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人問我:“你恨日本嗎?”我說:“我是東北人,你說呢?”然而,2007年3月初,我要出發去日本,不是開會,不是旅遊,而是製作大型係列專題《岩鬆看日本》,對於中國媒體來說,這是第一次。自打香港回歸直播報道之後,我幾乎再沒有過因工作而緊張的時候,但去日本之前,我的緊張持續著。不是準備不足,而是無法判斷:觀眾會怎樣看待這次行動?他們能理解嗎?因為我清楚,在中國人心裡,“日本”兩個字,意味著什麼。出發之前,我們在網上征集問題和建議,沒想到,一個副產品是:我不僅看到了好多人的支持與理解,而且在征集來的問題中,有很多很深很專業,顯然,是理性思考的結果。於是,我有些明白:在沉默的大多數中,理性從未缺席,而隻要你打算做的事兒是該做的,儘心去做好了。患得患失,對不起那些沉默的人們。在我去日本的行李中,有近百頁網上觀眾的意見與問題,不知道為什麼,帶著它們,我覺得踏實。去東京的飛機,上午九點多起飛,我們七點就到了機場,十幾分鐘後,我的手機上接到了母親的短信,很長,我有些詫異。對於母親來說,發短信是一件頗費氣力的事情,我一年到頭,也接不到母親幾條短信。顯然,母親是為我去日本的任務而發。在短信中,她告誡我:涉及日本無小事,百多年的曆史,讓人們的內心非常敏感,因此到日本做節目時,要把措辭仔細斟酌,最好先落在紙上,以免出問題。我母親是一位曆史教師,生於吉林,長於遼寧,工作並生活在黑龍江很長時間,出生年份是爆發了盧溝橋事變的1937年,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姥爺死於日本侵華期間,死因據說就與日本人有關。我知道母親的心情與擔心,我猜想:這不短的短信,該是她幾夜未眠的結果。然而,我們注定出發,因為時間到了,有些事總要去做。打算去日本,不是一時的頭腦發熱,雖然將想法脫口而出隻是一瞬間。要感謝“岩鬆看台灣”時的海棠台風,在台灣的最後一夜,完成所有直播後,由於台風,我們隻能悶在賓館裡閒聊。當時,大家已有感覺,這次《岩鬆看台灣》,注定已經成功,成就感讓大家在台風之夜有些小小的興奮,有人隨口一問:“接下來咱們去看哪兒?”我脫口而出:“去看日本!”片刻沉默,似乎答案大大出乎人們的預料。“為什麼?”我記得我回答了很多,但核心的一句是:“因為新聞在那裡。”說這話的時候,是2005年夏天。當年的4月份,從北京到上海,從西安到成都,中國接連爆發大規模的年輕人反日遊行,中日關係一跌再跌,屢創新低。這局麵自然與當時的日本首相小泉屢次參拜靖國神社直接相關。在這樣的背景下,提出看日本,的確是一件讓大家迷惑不解的建議。“中日關係不會永遠惡化下去,在目前的情況下,媒體能做什麼?更何況日本了解我們,而我們並不了解日本,對於未來來說,這是危險的。”在當時的中國書店裡,對日本的介紹,依然停留在美國人的《菊與刀》以及近百年前戴季陶的《日本論》中,而對於現實中的日本,由於過於敏感加之人群中的憤怒,媒體很少多方位地報道。隻要寫到日本,大部分與曆史或教科書問題有關。憤怒,已經遮蔽了我們的雙眼,這個時候,如果我們向前走一步,把愛或恨先放到一邊,會不會,打開一扇門,起碼增加對一個對手或鄰居的現實感知?我相信,我的解釋被大家接受了一部分,但沒有人興奮,因為誰都知道:這該是怎樣一次艱難並充滿風險的行程。有了想法,並不意味著可以立即出發。2006年春天,《北京青年周刊》記者采訪我,用了一個很刺激的標題:踏破靖國神社。在采訪中,我第一次提出“看日本”的計劃,並定位於“在愛與恨之前,先了解”。記者自然問我:“什麼是合適的時機?”我的回答是:“2006年年底前,小泉將離任,我相信,新接任的日本首相,不會立即去參拜靖國神社,那,就是一個時機。”