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的燈亮著,紅色,又是紅色,血樣的顏色。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即使你一遍一遍地聽說,一遍一遍地看到,但不是親身經曆就永遠無法體會。在兩小時之前,我並不知道死亡到底意味著什麼。而現在,我卻希望我永遠都不曾知道。鄭凱文坐在手術室前的長凳上。從鄭凱悅被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整個人封閉了起來,就像是一幢小房子,門窗緊閉。儘管你看到的完好無損,但內心早已破碎不堪。我辦完手續到回到手術室門口的時候,鄭凱文還坐在那裡。甚至連坐著的姿勢也都不曾換過。如果不是他偶爾還會眨眼,我一定會以為坐在那裡的僅僅是一具軀殼。“凱文。”我輕輕地坐在他身邊,挽住他胳膊輕輕靠在他肩上。他終於鬆開緊緊交錯的十指,慢慢地扣住了我的手。“凱悅會沒事的。”我輕聲地說著。其實說這話我也心虛,那麼快的車速,把人撞得飛了起來,生存的幾率還有多大。“如果她有什麼事,我絕對不會放過那個混蛋。”他把臉孔埋在雙手之間,聲音嘶啞,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楚:“家裡最小的是她,最疼得是她。媽媽臨死前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她……”鄭凱文忽然緊緊地摟住我,把頭埋在我的胸口,肩膀瑟瑟地起伏著。“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過!”我用力地抱住他,像是要把他的顫栗牢牢的固定在我的懷中:“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一直都在。”我筋疲力儘,幾乎用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在祈禱,鄭凱悅一定會順利過關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聽到走廊裡淩亂的腳步聲,緊跟著就能聽到一個氣勢洶洶的聲音穿腸蕩氣:“凱悅呢?凱悅在哪裡?”我們一抬頭,就看到一個氣勢洶洶的老頭子柱著拐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我們的麵前。“爸,你怎麼來了?”鄭凱文站了起來。我急忙也站了起來,腦子忽然嗡的一聲。那麼大的陣勢,還能是誰,還不就是鄭凱文他老爸——鄭祖望。“出了這麼大的事,難道你要我坐在家裡看報紙等消息。”鄭老爺子憤怒地用拐杖敲擊著大理石地麵。他身後站著那位將我掃地出門的大舅爺,還有若乾我並不認識的類似保鏢的人物。說若乾是因為那些人突如其來黑壓壓一片,以至於我一時數不清到底有幾個人。“凱悅呢?凱悅人呢?”“她還在急救室。”鄭老爺子停止了左顧右盼,死死盯著我們說:“你們誰來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盯著我,我能說什麼,我該怎麼說呢,我現在又是站在什麼立場上說呢?無法解答這些困惑的我,隻能眼巴巴地看著鄭老爺子的橫眉冷對。“爸,這件事……”“你不用解釋,我知道。”鄭老爺子咄咄逼人道:“你看到凱悅是跟誰在一起?”鄭凱文,在這個時候卻突然的沉默了。我相信他隻要說出那個名字,鄭老爺子身後的那些個黑衣服一定會像敢死隊一樣衝過去把杜澤山碎屍萬段。但是鄭凱文竟然沉默了,這令我很意外,我一時之間想不通他為什麼會沉默。鄭老爺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敲著地板吼衝著身後的人大喊:“你們一個個都是瞎子聾子麼,凱悅這麼大個人,居然也看不住!