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一八四七年六月十一日約翰爵士過世那天,他差不多已經從撞見愛斯基摩姑娘一絲不掛的驚嚇中恢複過來了。根本是同一個年輕女子,同樣一個十來歲的黃刀印第安妓女。在一八一九年他命運多舛的第一次探險中,魔鬼就派她――愛拈花惹草的羅伯·胡德的十五歲姘頭綠襪子來引誘他,這一點約翰爵士非常確定。現在引誘他的女人,同樣擁有在黑暗中也能發光的咖啡色皮膚,同樣的身高,同樣那種女孩子的圓形乳房,同樣的褐色乳暈,在性器官上方也同樣有像烏鴉羽毛般漆黑的暗色陰毛。同樣一個在夢中勾引男人的女妖。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看到她光著身體躺在病床區、麥當諾船醫的桌台上,就在他的船上,一時大驚失色。但是約翰爵士很確定,在那天似乎沒有止儘、令人不知所措的剩餘時間裡,他並沒有讓船醫們及另外兩位船長察覺出自己的異樣。郭爾中尉的葬禮在###星期五當天很晚才舉行。一支人數眾多的工程隊花了二十四小時才挖穿冰層,讓他的遺體可以葬到海裡。要完成這件工程,他們必須先用黑色炸藥把如岩石般堅硬的冰層最上方的十英尺炸掉,再用鶴嘴鋤、鏟子挖出一個寬口坑洞,以便能把剩下五英尺左右的冰打穿。他們在中午完成工作時,幽冥號的木匠維基斯先生與驚恐號的木匠哈尼先生,已經做好一個精巧的木製平台,搭在十英尺長、五英尺寬的洞口上直通暗黝之海。帶著長鶴嘴鋤的工程隊人員留駐在坑裡,隨時注意不讓平台下方的冰再次凍結。船上的溫度較高,郭爾中尉的身體開始快速腐敗,所以木匠們先用桃花心木做了一個非常結實的棺材,裡麵襯了一層馨香的香柏木。兩層木料之間還加裝了一層鉛,而非一般在帆布埋葬袋裡裝入兩顆鐵球,以確保屍體會沉到水裡。鐵匠史密斯先生鑄造、錘打,並且鐫刻了一麵漂亮的紀念銅牌,用螺絲鎖在桃花木棺材上。因為這次葬禮兼具岸邊土葬與一般海葬的性質,約翰爵士特彆要求棺材一定要做得夠重,好讓它馬上沉下去。在八鐘響,暮班第一段剛開始不久――下午四點鐘――兩艘船的人員聚集在離幽冥號四分之一英裡的埋葬地。約翰爵士下令,船上除了留下基本數目的守衛外,所有人都要參加葬禮。他還規定製服外麵不可以套上彆的衣物。所以時間一到,一百多位穿著正式卻一直在發抖的軍官與船員就聚集在冰上。郭爾中尉的棺材從幽冥號船側放到冰上,然後綁在為了今天悲慘任務而強化過的大型雪橇上。約翰爵士將自己的國旗覆蓋在棺材上。接著,三十二個水兵,二十個來自幽冥號,十二個來自驚恐號,慢慢拉著棺材雪橇走了四分之一英裡到達埋葬地點。當中最年輕的四個人在船員名單上還是見習生:幽冥號的喬治·錢伯斯與大衛·楊格以及驚恐號的羅伯·高汀與湯馬士·伊凡斯,在蒙著黑布的鼓上敲奏著慢版的進行曲。這支嚴肅隊伍由二十個人護送,包括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費茲堅中校、克羅茲船長以及其他軍官與副官(留守在兩艘幾乎空無一人的船上的人除外)。每個人都穿著正式的軍服。在埋葬地點,穿著紅外套的皇家海軍陸戰隊火槍隊已經站著等候了。