淚交錯,動容不已,讚我們一對蝴蝶,山伯英台。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終於找到了感情關係裡最合適的距離。我安全了。我將被動轉為主動。從此以後,我可以躲在寺內思念她,徹徹底底懷念她的好,她的百般溫柔,千重嫵媚,耳邊的喘息,無限的嬌吟。哦,我的思念,再不會給她帶去傷痛,最主要的是,更不會給自己帶來任何束縛與災難。我離她不遠不近,看得到摸不著,勿須對任何負責,可攻可守,可念可忘。愛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複思念中加重砝碼,而自身錯誤則在腦海裡不斷被記憶稀釋。漸漸地,我忘記她是蛇妖。唯記我妻,一朵鮮花般的好女,被關押在雷峰塔底,永世不得翻身,萬惡的法海禿驢嫉妒人間有真情,世代有真愛,迫使我們夫妻離散,教我們千古難複見。我坐守金山,等娘子出塔。哎,我真是有多愛她!遇見素貞,是我的運氣。她讓我最終也成了一宗傳奇。我愛這故事的結局呀仍有些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