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一八四七年十一月九日克羅茲夢到在鴨嘴獸池畔的野餐,還有蘇菲在水裡撫摸他的身體,然後他聽到一聲槍響,猛然醒來。他在臥鋪上坐起來,不知是幾點,也不知是白天還是夜晚,雖然白天與夜晚早就沒有區彆,因為太陽從今天起開始消失,直到二月前都不會再出現。不過,在還沒點亮艙房內的小提燈看表之前,他就知道時間很晚了。船上出奇的安靜;除了受擠壓的木頭及被凍在冰裡的金屬發出嘎吱聲外,非常安靜;除了熟睡船員的鼾聲、屁聲、咕噥聲以及廚師狄葛先生的咒罵聲外,非常安靜;除了船外冰原幾無間斷的呻吟、撞擊、斷裂、翻湧聲外,非常安靜;在今晚幾個與安靜相違的聲音外,還要加上強風發出的女妖般的尖叫聲。吵醒克羅茲的不是冰聲或風聲。是槍聲,霰彈槍聲。穿過層層橡木板及覆蓋在外麵的冰與雪,聲音有些模糊,但百分之百是霰彈槍聲。克羅茲睡覺時,大部分衣服都還穿在身上,現在他已經把其他層衣服都套上了,隻差穿上禦寒外套。侍從湯馬士·喬帕森這時正用他獨特的輕聲三連敲在敲門。船長把門拉開。“甲板上有狀況,長官。”克羅茲點點頭。“今天晚上輪誰站衛兵,湯馬士?”他的懷表告訴他現在幾乎是民用時間的淩晨三點了。在喬帕森大聲把名字念出來的前一刻,他記在腦中的每月及每日輪值表就讓他想起了人名。“比利·史壯和二兵海勒,長官。”克羅茲再次點頭。他從壁櫥中拿出手槍,檢查火藥,把槍塞進腰帶,然後擠過侍從身旁,從位於右舷側的船長小艙房裡走出來,穿過隔壁的軍官用餐房,接著很快地穿過另一道門,向前走到主梯道。在清晨這一時刻,主艙大半在黑暗中,狄葛先生的火爐例外。但是當克羅茲在主梯道底部停下腳步,從鉤子上取下他的厚重禦寒外套費力地穿上時,幾間軍官、副官及職員臥艙裡的燈也開始亮起。有些門拉開了。大副宏比向後走到梯子旁,站在克羅茲身邊。第一中尉利鐸匆匆從艙道向前跑,帶著三把毛瑟槍及一把軍刀。跟在他後麵的是哈吉森中尉與厄文中尉,也各自帶著武器。在梯子前方,水兵們還在吊床裡發著牢騷,但是有個二副已經把一些人趕出來了――讓睡夢中的人從吊床上滾下來,然後推他們到後麵去拿禦寒外套及武器。“有人到甲板上去看那槍聲是怎麼回事了嗎?”克羅茲問他的大副。“梅爾先生在負責,長官。”宏比說。“他叫你的侍從去找你後,就到甲板上了。”魯本·梅爾是水手艙班長,一個沉穩的人。至於在左舷擔任守衛的水兵比利·史壯,克羅茲知道他曾經隨皇家海軍百瑞德號出海過,他不會朝鬼影子開槍的。另一個值班的衛兵威廉·海勒是目前陸戰隊士兵中最老的一個,而且照克羅茲估算也是最笨的一個。他三十五歲了,卻還是個二兵,常生病,也常喝醉,更常是一副無用的模樣。兩年前,他最要好的朋友比利·艾特肯在狄斯可島遭開除、被皇家海軍拖運者號載送回家時,他差點也有同樣的命運。克羅茲把手槍塞進厚重毛外套的大口袋,從喬帕森手上接下一個提燈,用一條保溫巾纏住自己的臉,然後帶頭爬上傾斜的梯子。船外就和鰻魚肚裡一般黑,沒有星光,沒有北極光,沒有月光,而且很冷。厄文中尉六小時前被派上來量溫度時,甲板的溫度是零下六十三度,而現在,狂風咆哮著刮過殘根般的船桅,掃過結冰的傾斜甲板,帶來大量的雪。罩在主梯道艙口蓋上方的帆布帳篷已經結凍,克羅茲從裡麵走出來,用戴著連指手套的手貼住臉來保護眼睛。他看到右舷閃爍著提燈的微光。魯本·梅爾一隻腳跪著,在照料仰躺在地上的二兵海勒。海勒的帽子和威爾斯假發都掉了。克羅茲還看到,他的半顆頭顱也不見了。他頭上似乎沒有血跡,不過克羅茲看到陸戰隊士兵的腦在提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漿狀的灰色東西上已經結了一層光亮華麗的冰晶。“他還活著,船長。”水手艙班長說。“他媽的耶穌基督。”擠在克羅茲背後那群船員中有人說。“行了!”大副喊出聲來,“彆他媽的褻瀆神。