你們……你們……”發現鄭凱文並不打算回答,鄭老爺子忽然舉起拐杖劈頭就要打。“不關凱文的事!”我伸出手臂將鄭凱文擋在身後:“這隻是個意外!”說完這些話,我忽然很佩服我自己,簡直有江姐就義時候的英勇氣魄。可是當我抬起眼皮子來一看,頓時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鄭老爺子舉起的拐杖懸在我腦袋上,那叫一個千鈞一發。幸而那拐杖終於慢慢地放了下來,鄭老爺子眯縫著眼睛看著我,問:“你是誰?”“我……”對啊,我是誰?這問題真如當頭一棒。我本應先自我介紹,但是現在話都說開了,我到底是站在什麼立場還不知道。這個時候,我的自我介紹到底應該是長是短,簡單還是贅述呢?結果鄭老爺子用一聲怒吼打斷了我紛亂的思緒。鄭老爺子一臉肅殺,上前一步,說:“不管你是誰,你來告訴我,凱悅她到底和誰在一起?”好銳利的目光,簡直像切三文魚片的日本刀。忽然手術室的彈簧門嘎吱一聲,所有人的注意力一瞬間都轉移到了那扇門上。“誰是鄭凱悅的家人?”“我,我是他哥哥。”鄭凱文飛快上前。然而醫生的麵色冰冷,沒有一絲血色。我仿佛聽到了半空中驚雷的聲音。“對不起。”醫生熟練而低調的說出那句話。“我們已經儘力了。”氣氛瞬間凝固。鄭老爺子癱倒在椅子上,幾乎是像一堵磚瓦牆,瞬間轟塌,當真是天崩地裂。當真是一陣陣驚雷滾過頭頂,連我都是眼前一黑,險些昏了過去。鄭凱文怔怔地向後退了幾步,或者說,他根本是向後倒去,要不是背後有堵牆,他一定會摔倒在地上。而我連伸手的力氣都沒有,什麼叫感同身受,我現在算是知道了。“我要殺了那些個混蛋!”老爺子渾身都在發抖,粗重的喘著氣。周圍一片肅殺的安靜。與此同時,一陣奔跑的腳步變得更清晰。一眨眼,鄭凱奇出現在了走廊拐角,他一眼看到我和鄭凱文,想也不想地跑過來拉住鄭凱文就問:“凱悅怎麼樣了?”“啪——”不等鄭凱文開口,老爺子已經一記耳光打在兒子臉上,那麼清脆響亮。想必鄭凱奇的耳朵一定瞬間失去了聽力。想我小的時候被憤怒的爺爺打得就是差一點兒聾了。想象一下鄭老爺子那拿著羊頭拐杖的大巴掌的分量,我就能想象現在鄭凱奇有多疼。“混小子!妹妹出了那麼大的事情,你……”鄭老爺子忽然身子一歪,硬邦邦地倒了下去。幸而這裡是醫院,一時間大家七手八腳上前攙扶,七嘴八舌,試圖將老爺子扶到休息室。老爺子緊緊地捂著心口,好一會兒,才說了那麼幾個字:“我一定……不會放過這群王八蛋!”我的意識出現了短暫幾秒鐘的空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呢?一場車禍麼?還是說車禍背後隱藏著我所不知道的巨大而可怕的秘密?我專注地看著鄭凱文,他的臉上並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像是一張繃緊了的皮,更讓我心如刀割。如果他痛苦,他叫喊,甚至他發了瘋,我都會覺得好受一些。可是他卻隻是默默地走到牆邊,然後揮起一拳砸在牆麵上,雖然是水泥牆,還是振的我背脊發疼。那天晚上,我和凱文一直守在鄭老爺子的病房之外。我知道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徹骨傷痛。高中的時候,有位女同學因為突發疾病去世了,她父母到學校來的時候,我眼看著他們瞬間蒼老。仿佛上個禮拜家長會的時候我們還在讚那女同學的媽媽如何年輕漂亮,但是這一秒她已經變成了一個老太太。一定是在心上承受了無法言喻的傷痛,才會變成這樣。鄭老爺子本來就心臟衰弱,這樣一倒下,竟然就進了緊急監護室室。人老了,真真是受不得一點點打擊的。醫生和護士進進出出,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十足的為難神色,似乎是在預告著什麼。