他們由幽冥號三十三歲的中士大衛·布萊恩帶隊,隊員包括下士皮爾森、二兵哈普魁、二兵皮金登、二兵希裡以及二兵日德,這些人全都來自幽冥號。旗艦上的陸戰隊隻有二兵布藍尼缺席,因為他去年冬天就過世了,被埋在畢奇島。此外還有中士妥茲、下士黑吉斯、二兵威吉斯、二兵黑蒙、二兵海勒、二兵達利,他們都來自皇家海軍驚恐號。雖然水星就要落下,星期天的黎明卻相當晴朗,而且比前一天冷了三十度,中午的溫度是零下九度。約翰爵士發布消息說,當天大家都要參加幽冥號上舉行的主日禮拜。約翰爵士船上的船員和軍官每個星期都得參加主日禮拜。在暗無天日的幾個冬天月份裡,他就在主艙裡主持禮拜。不過,隻有最虔誠的驚恐號船員會越過冰原來參加禮拜。因為主日禮拜是皇家海軍的要求――與其說是規定,不如說是傳統――克羅茲船長在星期天也會安排禮拜,但是因為船上沒有牧師,所以禮拜變得徒具形式,有時隻是讀讀船上法規,而且時間隻有二十分鐘,不像約翰爵士那樣熱切地讓禮拜進行九十分鐘或兩個小時。但是這個星期天,大家都沒有彆的選擇。在三天內,克羅茲船長第二次帶著他的軍官、副官及船員們越過冰原到這邊來,這次大家都在製服外麵套上大外套並戴著手套。他們到達幽冥號時才驚訝地發現,禮拜竟然要在甲板上舉行,約翰爵士則是要站在後甲板區講道。雖然上方的天空是淡藍色的,今天沒有冰晶的金色圓頂,也沒有具有象征意義的幻日,但是風非常冷,在後甲板區下方的船員們擠在一起,自我安慰地想要借此取暖,而兩艘船的軍官仿佛一整隊穿著大外套的侍從,全都站在約翰爵士後麵,站在甲板飽受風霜洗禮的那一麵。十二個陸戰隊士兵再次排成一列,站在甲板背風麵,中士布萊恩站在最前麵,士官們則聚集在主桅前方。約翰爵士站在羅盤箱上,箱子上罩著先前覆蓋在郭爾中尉棺材上的國旗,以符合“神聖講道壇”的規定。他隻講了一個小時左右,所以沒有人凍壞腳趾或手指。約翰爵士的本性與傾向都偏好《舊約》勝過《新約》,所以他帶著大家回顧幾個舊約先知的預言。他的講道一度集中在先知以賽亞關於地球的預言:“看哪,耶和華使地空虛,變為荒涼;又翻轉大地,將居民分散。”隨著愈來愈多經文及解說出現,連主甲板上穿戴大外套、圍巾、連指手套那群人中最遲鈍的船員也慢慢開始明白,總指揮在講這次尋找西北航道的探險以及目前受困在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的窘境。“地必全然空虛,儘都荒涼;因為這話是耶和華說的,”約翰爵士繼續說著,“地上的居民哪,恐懼、陷坑、網羅都臨近你……躲避恐懼聲音的必墜入陷坑;從陷坑上來的必被網羅纏住。因為天上的窗戶都開了,地的根基也震動了……地全然破壞,儘都崩裂,大大地震動了。地要東倒西歪,好像醉酒的人……”仿佛是要證實這悲慘預言,幽冥號四周的冰原上突然傳來大聲的嗚咽,船員腳下的甲板也開始移動。上方結了冰框的船桅及帆桁似乎在震動,在淡藍色天空中輕輕旋轉。沒有人離開隊伍或發出聲音。約翰爵士從《以賽亞書》跳到《啟示錄》,讓他們看到還有更多的悲慘景象在等待背棄上主的人。“但是如果他們……我們……不違背與上主所立的約呢?”