這些內容,白紙黑字地留在2006年春天的雜誌裡,不過,當時恐怕連我自己都不敢肯定:這有可能嗎?會不會太過天真?同年9月,小泉離任,安倍晉三接任首相,讓人想不到的是,新任日本首相的第一次出訪,目的地就是中國。安倍到達北京的當天晚上,我接到“看台灣”時的搭檔劉愛民的電話:“岩鬆,‘看日本’可以出發了吧?”近幾年,由中新社老總劉北憲為“團長”、中國青年報老總陳小川為“政委”的中國媒體代表團,已與日本媒體同行進行了四五次的閉門對話,從最初的唇槍舌劍,到現在能找到一些共同話語,可見吵架也是一種溝通的開始。每次如果在日本對話,日本首相都會出麵會見,照片上的是鳩山,但一個現象是:每次接見完我們不久,都會傳來這位首相下台的消息,至今,我們已見了三位這樣的“前首相”。不知道下一次,還會不會有日本首相敢見我們。“是的,我正這麼想!”從提出建議到出發,時間比我想象的要早,還好,相關的準備更早就已動手。看什麼?去日本看什麼?首先要麵對的當然是繞不開的曆史問題。那些讓我們憤怒的事情,日本到底怎麼看?靖國神社意味著什麼?日本人有多少種曆史觀?日本的傳媒巨頭、前首相又怎樣思考這些問題?這些內容確定之後,就是進一步的選擇:我們還要在日本看什麼?聽什麼?當然要會一會在中國很知名的日本各界傑出代表,透過他們,去感知中日之間的溫度,以及對方的所思所想。這其中,慢慢確定下來的有作家渡邊淳一、村上龍,演員栗原小卷,音樂人穀村新司、濱崎步,“財界總理”禦手洗,政界的前首相中曾根康弘、安倍夫人安倍昭惠,當然,還有鬆下老總大坪文雄等人。真正費腦筋的不是人物的選擇,而是還要在日本看什麼。這個時候,我定了一個準則,去日本看那些:日本正在麵對,中國現在與未來也會麵對而日本又積累了相當經驗的領域,讓日本成為一麵鏡子,照見我們自己,以便未來順利前行。這個準則,也成為日後“看美國”時的宗旨。記得自己說過一句話:哪怕對方隻剩下一個優點,咱們也要先把它拿過來再說。雖然行動上,是看日本、看美國,實質上,是看中國,看我們未來的路。中曾根康弘在位期間,是中日關係的“蜜月期”。他也曾參拜過靖國神社,得知中國反應強烈後從此放棄,並至今反對首相參拜靖國神社。他與胡耀邦私交甚好,一直夢想在青藏線上坐一次火車。他的會客廳裡有與各國元首的合影,各國都隻有一位,唯獨中國兩位:周恩來與鄧小平。在這樣的宗旨下,除去曆史問題,接下來確定的是日本的養老,因為中國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占總人口不到百分之十三,但已經出現未富先老的跡象;而日本,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占國民總人數超過了百分之二十,並有數字顯示2050年,日本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將占總人口的百分之四十,可見日本老齡化的程度。而日本為此所做的一切,都將成為未來中國解決老齡化問題的鏡子。接下來,日本的垃圾分類、垃圾焚燒及環保,日本的防災減災,日本傳統文化的保護,日本動漫與時尚甚至美食,紛紛被確定下來。讓人沒想到的是,類似防災減災、垃圾處理及環保主題,都在幾年後的中國,顯示出巨大的價值。幾年後,也有人問過我,為什麼不看那些日本不好的東西?日本NHK看中國,就看了很多咱們的不好嘛。其實,這個我也想過,我也知道日本有太多的問題,比如高自殺率,比如援助交際,比如困惑的年輕人,但是,對於目前的中國,去尋找那些有助自己成長的養分更重要。我也不願意在發現彆人缺點的過程中,慢慢陷入“彆人也不過如此”的自我麻醉中。我們的問題足夠多,還是多照照鏡子讓自己進步最重要。麵對曆史問題,就必須首先麵對靖國神社。當你真正熟悉了靖國神社之後,你就會知道,靖國神社其實有兩個:一個是外在的花園一般的建築群落,美麗如菊;另一個是內在的,以其中遊就館為代表的荒唐靖國史觀,惡毒如刀。