我們不是看不懂,而是不願意看懂。我坐在鄭凱文的身旁,繃緊的神經線像細弱的頭發絲,隻怕承受不住這重量,會令他做出什麼瘋狂的事情來。然而當我一個冷戰驚醒的時候,身邊卻已經空無一人。真是要命,我竟然還一本正經得想要看住他,卻竟然連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凱文……凱文……”我匆忙地站起來,肩膀上的外套順勢滑落,我都顧不得去撿,一路沿著走廊向醫院大門口跑去。鄭凱文這時候好像是正從醫院外回來,我幾乎是跑過去撲住他,就像是拉住了一根浮木。“你去哪兒了?”“去處理點事情,順便買了點吃的。”他向我笑一笑,眼底浮現的都是疲憊。我們回到急症室門外的長凳上坐下,他打開那兩個袋子,說:“我看你睡著了,所以出去買點吃的東西,你也一天沒吃東西了。”又說:“我剛才打電話讓阿昆安排人過來守著,呆會兒我還要去公司一趟,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你早點回去休息,這裡還有凱奇在。”我回過頭去望向急症室遠處的長凳,鄭凱奇坐在那裡。在這短短的幾個鐘頭裡,凱奇仿佛一下子從一個孩子成長為一個男人。他沉默寡言,眉頭緊鎖,十指交錯地放在唇邊,堅實而寬闊的背影幾乎是可以和他哥哥相重疊的。“我擔心你。”我緊緊拉住凱文的手。他微微一怔,眼睛裡有光閃了一閃,看我說:“放心,我會好好照顧我自己,然後我還要照顧你,照顧凱奇,還有爸爸。”“對,所以你要記住,你一定不可以出事,你還要照顧凱奇、你爸爸,還有我。”我抓著他的手臂,用力地搖了一下說:“要知道我這輩子做夢都想嫁給有錢人,好不容易讓我逮到你,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他嘴角浮現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但仍然讓我寬心了不少。然後他信誓旦旦地向我點點頭,把剛剛帶回來的袋子打開,裡麵是熱騰騰的白粥。“陪我吃點東西。”他說。有時候我覺得,也許我是多慮的。他出身豪門,兄弟三人,曆經無數商戰拚殺,勾心鬥角,他遠比我想象的要堅強而勇敢。反而是我,茫然間從另外一個世界一不小心踏入這玻璃罩子裡麵的花花世界,又接二連三的狀況不斷,快要弄得我毫無招架之力。我現在竟然還反過來安慰他,想想真覺得可笑,螳臂當車,飛蛾撲火,但我心甘情願,一傻到底。言曉楠又要說我不自量力,總覺得自己是聖母瑪利亞,博愛天下。其實,我隻是愛他。我端著白粥,慢慢地攪著。看他。才一天而已,眼睛都已經凹陷下去,雖然仍然乾淨整潔,但已沒有了往日的意氣風發,活像是快要被泰山壓垮的誇父。那依然炯炯有神的雙眸,隻要細看,就能發現布滿了血絲。他儼然已經不是我初識時的那個鄭凱文。初見時他意氣風發,揮斥方遒,儼然一副不可一世,君臨天下的霸道模樣。遙不可及。可現在,他就在我身旁,有血有肉,有淚有痛,會怒也會笑,也會作弄人也會憔悴也會蒼老,成了和我一樣的普通人,頓時讓我覺得他也許會脆弱的不堪一擊。在他的那個世界裡的人都必須是金剛不壞之身,打不死,累不倒,彆人一巴掌過來臉不能紅心不亂跳,還要笑臉相迎,柔聲細語。以前言曉楠同我說,這是生存規則,有些人自願接受,有些人無奈接受。有錢人不是那麼好嫁,你看女明星光鮮亮麗,不知道背後統統血肉模糊。我不信,罵她危言聳聽。現在才知道事實更殘酷。這裡是升級版動物世界,弱肉強食,爾虞我詐,勝者為王。“怎麼不吃?”他忽然轉過臉來看我,我急忙回神,笑了笑說:“在吃呢。”低頭看到身旁還有一個白色的盒飯,就問:“怎麼還有?”他說:“給凱奇的,他不喜歡喝粥,我買了點腸粉。”他正說著,電話卻在口袋裡震動起來,於是他把粥碗放在長凳上,說了句“你幫我給他”說著就走到一旁去接聽電話。兩名值班小護士從我身旁走過,正在竊竊私語:“太意外了,不知可信不可信。”