約翰爵士問,“請你們看約拿的例子。”幾個船員一時輕鬆地呼了一口氣。他們很熟悉約拿的故事。“上帝差派約拿到尼尼微城去大聲責備那地方的人,因為他們罪惡滿盈,”約翰爵士大聲地說,他一度過於微弱的聲音此時突然變大,強度與抑揚頓挫甚至可以和受神感召的國教派牧師媲美,“但是約拿――你們都知道這件事,夥伴們――他逃離上主給他的使命,也逃離上主的同在,反倒往約帕去,跳上第一艘駛離的船,那艘船恰好要開往他施,在當時世界的儘頭之外。約拿愚笨地以為自己可以搭乘這艘船到遠離上主國度的地方。“現在,夥伴們,我們正因為利維坦惡靈化身成懷有敵意的白熊而苦惱。不過那東西畢竟隻是白熊,不管它想怎麼效忠我們的敵人,它都隻是一隻沒頭沒腦的野獸。和約拿一樣,我們要向上主禱告,讓這恐怖的東西離開我們,而且可以確定的是,上主會聽我們的禱告。“殺掉這隻不過是野獸的東西吧,夥伴們,在成功的那一天,不論是我們當中哪個人下手殺掉,我發誓我會自掏腰包付給你們每人十英鎊金幣。”擠在船腰的船員開始竊竊私語。“每個人十英鎊金幣。”約翰爵士重複了一次,“不是隻給像大衛殺死歌利亞一樣殺死野獸的人獎賞,而是每個人都有獎賞,大家都有份,而且得到同樣多。此外,你們還會繼續領到皇家探索團的薪水,還有我承諾將來再多付給你們和你們簽約金一樣多的津貼,隻為了報答你們願意再多待一個冬天在這裡吃好吃的食物、吹暖氣、等待雪融!”如果做禮拜時可以笑出聲的話,當時肯定會有人笑出來。但事實上,船員們隻是互看彼此麵色蒼白、幾乎凍傷的臉。一個人十英鎊金幣,約翰爵士還答應回去後再額外給和簽約金一樣多的津貼。許多人一開始就是看在高額簽約金分上才參與這次探險,大多數人都能拿到二十三英鎊!當時一個人一星期的房租隻要六十便士,租一整年隻要十二鎊。這還隻是加在皇家探索團一般水兵一年六十鎊薪水之上的福利而已,卻已經超過岸上任何工人薪水的三倍。木匠的薪水是七十五鎊,水手長是七十鎊,工程師可以拿到整整八十四鎊。船員們麵露微笑,並且偷偷在甲板上跺腳,以防腳趾凍壞。“我已經命令驚恐號上的狄葛先生和幽冥號上的沃爾先生,今天為我們預備一頓節慶晚餐,來預祝我們必能戰勝的不幸,這次探險任務必然成功。”約翰爵士從裝飾國旗的講道壇上向下喊。“我也準許兩艘船上的人今晚可以多喝一份蘭姆酒。”幽冥號的船員隻能垂著鬆垮垮的下巴彼此對望。約翰·富蘭克林爵士會容許大家在星期天喝酒,而且還多喝一份?“大家和我一起來禱告吧,夥伴們。”約翰爵士說,“親愛的上帝,再次轉眼向著我們,哦,上主,賜恩典給你的仆人。求你使我們早早飽得你的慈愛,好叫我們一生一世歡呼喜樂。“求你照著你使我們受苦的日子和我們遭難的年歲,叫我們喜樂。“願你的作為向你的仆人顯現;願你的榮耀向他們子孫顯明。“願主我們神的榮美歸於我們身上;願你堅立我們手所做的工;我們手所做的工,願你堅立。“榮耀歸於聖父、聖子、聖靈。“起初、現在、直到永遠,阿門。”“阿門。”一百一十五個聲音響應。約翰爵士講道後的四天四夜裡,有一場六月暴風雪從西北方來,讓可見度變得很差,活動起來也很不方便,但是在冰凍的海麵上卻不時傳來霰彈槍的砰砰槍響和毛瑟槍的達達聲。