日本人認為:人死後變成神,於是,神社無處不在,是一個祭奠死去者的地方。靖國神社就是這樣一個地方。靖國神社的大門上,有碩大的菊花圖形,熟悉日本的人知道,隻有皇室,才可用此菊花,靖國神社的地位可見一斑。然而,1978年,包括十四名遠東軍事法庭判處死刑的甲級戰犯在內的所謂“英靈”,被放進了靖國神社並供奉起來,其中包括侵華戰爭的主謀東條英機與南京大屠殺的主犯鬆井石根等。從此,靖國神社的性質,在亞洲人的心中發生變異,成為日本一些人扭曲曆史的重要場所。在我身後,慢慢走,就進入靖國神社。做報道時,不遠處也有日本警察一直警覺地觀察,毫無疑問,靖國神社在日本也是一塊是非之地、敏感之地。仔細看,大門一樣的“鳥居”與日本國旗在同一個水平麵上,這裡,是日本形象的一部分嗎?我們的拍攝申請得到批準,但相關的采訪要求未獲準,然而文字回答告訴我們:上一年靖國神社的入園者超過五百萬人次,當然入園並不等同於參拜和進入遊就館,但年輕人比例有所增加這個事實卻讓人擔心。陪同我們報道的,是中國人李纓,他剛剛拍完紀錄片《靖國神社》,正尋求在日本與中國的上映。進了門,他告訴我另一個事實:二戰時,這個看似安靜而美麗帶國家性質的神社裡,也曾設作坊,生產軍刀,授予戰爭中的軍人。這或許,正是菊與刀結合的另一個荒唐版本。真正刺痛人的絕不是靖國神社的外在環境,我說過,如果僅從外表看,靖國神社像一個小公園,很多日本人春天到這裡看櫻花,秋冬時到這裡看金黃的落葉。我們采訪時,正值日本大學生畢業的季節,在靖國神社外圍的大路兩旁,到處是照相合影的大學生,可見它環境的清幽。然而,這隻是靖國神社外在的一麵。如刀的另一麵在三處十分明顯,十分讓人難以接受。一處是供奉著甲級戰犯的參拜處,但由於這是一個單獨的場所,不提出申請也進不去,更何況,我們也根本沒興趣進去,哪怕是為了拍攝。記得好多年前,薑文打電話向我“求救”,原來他為拍《鬼子來了》,去了靖國神社了解情況,但被國內媒體認為“去靖國神社就等於參拜戰犯”,讓薑文有口難辯。我當然知道,這是“誤判”,之後在媒體上也解釋了“參拜”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出的行為。而現在,我估計這樣的誤解可能不會有了。第二處,也正是靖國神社史觀的關鍵,就是靖國神社內的遊就館。“遊就”二字,來源於中國《荀子》裡的一句話“君子遊必就士”,意思是,出行的話,要學習有德行人的規範與品行。荀子如果在天有知,一定會為自己這句話被如此不正義地引用而大動肝火。其實,遊就館就是一個二戰的博物館,宣揚所謂“日本聖戰”的核心場所。在這個宣揚荒唐曆史觀的遊就館裡,有大量二戰時的實物、史料、照片,無一不在扭曲著曆史。館內總在循環播放著兩部所謂的曆史片,其中的解說詞大多如此——比如“為解放亞洲,日本在努力”;比如將太平洋戰爭稱為自衛戰爭;再比如,談到七七事變,片子說是“因為中國人開槍和挑釁,所以不得不……”,但讓人奇怪的是,你為什麼不解釋,當時那麼多日本軍人在中國的盧溝橋乾什麼?我相信,中國人很難看下去,在遊就館裡也無法待長,即使是要做節目,我也很快出來了。對著攝像機,我表達了我的看法:看過之後最大的感受已不是憤怒而是想笑,因為這個事情已經太過荒唐。然而,不管怎樣可笑或憤怒,遊就館都是一個存在,而且,它代表著一部分日本人對曆史的自我解讀。這裡還要說明的是,在遊就館的片子中,更多的目標不隻針對中國針對亞洲而是針對美國,這一點,近些年美國人也終於有點兒明白,不滿與抗議開始升溫。第三處離遊就館門口大約幾十米,平日很少引起人們的注意,因此引來的批評聲也少,但其中所蘊藏的反動卻不亞於遊就館中的態度,甚至可以說,它與遊就館一起構成了反叛正義的靖國史觀。這是一座雕像,仔細看才知道,是當初東京審判時,唯一一位為日本戰犯做無罪辯護的印度律師。