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她比五百年寂寞(1 / 1)

白蛇傳說 楊子 1299 字 5天前

五百年。又是一個長長的五百年。在這個五百年裡,沒有了素貞,沒有了許仙,沒有了法海,沒有了能忍,沒有了各種妖。一千年,兩千年,有一種妖在歲月的度化中修長“僵忒”了,她不欲成仙亦不欲為人,她也懶同妖類打交道,她心如止水。有些東西那時候非得不可,後來也會變得愛理不理,有什麼趣。凡事經過以後才能理直氣壯道“不過如此”,未曾經過便少了一層底色,沒有底色襯托,人多多少少是浮的。她想起他,是快樂的,是留戀的,那麼長的時間裡,她把他拿出來想一想,就又過去一日。日複一日,她想明白了許多事。如果許仙和素貞日日如斯生活,也就沒什麼可傳說的了,不過是將結尾改作:從此以後,凡人與蛇妖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人看彆人,總是好的。法海的加入,使他們的愛情受阻,有受阻就有彈性,有壓迫就有反抗。目的冠冕堂皇,姿勢曼妙豐盈,如戲,台上激烈,台下動容,台上台下的交互有了默契,非把這戲給做足咯!演戲沒有對手,演不出張力;演戲沒有觀眾,演不出餘韻。戲做得那樣好看,幾乎做絕了,下台後,手麻腳腫,全身都不知怎生安放。她不要像素貞那般傻,伶人命,悲歡離合統共要彆人指手畫腳。世人其實不懂其間真相與流變,但一人說一句,假的也就成了真。後世有女謝世書辭道,“人言可畏”。真的是“人言可畏”,人言是無論好壞都殺得死人的!幸虧素貞和許仙還是以相知相許、唯美的愛情悲劇被記錄下來。她應該為他們上炷香,恭賀他們一聲嗎?五百年。五百年過去了。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當年許仙愛不愛姐姐,有多愛,或多不愛,我也懶得去清算。姐姐都不在乎了,我又替她在乎什麼呢。姐姐不想清醒,不願知道真相,我又何必擔惡名,做此惡人。我和姐姐一起那麼多年,到底不比許仙情緣薄。許仙隻是一個人,是人,就有弱點。他的弱點,真是罄竹難書。不過反過來說,你能指望一個凡人有多大膽?他不過就是個藥官,能力膽識皆有限,前怕狼後怕虎,風車耳朵棉花心。一個詞:懦弱。就是這麼個人,你拿他怎麼是好。要怪隻能怪姐姐自個兒眼瞎,賠了千年道行,看上一個他。姐姐曾說:官人有官人的好。我心裡冷笑,不敢叫她看到,怕連累了我們姐妹情深,傷她自尊。陷入愛情的女人,各個是睜眼瞎,盲目到不計後果,旁觀者都看出來的事實,她們硬是給屏蔽了,心裡不想看的東西,眼睛當然看不到。眼睛隻是工具耳。官人到底哪裡好?他太普通。隻有相貌生得好。其他男人的好他欠缺,男人的壞處他是一概全攬。他既沒有法海的堅毅挺拔與佛肚能容,也沒有能忍的真心誠意和四方澄明。他招是非,不知好歹,沒有擔當,不願負責,在感情麵前,舉步不前,在人世前麵,踽踽難決。白做好了的,送到他麵前,他也不敢食。這等次男,虧姐姐看得上。要說姐姐是披著蛇皮的人,那許仙才是披著人皮的妖。可是姐姐愛他。我為姐姐可惜。愛情真沒有道理。愛時,哪怕他是衣冠禽獸,哪怕他是斯文敗類,也奮不顧身,飛蛾撲火。直到把自己燃儘,化灰,燈滅……如果被素貞愛上的話,也是不得不沉重的吧。然而愛,多少都是沉重的呢。不願沉重或接受沉重者,如許仙,是因他不夠愛姐姐吧。如果雙方愛都沉重,倒好些;都不愛也不重,見之歡喜,有情有義,也好。最怕就是一方重,一方輕,天平失了準頭。這邊廂覺得我付出了那麼多,那邊廂覺得你付出的太多了!