每個可以找到理由到冰原上的人(狩獵隊、防火洞維護組、兩艘船間的信差、測試新雪橇的木匠、獲準帶船狗涅普頓出去散步的水兵)都帶著武器,朝著任何移動中或是在風雪或霧裡看起來像是會移動的東西開槍。沒有人被誤射致死,但是有三個人得去找麥當諾醫生或古德瑟醫生,請船醫幫忙把射在大腿、小腿及臀部的霰彈槍碎片取出來。星期三,一支狩獵隊真的帶回一隻白熊屍體――綁在兩部連在一起的雪橇上――以及一隻和小牛一樣大的小熊。有些人開始大喊大叫,要求付給每個人十英鎊金幣,但即使是到船北方一英裡射死野獸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它太小了。他們有兩把毛瑟槍與三把霰彈槍,總共開了十二槍才射倒這頭熊,熊攤在滿是血跡的冰上還不到八英尺長,而且還太瘦,是母的。他們殺死母熊,但留小熊活口,拉著它跟在雪橇後麵回來。約翰爵士下船來檢查這頭已死的動物,誇讚那幾個人為大家找到了食物。雖然每個人都不喜歡吃煮熟的熊肉,而這隻瘦熊的肉看起來肯定比以前的更多筋更難嚼,但是他指出,這並不是利維坦化身殺死郭爾中尉的怪獸。約翰爵士解釋說,所有親眼見到中尉之死的人都很確定,就在臨死之前,這位英勇的軍官還朝著那隻怪獸的胸膛發射了手槍。這隻母熊雖然身上滿是彈孔,但它胸部卻沒有手槍的舊傷口,也找不到手槍的子彈。真正的白熊怪獸,約翰爵士說,要根據這樣的特征來辨認。有幾個船員想把小熊當寵物養,因為它已經斷奶了,可以吃解凍的牛肉,而另一些人則當下想把它宰了。約翰爵士聽從陸戰隊中士布萊恩的建議,下令讓小熊活著,用項圈和鏈子將它係在冰上的一根樁上。就在星期三晚上,六月九日,中士布萊恩和妥茲,還有大副愛德華·考區以及這趟旅程僅剩的製帆匠老約翰·莫瑞,請求到約翰爵士的艙房報告。“我們在這件事上的做法不對。”中士布萊恩說,他是這一小群人的發言人。“我是指獵殺野獸。”“錯在哪裡?”約翰爵士問。照布萊恩的手勢來看,他指的是外麵滿是血跡冰上正被屠宰的母熊。“船員們不是獵人,約翰爵士,我們兩艘船上沒有半個真正的獵人。我們出去打獵的人以前在陸地時隻是偶爾獵獵小鳥,不是獵大型動物。嗯,也許我們可以射倒鹿,或是北極馴鹿,如果我們能碰上一隻的話。但是白熊是可怕的敵人,約翰爵士。我們先前能射殺白熊,多半是因為運氣好,而不是獵技高超。白熊的頭顱厚到能擋住毛瑟槍的子彈。它身上有非常多脂肪與肌肉保護,就像古代騎士受甲胄保護。它是強而有力的動物,即使是體型較小的熊,您自己也看過,約翰爵士,用霰彈槍打它的肚子,或用步槍射它的肺,也不會讓它倒下來。還有,很難找到它們的心臟。這隻瘦巴巴的母熊需要霰彈槍與毛瑟槍合計開十二槍,而且都是近距離發射才能射倒。即使是這樣,它還是很有機會逃脫,如果它不是要留下來保護幼子的話。”“那麼你如何建議,中士?”“建一個隱匿棚,約翰爵士。”“隱匿棚?”“就好像我們要獵鴨一樣,約翰爵士。”妥茲中士說。這名陸戰隊士兵蒼白的臉上有一道紫色胎記。“莫瑞先生知道如何製造。”約翰爵士轉身對著幽冥號的老製帆匠。“我們可以使用原本要做驅動軸替換品多出來的幾根鐵棍,約翰爵士,然後把它們彎成我們要的護欄形狀,”莫瑞說,“當成隱匿棚的輕框架,就像帳篷。