大家可以想象,把他當恩人一樣為其塑像,背後的心理與態度該是怎樣?綜合起來,在靖國神社中顯現出來的靖國史觀,不僅對抗世界而且對抗曆史更對抗正義,這其中清楚無誤地為軍國主義招魂,為侵略戰爭平反。所以,絕不僅僅是中國、韓國反對一下就可以的事情,應當引起世界範圍的關注與批評。值得注意的是,2010年8月,法國與英國的極右政治人物,會合在一起,不遠萬裡,來到日本,公然參拜靖國神社。這是一個新的動向,世界上反正義的人士,正把靖國神社當成一個朝聖處,這也正需要全世界的正義力量來關注靖國神社。采訪結束,我要在現場說一段結束語,說什麼好呢?當我們走出靖國神社大門,迎麵看到遠處東京理工大學門上的六個漢字,其中一個“理”字越來越大,深深地觸動了我。是啊,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麵對曆史,同樣如此。告彆靖國神社,一路上我在想,對於中國人來說,這裡是個敏感的地方,然而,假如有機會,到了東京的中國人,真該來看一看,知道它的荒唐,了解日本的另一麵,也讓自己不忘記一些不該忘記的東西。比如,在進入靖國神社的大門之前,有兩個石燈籠,也就是紀念碑一樣的東西,上麵的十幾個浮雕當中,有日本軍隊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在中國土地上的多個畫麵,清晰地記錄著我們曾經屈辱的曆史。作為中國人,看到了,記住了,也就更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正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2010年寒假,我帶著已經上了初中的兒子,第一次來到日本,特意帶他去看了這石燈籠上讓中國人憤怒並難過的畫麵。看完之後,兒子問了我一句:“爸爸,我可以說一句臟話嗎?”我回答說:“可以!”靖國史觀自然可惡,但如果認為日本人都這麼看這麼想也是錯的。麵對曆史,在日本的人群中,有多種態度,靖國史觀絕不是主流,修改過的荒唐曆史教科書,使用率也不高,隻不過,不能因此掉以輕心就是了。在日本京都的立命館大學,有一個態度與認識同靖國神社截然相反的和平博物館,我們去采訪時,看到了日本人麵對曆史的另一種態度:反思、認罪、期待和平。然而,參觀的人並不太多。之後,我們又到了日本南端的鹿兒島,那裡有一個神風特攻隊的“和平會館”。當初二戰臨近結束時,日軍招來很多的年輕人,上了飛機就是單程票,用生命駕駛飛機撞擊美軍飛機或軍艦,起飛了就再也不歸。我在看日本,他們也在看中國。這就是我從鹿兒島神風特攻隊和平會館出來後麵對日本媒體的場景。也許我說的,不是他們想聽的,但說了,也許他們會思考。第二天,節目播出後,有一位日本同行對我說:你說得很好,說得對!在這個會館裡,既不像靖國神社那般明目張膽地為軍國主義招魂,也不似和平博物館那樣清醒地反思曆史,而是用“人性”,用“一去不返的年輕人對人世的留戀、他們母親的麵容”完成了展示,一種曖昧的曆史觀也就蘊藏其中。由於我們是進入這個會館的第一批中國電視記者,出來時,有三家日本電視台的攝像機在等著我。我直言不諱地說:“這裡有情感,卻缺乏反思;有日本人的母親,卻怎麼沒有想到彆人的母親?”其實,在日本,反思曆史的人不少,這其中,不乏重量級人士。全世界的報紙中,發行量排第一的是日本的《讀賣新聞》,超過一千萬份,而《朝日新聞》也排名世界前十,同樣是在日本乃至世界都有巨大影響的報紙。那麼我們可以想象,有一天,《讀賣新聞》的老總渡邊恒雄與《朝日新聞》的主筆若宮啟文對談,反思曆史,批判首相參拜靖國神社,並做大量史料工作,證明日本當初的侵略戰爭,甚至南京大屠殺等,大家就可以想到,這在日本,會引起怎樣的巨大反響。