沒人問你,你就他媽的彆說話,魁斯比。”宏比的聲音介於獒犬的咆哮與牛的鼻息之間。“宏比先生,”克羅茲說,“派水兵魁斯比用最快的速度到下麵去,拿他自己的吊床來把二兵海勒抬下去。”“是,長官。”宏比和那水兵同時回答。快跑的皮靴在甲板上砰砰作響,不過很快就被尖叫的風聲淹沒了。克羅茲站著,讓提燈繞圓圈晃動。二兵海勒在結了冰的梯索下方站衛兵,那旁邊的粗厚護欄已經被打碎。克羅茲知道,在缺口之外,冰雪堆積得像雪橇的滑坡道,向下延伸三十英尺或更長的距離。隻是在一片黑漆的雪中看不見大部分斜坡。在克羅茲用提燈照亮的一小圈雪上,並沒有任何明顯的足跡。魯本·梅爾舉起海勒的毛瑟槍。“發射過子彈,船長。”“風雪這麼大,二兵海勒可能是在那東西發動攻擊時才看到它。”利鐸中尉說。“史壯呢?”克羅茲問。梅爾指著船的另一邊。“不見了,船長。”克羅茲對宏比說:“找一個人留下看著二兵海勒,等魁斯比帶著他的吊床上來時,把他抬下去。”兩位船醫――培第和他的副手麥當諾突然出現在燈光圈中,麥當諾隻穿著幾件輕薄的衣服。“老天保佑,”跪在陸戰隊士兵旁邊的總船醫說,“他還在呼吸。”“儘你所能照料他,約翰。”克羅茲說,然後指著梅爾和擠在旁邊的水兵。“你們其他人都跟我來。把武器調整到隨時可以發射,即使得脫下連指手套也都給我準備好。威爾森,把兩個提燈都拿在手上。利鐸中尉,請到下麵去再選二十個人,要他們穿上全副禦寒衣物,給他們毛瑟槍。不是霰彈槍,是毛瑟槍。”“是,長官。”利鐸在風中大聲回答,但克羅茲已經帶著那一群人向前走,要繞過積雪及帳篷,沿著傾斜的甲板向上朝左舷的哨站走去。威廉·史壯不見了。他那條長長的毛質保暖巾被撕碎了,碎片散掛在纜索上劇烈飄舞。在這裡站衛兵的人常喜歡縮在左舷廁所的背風麵來躲避強風,而史壯的大外套、威爾斯假發、霰彈槍以及一隻手套就掉在廁所背麵的護欄附近。不過這裡看不到威廉·史壯的人影。護欄的冰上有些紅色汙漬,他一定是站在這裡,然後突然看到巨大的身影從呼嘯的風雪中冒出來攻擊。克羅茲沒說半句話,就叫兩個帶著武器的水兵提著提燈繼續往船後方走,三個朝船首去,另一個帶著提燈到位於船中央的帳篷下麵去看看。“請把梯子拿過來,包伯。”他跟二副說。二副的肩膀上扛著一團他剛從下麵帶上來的新鮮(也就是還沒結凍的)繩索。繩梯很快就掛在船邊了。克羅茲帶頭爬下繩梯。左舷側的船身露在冰海外,沿著船身堆積的冰和雪上麵有更多血跡。一道道在提燈照射下看起來黑漆漆的血痕,從炮口位置向外延伸,進到由冰脊及冰塔構成、隨時在改變布陣的冰原迷宮。在黑暗中,這一切隻能用“感覺”而非“看見”。“它希望我們跟到外麵去,長官。”第二中尉哈吉森說,他邊說邊傾身靠向克羅茲,讓他的聲音在狂風呼號中也清晰可聞。“當然,它就是這麼想。不過我們還是要跟下去,史壯有可能還活著。那東西乾過相同的勾當。”克羅茲看了看背後。除了哈吉森,隻有三個人跟著他從繩梯上爬下來。其他人要不是在甲板上搜尋,就是忙著把二兵海勒搬運到甲板下麵去。船長之外,隻有另一個人帶著提燈。“阿米提,”克羅茲對白胡子裡已經塞滿雪的彈藥士說,“把你的提燈交給哈吉森中尉,然後跟著他走。吉伯森,你留在這裡,等利鐸中尉帶著主力搜索隊下來時,告訴他我們往哪裡去了。跟他說,千萬不要讓他的人隨便開槍,除非他們能確定槍口不是在對著我們。”“是的,長官。”克羅茲跟哈吉森說:“喬治,你和阿米提先朝船首走大約二十碼,接著和我們保持平行,一起向南搜索。儘可能讓我們隨時都能看見你的提燈。”“是,是,長官。”“湯姆,”克羅茲對最後剩下的年輕人伊凡斯說,“你跟著我走。把你的貝克步槍準備好,不過擊鐵先扳到一半就好。”“是的,長官。”這男孩的牙齒在打戰。克羅茲先等哈吉森走到他們右方二十碼處――他手中提燈的光在大風雪中看起來非常微弱――才領著伊凡斯走進由冰峰、冰塔、冰脊構成的迷宮裡,追蹤冰上間歇出現的血痕。他知道,再遲個幾分鐘,血跡可能就會被雪蓋住。