你當他是人情,他其實付出的是愛情;你當是愛情的,人家隻當是順水人情。我們想的總是不一樣,兩邊都好生委屈。我和能忍到底不同。我們錯過了。但真的是錯過嗎?當時我也可以留下不是嗎。可我並沒有。雖然我為姐姐兩肋插刀,水漫金山,大部分是為了能忍。混戰時,我們相遇,漸漸背離,因為各自腳下有路,終於明確。什麼叫做“錯過”?是“錯的過了”,還是“過了則錯”?是本來就不該“過”,還是本來就無法算作“錯”?錯過多了就無所謂,饒是連錯過也錯過了。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再要回來,約半是要後悔的。每一樣東西都隻是存在,所以我怎麼可能錯過?終歸是因我道行太淺之故,才能順理成章抽身。我讓這種感情沉澱,發酵,日後想起來,它就不是水一樣的溫柔並淌過你心,而是黏稠的,重重的,提不起來,好不容易提起了,放下以後又泛撚出酸。打了個飽嗝,想了想往昔抱擁的滋味,令己感動,可其實你根本記不起那真正的味道。但願你知道,我此刻也是真的想念你;但願我相信,你那時也是真的歡喜我。五百年真是不能想,不堪想,一想,新恩舊恨撲麵而來。心裡仍有念想,他就餘毒未儘。擱著放涼便是,豈有感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五百年。又是一個長長的五百年。我對法海不如姐姐對他。姐姐對他,雖然囂張跋扈,但畢竟是謙卑而恭謹的。因為謙卑所以微妙,恭謹而順服。她維護的不是許仙,亦非人間,而恰恰是某種她認同的道統。女人對男人不能平視,更不能俯視,唯有仰視。素貞對許仙明顯是俯視,雖然同樣溫柔有加,卻是篤定非常的溫柔,這種篤定是孫猴子翻不出五指山的寬恕。她對人世則是平視的,她甚至帶著一隻妖的原罪去接受眼前平淡的喜樂。這也是她之所以後來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的功德。然而對法海,她謙卑。她敬他如佛,他是她不可驚動的最高信仰。她後來驚動他,旨在逼迫他,似在求一個天長地遠的回音。他是她存在的福音,她奔赴的力量,她對他是無人世之欲的。好像是佛祖對眾佛說,你們要仔細聽,說了一遍又一遍,並非菩薩罔顧訓誡,或佛法不透,而是喚領他們的內心。他就是這樣一個存在。隻是,他終將她的行徑看透。一念三千,皆是虛妄。與一個凡人在一起,再壞也有限,何以追蹤不止,糾纏得幾乎超越了妖與佛的界限。他身上的佛性,是讓一切有靈性之生物願意靠攏。他堅如磐石,力拔千鈞,廣博如海,仰之彌高。她以一隻妖的卑微試圖接近神的邊境,探究佛的底線。如果說佛度世人,理該也度她區區白蛇吧。她盼望他捉住她,教化她,感召她,如觀音大士淨瓶裡的柳枝,伴其清明。她不是存心鬨騰為吸引他的注意,她也是真心愛一個人間凡俗男子,選擇與他與子偕老,她把這看作是佛祖對她的考驗。她對人好,與世親,她希望最後可以得到來自神佛的祝福。姐姐太執著,兩頭討不了好處。人恨她寡廉鮮恥,佛責她背天罔道。結果,她隻能水漫金山。說到底並非與佛兩立,也不是為救冤家許仙,她為的是她的心。姐姐,我們為何選擇做女人?蛇自古是男性始祖的神秘象征。蛇妖最大的秘密是,他們是陰陽兩性。在他們修煉的最關鍵時,可以自行選擇,成為男兒身還是女子。姐姐,那我們為何要選擇做女人?思,凡。無可抵禦。做人的誘惑。五百年。五百年過去了。庭前閒落花,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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