而他們二位,的確這麼做了。到了日本,我們先後采訪了若宮啟文和渡邊恒雄。渡邊恒雄已年過八十,在日本有“媒體總理”之稱,可見其影響力。在這次采訪之後與我的又一次交談中,他曾親口稱當時的日本首相為“渾蛋”,讓翻譯很是尷尬,不過這也看出渡邊老人對當下日本政府的不滿意。麵對靖國神社問題,老人清晰表態:“首相當然不該去。”而至於自己,他表示:“由於不讓我的狗進去,所以我從來不進去。”讓老人憂慮的是:“我年過八十了,像我這樣經曆過戰爭的人越來越少,要抓緊工作,否則,曆史的真相就會被帶走。”采訪臨近尾聲,老人突然反問了我一個問題:“日本怎樣做,中國人會滿意?”我回答:“我們都知道德國麵對曆史的態度,當初德國領導人在猶太人墓前真誠的一跪,促進了民族間的和解,因此,如果中國人感受到日本真誠地反省曆史,雙方才能向前邁步。”老人若有所思,不過最後,他說了一句話:“我不是首相,如果我是,我會的。”我相信他會的。也正是這樣的日本同行與前輩,讓我在他們的言語與行動中,看到日本麵對曆史的另一張麵孔。曾經有人用“曖昧”一詞來形容日本人,麵對曆史,這個詞彙似乎更加合適。信奉靖國史觀的人是少的,可如渡邊先生這樣立場鮮明地反思曆史的也不多,大多數日本人是曖昧地在那裡含混著,心裡知道戰爭是錯的,可表達起來,又絕不痛快。比如,一位教授絕對沒有惡意地問我一個問題:“當初日本進入中國,是否也幫助了中國呢?”看著他,我仿佛輕鬆地回答:“我不征求你同意就進了你們家裝修一通,你會不會憤怒?”他似乎恍然大悟,“是的,是的。”其實麵對曆史,日本人的“曖昧”也束縛了日本自己,一天不能清醒反思,一天就背負著曆史的沉重,周圍的人們,就很難在心中與未來接受他們。我不知道,日本,還可以曖昧多久?曆史是沉重的,現實也並不輕鬆。近二十年來,日本的經濟神話不再,衰退成了大問題。當我問日本的學者,日本第一大挑戰是什麼的時候,我得到的回答是:人口問題。想想也是,一方麵,日本的出生率連年下降,經濟越衰退,大家越不生,大家越不生,未來的經濟動力越弱,惡性循環;而在另一方麵,日本老齡化嚴重,日本幾乎是世界上最長壽的國家,六十五歲以上人口,四個國民中就有一位。這個事實,也讓日本舉步維艱。難怪一位日本學者認為:大家都把日本經濟衰退的原因推到美國暗算和日本缺乏變化上,但其實,其中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日本老齡化時代到來,從消費到用工,從政府負擔到缺乏活力,加在一起,製造了日本衰退。不過,我到日本更關心的不是現象,而是日本怎麼應對。因為用不了多久,中國將麵臨同樣的問題。日本出現了老年人再就業的現象。想想也是,就算六十歲退休,平均壽命八十歲,還有二十年的歲月,生活壓力也變大,不就業屬於坐吃山空。於是,日本的職介所,幾乎都有老年人求職的櫃台,而政府,也用製定相應政策的方式為老年人留出了一定的工作崗位。比如通過規定駕齡年限,就讓日本大部分出租車的司機都是老年人。而園林工人、高速路收費的人員也幾乎都是老年人。這是日本特色的“夕陽紅”。在日本,儘量彆在地鐵裡為老年人讓座,因為老年人會認為你是覺得他老了不中用了;如果實在內心過意不去,最好還是先用視線與他溝通一下為好。我們也專門去了日本一家敬老院拍攝,條件環境都好,可一個事實是:這裡的老人,都是用辛苦一輩子的錢,為自己買了一張床。走在日本的街頭,看著無處不在的白發蒼蒼的老人,我看到了一個不再年輕的日本。當然,我也看到一個未來可能不再年輕的中國,我們該怎麼辦?其實,為今天的老人著想,就是照看我們自己的明天。我麵前是一個安裝了很多儀器的“假人”,考驗我做人工呼吸的能力。做對了,儀表顯示“過關”,而做得不對,則繼續。這樣的科普方式,顯然有助於人們在關鍵時刻救命。而我們,有幾個會做正確的人工呼吸?不過,最近我已在新聞上看到國內這樣的培訓,這比光用嘴說“以人為本”管用。