您知道的。”“隻是它不像我們的帳篷一樣呈金字塔形,”約翰·莫瑞繼續說,“反倒是長而矮,上方是一道突出的遮棚,差不多就像村郊市集的帆布棚架,長官。”約翰爵士露出微笑。“難道我們的熊不會注意到冰上多出一個村郊市集的帆布棚架嗎,先生們?”“不是的,長官。”製帆匠說,“我會在晚上,或我們稱為夜的微明時光來臨前,把帆布剪好、縫接好,將它漆成像雪一樣白。把這隱匿棚靠在一個矮冰脊上,讓它們混合成一體。隻有細長的槍枝發射狹縫會稍微被看見。維基斯先生會用葬禮時平台上的木頭在棚架內裝設一條長椅,讓射手們可以腳離冰地、溫暖地坐在板凳上等候。”“你預計要安排幾個射手在這個……獵熊隱匿棚?”約翰爵士問。“六個,長官。”布萊恩中士回答,“我們需要一起發射排槍,才能射倒野獸,長官,就好像在滑鐵盧,要數千個人才能打倒拿破侖的手下。”“萬一這隻熊的嗅覺比在滑鐵盧時的拿破侖還好呢?”約翰爵士問。有些人在竊笑,但是中士妥茲說:“我們考慮過,約翰爵士。最近這些日子,風大多是從西北偏北方向吹來。如果把隱匿棚放在可憐的郭爾中尉下葬處附近的矮冰脊上,長官,我們就可以把西北方一整片空曠的冰原當成殺戮區,那裡有將近一百碼的開放空間。白熊很可能會從上風處較高的冰脊上爬下來,約翰爵士。當它到了我們設定的地方,一排接一排的米尼式子彈會射入它的心和肺,長官。”約翰爵士在考慮。“但是得叫大家不要隨便走動。”二副愛德華·考區說,“如果冰原上有一大堆人晃來晃去,而且隨時聽得見他們和哨兵對著冰塔和陣風胡亂開槍,不會有任何一隻識相的熊會走進船周圍五英裡內,長官。”約翰爵士點點頭。“你們打算用什麼引誘熊進到殺戮區呢,先生們?你們考慮過用餌嗎?”“是的,長官,”中士布萊恩的臉上現在帶著微笑。“我們要用新鮮的肉引誘凶手進來。”“我們並沒有新鮮的肉,”約翰爵士說,“連隻環斑海豹都沒有。”“不,長官。”這名臉部輪廓鮮明的陸戰隊中士說,“但是我們有那隻小熊。等到隱匿棚搭建完成,我們就把小熊宰了,血流得越多越好,長官,然後把肉放在離射擊區不到二十五碼的冰上。”約翰爵士說:“所以,你們認為我們這隻動物會吃同類的肉?”“哦,是的,長官。”中士妥茲說,他紫色胎記下方的臉變紅了。“我們認為,這隻動物會吃任何在流血或聞起來像肉的東西。當它來的時候,我們就把成排子彈射到它身上,長官,接著每個人就可以得到十英鎊,然後過完冬天,獲得勝利,然後回家。”約翰爵士慎重地點了頭說:“就這麼做吧。”星期五下午,六月十一日,約翰爵士和維思康提中尉到外麵去檢查獵熊的隱匿棚。兩位軍官不得不承認,即使近到三十英尺,隱匿棚還是幾乎看不見,它的地麵和背麵直接貼在一道矮冰脊上,約翰爵士幾天前就是在這裡誦讀悼詞。白色的帆布交疊得相當完美,在槍枝發射的狹縫上,帆布條間隔不等地垂著,將結實的水平置槍架分成好幾段。製帆匠兼軍械匠巧妙地將帆布固定在鐵製的長杆與肋條上,即使風像現在這般猛烈,把雪刮得在冰原上狂飛,帆布還是紋絲不動。維思康提領著約翰爵士沿著冰脊背麵一條冰滑的小徑走――射擊區看不到這地方――接著越過矮冰牆,從帳篷後麵一個狹縫進入隱匿棚。