這位船長甚至連將手槍從大外套口袋裡取出來都嫌麻煩。在離船將近一百碼左右時,皇家海軍驚恐號甲板上提燈的光已經看不見了。克羅茲看到一道冰脊――因為冰板在海平麵下彼此碾壓與翻擠而被推出表麵的長條冰堆。到現在,克羅茲和已故約翰·富蘭克林爵士探險隊的每個人已經在冰雪中度過兩個冬天了,他們都見識過冰脊在巨大的轟隆聲及撕裂聲中,魔術般地向上升起,接著還橫越冰凍的海麵快速延展,速度有時快得讓人追不上。這道冰脊至少有三十英尺高,垂直的冰礫堆由許多大塊冰岩疊成,每塊冰岩至少都有漢薩姆雙人座馬車(注:hansom cab,一種在車後駕駛的雙輪小馬車)一樣大。克羅茲沿著冰脊走,把提燈儘可能舉高。西邊哈吉森的提燈已經看不見了,也都看不清楚驚恐號附近。到處有雪峰、漂冰、冰脊、冰塔擋住視線。在驚恐號與幽冥號相距的一英裡間有座巨大冰山,在有月光的夜晚還可以看到另外五六座。但是今晚竟看不到冰山,隻看到這三層樓高的冰脊。“在那裡!”克羅茲在風中大叫。伊凡斯靠了過來,舉起他的貝克步槍。白色冰牆上有一道黑色血痕。那東西已經把威廉·史壯帶到冰礫構成的小山上麵了,而且選擇了一條近乎垂直向上的路。克羅茲開始攀爬,右手拿著提燈,用空出來的手戴著連指手套去摸索,試著找出裂縫與破口,可以把凍僵的手指及結冰的靴子放進去。喬帕森曾經在他一雙靴子的鞋底釘上長釘,以增加在冰上的抓地性,但他剛才並沒花時間去穿上那雙靴子。他現在穿的普通水兵靴在冰上很容易踩滑,或直接刮過冰麵。但他發現,上方二十五英尺高的地方還有更多冰凍的血跡,就在冰脊頂端的亂冰下方,所以克羅茲右手拿穩提燈,左腳反複猛踩一片傾斜的冰板。儘管大外套的羊毛因此一直銼刺著他的背,他還是用這方式爬到冰脊上方。船長的鼻子失去知覺,手99lib?指也都麻木了。“船長,”伊凡斯從底下的黑暗中問,“您要我也上去嗎?”克羅茲喘得厲害,一時說不出話來。等他的呼吸稍微順一點後,他對下麵說:“不用……你在下麵等。”他現在看到哈吉森的提燈光出現在西北方,離這冰脊還有三十碼以上。他揮動手臂以便在風中保持平衡,整個身體傾向右邊,因為強風的氣流把他的保暖巾向左拉直,幾乎隨時都能把他直接推倒。克羅茲將提燈伸出去照冰脊南邊。這一麵幾乎是垂直陡降三十五英尺。沒有威廉·史壯的人影,冰上也沒有黑色的血痕,完全沒有任何活物或死物來過的跡象。克羅茲無法想象有東西能順著如此陡峭的冰麵走下去。他搖了搖頭,發現眼睫毛幾乎已經凍在臉頰上了,克羅茲開始順著上來時的路爬下去,有兩次還差點跌在突出的冰刺上。最後還因為踩滑而直接從將近八英尺的高度,摔到伊凡斯所在的冰原表麵。但是伊凡斯不見了。貝克步槍躺在雪上,擊鐵還是扳到一半。漩渦狀的雪上並沒有足跡,沒有人或其他東西的足跡。“伊凡斯!”克羅茲船長的聲音用來發號施令已經有超過三十五年的曆史了。他可以在西南風中狂吼,或是船在冰風暴中吐著白泡沫穿過麥哲倫海峽時,讓士兵們聽見他的聲音。現在他把他能運用的所有音量全都貫注於一氣:“伊凡斯!”除了風的呼嘯外,沒有回音。克羅茲舉起貝克步槍,檢查裡麵的火藥,朝空中開了一槍。那爆裂聲連他自己都覺得不甚響亮,但是他看到哈吉森的提燈突然轉向他,從驚恐號方向來的另外三盞提燈也變得隱約可見。離他不到二十英尺處有東西發出吼聲。當然這有可能隻是因為風找到穿過或繞過冰峰或冰塔中的一條新信道,但是克羅茲很清楚並非如此。他放下提燈,在口袋裡摸索拿出手槍,用牙齒把連指手套咬掉,讓肉和鐵扳機之間隻隔著一層很薄的羊毛手套,然後將這把多了也無益的武器舉在胸前。“出來吧,你這對賤眼睛!”克羅茲大叫,“你出來,有種就來找我,不要找一個小男孩,你他媽的被染梅毒的海蓋特妓女生的、隻會舔人屁股、喝人尿水、強奸老鼠的毛茸茸小魚卵!”除了風的呼嘯外,沒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