日本是一個島國,因此地震頻發,也正是因為如此,日本的防災減災意識深入到社會毛細血管當中,讓人無法不印象深刻。之所以選擇拍攝這個選題,與我的一個新聞記憶有關。有一年,中國北方某城市中的一個賓館大火,裡麵住了很多的中國人與日本人,然而最後,日本人無一死亡,中國人,死亡人數幾十。這是為什麼?其中的緣由,或許還要回到日常的生活與教育中去尋找答案。在日本東京的一所小學,校長事先沒有告訴孩子要進行防災演習。學生上課時,突然拉響火災警報,短短幾分鐘,全校學生十分老到地走出教室,用口罩捂著嘴,有秩序地到操場集合。這其中,一年級二年級的小學生也做得同樣出色。原因不複雜,日本規定,每個學期,學校都必須做類似的演習。在日本的一家連鎖商店裡,我看到了太多過去從來沒有見過的防災用品。比如,專門有一種東西,將高高的櫃子與牆固定好,以免發生地震時,櫃子倒下砸到人。而在一個日本人家采訪另一個主題時,我們得知,家中的老人昨天更換了應急食品,因為原來的應急食品過期了。平日裡,包括食品、水電在內的應急包,就一直放在院裡以備不時之需。由此可見,日本防災意識深入人心。針對防地震,日本的防範教育更多。比如一輛體驗車就開進學校開進社區,四處讓人體驗地震的震級以及地震後首先要做什麼。大家可以想象:有過這種體驗的人,事發關口,自然不會太過恐慌;而不慌,就可能幫自己和他人逃生。至於科技力量,更是大投入。現在的日本,依然不能準確提前預報地震,但可以做到在地震發生前十秒發出預警。可彆小看這十秒,它意味著地鐵減速汽車停車,人們提早逃生。損失,將因為這十秒,而大幅度下降,尤其它可以幫助人們有效地保命。這就是日本的防災減災:平日裡多買藥,最後就少買了很多棺材。而汶川大地震更是提醒我們:這一課,我們要補。在日本,走到哪裡,都能看到並排幾個分類的垃圾桶,多日的采訪與觀察下來,發現這還真不是擺設。我們的司機楊師傅,從中國來到日本已近二十年,做其他的選題,他很少評價,然而見我們做環保與垃圾分類,他的話多了起來,“你們早該做這件事了,太應該拍了!這件事情如果中國能夠做到百分之五十,環境絕對不是這樣子。”但是,想很快做到百分之五十,卻絕對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因為垃圾分類已經成為日本百姓很自然並自覺接受的生活方式。首先我們來到東京城郊一個叫“我孫子”的小城市,不是占人家便宜,它就叫這個很讓中國人覺得尷尬的名字,在日語中,沒有我們理解的吃虧占便宜的意思。這,也是中日文化差彆中一個小插曲而已。拍攝垃圾分類選擇“我孫子市”並不偶然,它從八十年代開始就試行垃圾分類,現在,在日本十萬人以上的城市中,它的廢品再利用率排名第一。早上七點多,我們走進一個普通市民家,由於一周兩次來收分類垃圾,因此家中早已做好準備,報紙捆起來,瓶瓶罐罐洗乾淨,並在家中完成十幾種分類。比如瓶子,瓶與蓋是分開的,上麵的塑料包裝紙也要分離開來,之後,他們帶著不同的垃圾來到收垃圾的地點,一會兒,好多輛收不同垃圾的分類垃圾車開來,將垃圾收走。我們拍攝時,見到一位婦女拿著垃圾來了,之後又拿著垃圾走了。我們追過去采訪才知道,收她帶過來的垃圾的分類車已開走,她隻好把垃圾帶回家中存放,直到下周垃圾車再來時才能回收。也就是說,為遵守規則,她要讓垃圾在家中再放幾天,而類似的事情,幾乎每個家庭都會這樣處理。總有人說:中國向日本輸出了文化,是日本人的老師。這話沒錯,不過功勞屬於咱的老祖宗。最近這幾十年,恐怕大多是日本向中國輸出文化。在哆啦A夢創作室,負責人正向我們介紹哆啦A夢的誕生過程。動漫產業,已是日本對外出口的大產業,動漫形象在全世界登門入戶,日本的形象也因此變得“可愛”起來。這背後,有日本政府無形的推手在起作用。在大阪,我們采訪了負責垃圾焚燒和大型垃圾處理的舞洲垃圾處理廠,從外表上看,花花綠綠的處理廠像迪斯尼的童話世界。