中士布萊恩和幾個幽冥號的陸戰隊士兵――下士皮爾森、二兵希裡、日德、哈普魁和皮金登――在裡麵。探險隊總指揮走進來時,幾個人站起來迎接。“喔,不,不,各位,坐著就好。”約翰爵士非常小聲地說。在這窄長方形帳篷兩側的鐵護欄上,有些彎曲的鐵製鐙具,馨香的厚木條架在上麵,讓陸戰隊員即使不站在狹窄的射擊狹縫旁邊,也可以坐著達到射擊高度。另外還有一層木條讓他們的腳可以不踩在冰上,而毛瑟槍就擺在前方隨手可及的地方。這擁擠空間裡彌漫著新木材、濕羊毛及槍枝潤滑油的味道。“你們在這裡等多久了?”約翰爵士小聲地問。“還不到五個小時,約翰爵士。”中士布萊恩說。“你們一定很冷吧。”“一點也不冷,長官。”布萊恩低聲說,“棚子夠大,我們可以偶爾在裡麵走來走去,而且木條能讓我們的腳不被凍壞。驚恐號的陸戰隊會在妥茲中士的指揮下,在二鐘響時來接替。”“有沒有看見什麼?”維思康提中尉小聲問。“還沒有,長官。”布萊恩回答。這位中士和兩位軍官傾身向前,直到臉碰到從射擊狹縫吹進來的冷空氣。約翰爵士看見那頭小熊的屍體,它的肌肉在冰上異常鮮紅。除了小小的白色頭顱外,他們把它身上的皮全剝掉,讓血流出來,再用桶子盛起來,把血灑在四周。風吹著雪橫越過寬廣的冰原,在一整片白色、灰色、淡藍色的背景中,鮮紅的血令人感到不安。“還得看看我們的敵人會不會吃同類。”約翰爵士小聲地說。“是的,長官。”中士布萊恩說,“約翰爵士,要跟我們一起坐到長板凳上嗎?長官,這裡還有很多空間。”其實沒有多少空間,尤其是除了原先就在木條上排排坐的幾個胖屁股外,還要加上約翰爵士的大屁股。由於維思康提中尉還站著,陸戰隊士兵儘可能把身體往前移,所以木板凳上可以擠坐七個人。約翰爵士發現,坐在這高高位置上,冰原上的情形一目了然。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覺得,他和其他男人從來沒有這麼愉快相處過。約翰爵士花了很多年才明白,他和女人――包括有藝術氣質、容易緊張的女人,例如他的第一任妻子伊蓮娜,以及強勢、不屈不撓的女人,例如他的現任妻子珍恩――在一起時,會比和一群男人在一起自在得多。但是在上星期天的主日崇拜後,他的軍官與船員給他的微笑、點頭以及真誠注視表達的認可,勝於他四十年軍旅生涯的任一時期。沒錯,他是一時興起答應給每個人十英鎊金幣,更不用說將相當普通水手五個月薪水的簽約金再加倍了。約翰爵士的財源寬裕,即使錢在他離家三年多的時間裡變少了,他還是很確定,珍恩女士的私人財產可以支付因榮譽而起的新債款。不管怎麼說,約翰爵士認為,答應給賞金以及出人意料地容許船員們在他禁酒的船上喝酒,都是神來之舉。約翰爵士和其他人一樣,因為探險隊中最有前途的年輕軍官之一郭爾中尉突然去世而心情沮喪。冰原上找不到任何未結凍水域的壞消息,加上還得在冰上過黑暗冬天的悲慘宿命,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沉重打擊。但是答應給每個人十英鎊金幣,並容許兩艘船上的人大吃一餐,讓他暫時克服了這難題。當然還有一個問題,四個船醫上星期才告訴他:有愈來愈多罐頭食物已經腐壞,很可能是因為罐頭焊接不夠結實。