手裡拿著今晨的報紙,另一個又說:“聽說EMK的大老板根本就是孟軍山……難怪生意會做的那樣大,敢跟環宇去拚呢。”同伴露出驚異的神色,瞪大了眼睛說:“黑社會……不會吧。”經過我身旁時,二人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抬起頭來看了看她們。她們卻立刻把目光轉開了。我卻已經無意瞥見了娛樂版頭條,急忙追上去說:“等一下,麻煩你讓我看一下這個,可以麼?”她們臉上緋起紅暈來,互望了一眼,才將報紙交給我,轉身匆匆離開了。好大幅的照片,雖然並不足夠清晰,但是人物背影和輪廓也是一眼就能認出來,不就是杜澤山,手挽手,肩並肩地和一個年輕女子從酒店走出來,那女子肩上還披著他的西裝外套。連續抓拍數張,看到杜澤山為那女子開車門,送她上車,女子抬起頭來,粲然一笑……分辨率太低,看不清楚五官,但是卻能看到脖子上閃閃發光的吊墜,不是鄭凱悅還能是誰。她竟然對著杜澤山露出這樣的微笑……我始終想不明白,她為什麼會與杜澤山在一起。香港小報之多簡直駭人聽聞。不知道這照片賣了幾家報館,若是讓鄭老爺子看到,隻怕也等不到天完全亮了,急救室醫生可以直接下班了。我將報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裡,長長地吐出胸中鬱結。想我幾個月前還在和言曉楠捧著八卦雜誌津津樂道,可是今天看到這勁爆的頭版頭條居然覺得如此索然無味,甚至從心裡有些厭惡。“這是什麼?”一隻手從我背後伸過來,直接從垃圾桶裡撿起那張報紙。我想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鄭凱奇已經把那報紙打開,飛快地掃了一眼,緊接著把那報紙在我眼前一振,興師問罪一般地瞪著我說:“這是什麼?凱悅怎麼會跟杜澤山在一起?……你早就知道?”也許是我的表情太過震驚,竟然被他一眼看穿。我百口莫辯,不知道應當如何跟他解釋,像他那樣衝動的性格,不知道要作出什麼事情來。“是杜澤山對不對?是他乾的?”“我不知道……”我被他緊緊地抓著,簡直要淩空被提起。我已經走到凱奇的麵前,他停了兩秒鐘才抬起頭來看了看我,卻又低下頭去說:“我吃不下。”他一瞬不瞬地盯著許久,終於撒開手道:“我知道了。”他知道了什麼?我被他突然撒手一扔,肩膀撞在牆上,撞得生疼,險些摔倒在地上,待我站穩他已經風一般衝出了醫院大門。我飛快地追了兩步,卻又想起來鄭凱文,但是走廊拐角處卻已經看不到他的影子。再回頭去看鄭凱奇,人影也沒了。我手忙腳亂地抓住一個護士就問:“你看到剛才在這裡打電話的人麼?”那護士被我抓住之後一臉的茫然,指了指門外說:“剛剛急急忙忙跑出去了。”他說得一定是凱奇不是凱文,那兄弟倆長得那麼像,旁人一下子怎麼分得出來。我謝了那護士匆忙就追出去,玻璃門慢吞吞地打開,我心裡火燎,等它隙開一條縫就埋頭鑽了出去,卻不料迎麵走進來一個人,於是狠狠撞了一個滿懷。滿眼火星,就聽那個人滿是詫異地問:“梁小姐,你去哪兒?”我一抬頭,竟然是阿昆。我像是看到了救命的菩薩,拉著他就跳腳道:“快,凱奇跑去找杜澤山了……我真怕他出什麼事,你看到凱文麼?”我語無倫次,也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最後他隻是說:“你找不到二少爺了?”“我連三少爺也弄丟了。”我真是火燒眉毛,他卻還搞不清楚狀況。急死人了。我腦袋嗡嗡作響,仿佛有無數隻蒼蠅圍做一團在飛,終於被我殺出一條出路,大聲命令:“你留下來,我去找凱奇。把車鑰匙給我。”但是一想,香港車道左行,我根本開不來那種交通規則,還不如直接打車過去。眼看著一輛的士正轉彎進來,我丟下一句“我自己去,你看好鄭老先生”,也不等阿昆回答就飛快地跳上了那輛紅色的士。
第十五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