由於日本小學四年級教科書中就已經有垃圾處理的內容,因此處理廠麵向孩子們開放好幾層的空間,在這裡,有趣、生動、可參與。我想,走進這裡的孩子,不會對垃圾焚燒有意見,也體現出“垃圾分類從娃娃抓起”的特點。所謂垃圾焚燒,是把分過類的垃圾投入大坑焚燒,最後變成粉末物質,這粉末可用作填海的基土;燃燒產生的廢氣需要再經過高科技處理,從煙囪直接排出時已無公害。同樣道理,廢水也經過處理,在排出時沒有公害。之後,我們又去了一家大超市,在門口就有回收站,回收那些可降解的食品包裝盒。很多市民購物回家後,會把包裝盒洗過再送回到超市回收站,這些回收物之後被製作成員工的服裝以及衛生紙。在這個超市中,這樣的衛生紙會特彆標明,而且價格比其他的便宜,以鼓勵大家消費這樣的循環製品,而且,也是用低價來表達對參與者的一種感謝。所有的采訪結束後,我們作的第一個決定是,加長這個選題的播出時間,壓縮時尚文化的時間。因為它讓我們深深觸動,並且想象:如果從現在開始行動,二十年後的中國將會怎樣?目前在中國,多個城市上演反對建立垃圾焚燒發電廠的公民行動,人們擔心在垃圾焚燒的時候,由於分類管理不嚴而產生的二英會損壞人們的健康。回望日本,我相信,垃圾焚燒是未來垃圾處理的大趨勢,上馬在所難免。然而在維護公眾健康方麵,政府責無旁貸,推進垃圾分類,加強對垃圾焚燒廠的監管,提升科技水準。但是,在要求政府儘責的同時,每一個參與公民行動的公民是否想過:這也意味著,我們每一個人將承擔更多義務去投身其中!捍衛權利的時候,我們應做好承擔義務的準備;而將來承擔義務時,稍有鬆懈,權利有可能再度喪失。在每一個今日為權利而拚爭的家庭中,如果明天不能忍受這種垃圾的存放與分類方式,不能嚴格地遵守相關規定,一切還會走到老路上。看日本,如果是粗線條地掃描,很快一目十行馬馬虎虎過去,估計會留下個“還行”的大印象,當然,也就會忽略日本在細節處的特色。在澀穀等東京繁華地帶,看行人過紅綠燈是必須拍攝的項目。紅燈時,無人穿越;綠燈時,洶湧人潮魚貫穿行,的確壯觀。日本大城市中,人們的交通主要依靠地鐵。高峰時,車廂裡的椅子都能收起來,大家都站著,為了節省空間,到了非高峰期,椅子才放下;而在車廂裡,很少有人蹺二郎腿,打電話也被視為不禮貌的行為;無論購物還是吃飯,都是有秩序地排隊,無人加塞兒。在日本,一般工作人員都有兩部以上手機,嚴格地公私分開,絕不會用公司電話接私人來電,更不可能用公司電話打私人電話。有一次,去郊區拍攝,在一個城鄉結合部,我想方便一下,正好農田邊一個廢廟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廁所,司機告訴我:廁所裡有衛生紙,我將信將疑:這荒郊野外,廢廟旁的廁所,真的會有手紙?我走進去,擁有一瞬間的感動,這裡不僅有乾淨的手紙,旁邊還有備用的;再仔細看,又一個細節讓人動容,馬桶水箱的蓋子,就是一個洗手池,洗完手的水又流入水箱,可以衝馬桶用。是誰,是一個什麼樣的機製,讓這郊外的小廁所也在文明的關照之內?而走到這一步,又用了多久?當然,如果繼續去尋找優點,細節之處讓人感慨的地方太多,我總是想:這一切,將來也該是我們的。在日本,找缺點其實也容易,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兩麵。記得在北京,一位美國商會的負責人跟我聊天時說起過日本,他說:“中美兩國國民交往起來很容易,大家都放鬆,不拘小節,大國的國民似乎都這樣。比如咱們,可以坐在桌子上聊天,但跟日本人就不行,必須正襟危坐,他累咱們也累。”這一點,在日本,我感觸太深,甚至連日本人自己也清楚。