約翰爵士目前隻能暫時把這事擱在一旁。風吹著雪橫越廣大冰原,讓那具小屍體在它凝結並且結凍的X字形血跡中忽隱忽現。沒有任何東西從附近冰脊及冰塔走過來。約翰爵士右邊的人輕鬆地坐著,其中一個嚼著煙草,其他人把戴著連指手套的手扶在豎立的毛瑟槍槍口上。約翰爵士知道,隻要他們的複仇者一在冰上出現,連指手套會在一瞬間全脫掉。冰冷的水讓約翰爵士激烈跳動的心臟暫時停歇。他想大叫,卻隻吸進鹹鹹的海水。我在海裡麵。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海裡麵。多麼奇妙啊!接著他揮舞雙手,身體不斷翻轉,感覺自己的大外套已被撕碎,碎片和破布正從他身上剝離。現在他完全感覺不到他的腿,腳在冰凍的水中踩不到東西。約翰爵士拚命用手臂和手掌抓水、劃水,還不知道自己在這片可怕的黑暗中是在努力遊向水麵,還是把自己推到更幽深的黑水裡。我快淹死了。珍恩,我快淹死了。參加探險隊這麼多年來,我考慮過各種最終死法,親愛的,但是我從沒認真想過我會淹死。這時約翰爵士的頭撞到堅硬的東西,幾乎把他撞得不省人事。他的臉再次被壓到水麵下,鹹鹹的水再次充滿他的嘴和肺。接著,親愛的,上帝的保佑帶領我到水麵,或至少讓我呼吸到那一英寸夾在海麵與上方十五英尺的冰之間的空氣。約翰爵士的手慌亂揮動著,身體翻轉成背部朝下,腿還是沒有任何用處,手指在上方的冰上亂刮。他強迫自己讓心臟和四肢平靜下來,他需要克製自己的動作,好讓鼻子在冰層與冰冷的水之間找到一絲絲空隙。他在呼吸。他抬高下巴,把海水咳出來,並且用嘴巴呼吸。謝謝,親愛的耶穌,上主……約翰爵士壓住想要大叫的衝動。他沿著冰層底部爬,像是在爬牆。冰層的底部不太規則,有時向下突出進入水裡,讓他得不到一絲空氣,有時卻又向上升起五六英寸甚至更高,他幾乎能讓整張臉浮出水麵。雖然在他上麵有十五英尺厚的冰,卻還是有微弱的光線――藍色的光,上主的光――在離他眼睛僅幾英寸的粗糙冰切麵上折射。部分日光從那個洞――郭爾的葬坑――射進來,他剛才是從那裡被丟進來的。我唯一要做的事,我親愛的女士們,我親愛的珍恩,就是找到回冰上那窄洞的路,也就是說,確認自己所在位置,但是我知道我隻有幾分鐘……不是幾分鐘,是幾秒鐘。約翰爵士可以感覺到冰冷的水快要將他凍到失去生命了,而且他的腳顯然狀況嚴重。他不僅無法感覺到腳的存在,還感覺到它們並不存在。海水中有他的血的味道。接著,女士們,全能的上帝,我看到了光……在他左邊。開口在他左手邊十碼或不到十碼的地方。這裡的冰比黑色的水麵高,空間足夠讓約翰爵士把頭抬起來,用他禿而冰冷的腦門頂著粗糙的冰喘氣,水和血從眼睛裡流出來,並且看見救贖主的光輝就在不到十碼遠的地方。某個巨大而潮濕的東西在他與那片光之間升起,四周變得完全黑暗。他原先可以呼吸的幾英寸空氣突然被奪走,取而代之的是難聞之極的腐敗口臭撲麵而來。“請……”約翰爵士氣急敗壞地開口,邊說邊咳。潮濕的惡臭味接著環繞住他,巨大的牙齒在他臉的兩側合起,他的頭兩側、耳朵正前方的骨頭和頭顱整個被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