去我們的翻譯杉本大姐家吃飯,她的丈夫,一個長期熱心幫助中國留學生的日本議員,對我們說:“我特願意讓中國人來家裡吃飯,五分鐘不到,他們已經吹著口哨去廚房幫忙了,我當主人的甚至可以躺著看電視;而假如請日本人來家裡做客,我要規規矩矩地當主人,他們規規矩矩地當客人,一頓飯吃完,送走客人,我會累倒在床上。”日本人也越來越缺乏變化的能力。在日本是沒有“與時俱進”這個詞的,因為日本人很難接受隨時改變,尤其當前輩在經濟上取得巨大成就之後,後輩更不敢修改老規則,哪怕心裡知道那老章程已不合適,也不敢動。比如鬆下老總在接受我采訪時,談到正在進行的裁員,他幾乎用讓人聽不懂的方式講述著這個行為,唯恐人們“攻擊”他改變了不裁員的老章程。而有一次與日本同行合作主持節目,一個非常簡單的主持詞的改動,他們居然連請示帶報告用了兩個小時,讓我以後幾乎不敢再與日本同行合作。現在的日本,正糾纏在這份不敢不能不願不會改變的尷尬之中。走在日本街頭,流浪漢越來越多,貧富差距也在加大,年輕人的憋悶感在增長,日本的自殺率連年走高,已成為日本各界關注的大問題。與很多日本人交往交談,很難有暢快直率的感覺,大家都客氣,都用外在的曖昧把自己藏在套子裡,讓外來者也感覺很累。日本人尤其是日本男人,在白天與夜晚,在酒前與酒後,根本不是同一種動物。白天彬彬有禮,注重細節與外表,一到酒後的晚上,就呈現出另外一種麵貌。在晚上,我多次見到酒後的日本男人當街撒尿,旁邊路過的人也似乎習以為常。還有更進一步的,某日本企業的三號高管,平日裡一切正常,正人君子,某酒後之夜,回到出差住的賓館,一出電梯就以為到了房間,將自己扒了個精光,並且還認真仔細地將脫下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邊,然後一頭倒在電梯間前的地毯上“滿足”地睡去,讓賓館的服務人員尷尬萬分。當然,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這樣的缺點要繼續找也容易,但是,哪一個民族都擁有自己的特點,這特點也正是優點與缺點的交織,作為外來客,拿走優點就好。在日本的二十多天時間裡,我每天用一個多小時,整理日本最重要的五份報紙,《讀賣新聞》、《朝日新聞》、《產經新聞》、《日本經濟新聞》與《每日新聞》。整理什麼呢?整理這五份報紙對中國的報道。結果讓我吃驚也讓我感慨。首先,關於中國的報道,量很大,平均下來每天每家報紙報道中國的內容都在五六條以上,幾乎超過美國,成為日本媒體最關注的外國。其次,麵很廣。不僅關注著政治經濟政策,連河南的足療產業、廣東一學生因長發被老師逐出教室都有。第三,雖有偏見與誤解,但總體接近客觀。第四,中國經濟顯然是日本必須關注的,因此,經濟內容占比例更大,這一點,恰恰反映日本很實際。……二十天過後,我總結這一份整理過的報告時,不能不想:我們呢?近百年前,有中國學者敏銳地提問:“日本把我們像放在手術台上一樣解剖研究,而我們呢?”果真,沒過多少年,對我們深入研究並了解的日本軍隊長驅直入,令我們遭遇了一段最苦澀的歲月。今天,這樣的歲月很難再來,但是,如果缺乏對對方真正的了解與研究,危險,隻不過將以另外的方式顯現而已。日本在地理上是我們的鄰居,在文化上是我們的鄰居,在經濟上,不管我們是否超越它成為GDP世界第二,這都意味著,我們依然還是鄰居。既然看不出誰有搬走的意思,那麼,就要交往、相處、抬頭不見低頭見。恨與憤怒,都正常,但不能讓它遮蔽了我們了解與觀察的雙眼。中日兩國,走過了敵對的歲月,也曾有過八十年代所謂的“蜜月期”,在我看來,這兩種相處狀態都很難再來,我們該進入正常的交往狀態。既不是戀人也不是敵人,而是正常人的交往,有問題也能解決問題往前走。當然,在這樣的過程中,不僅需要雙方的理性與克製,也需要日本能有一天,在曆史的麵前,有一種真正的反省。那個時候,中日兩國,才能輕裝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