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已經融化,地上變得非常泥濘。張幺爺走路並不如年輕人穩當,一出門就滑了幾個趔趄,張子恒扶住他說:“幺爺,要不你就彆去了。我帶人跟他去就行了。”張幺爺說:“隻你們跟著庹師我不放心。”張子恒也就依了張幺爺。經過祠堂前的大空壩子時,村子裡的老老少少果然都聚集在一起。看見張幺爺和張子恒一撥人走過來,都站起來眼巴巴地瞅著他們。幾個好奇的小男孩要跟著這撥人去老林子裡看稀奇,被張幺爺製止了。張家祠堂是臥牛村最好的一塊風水寶地。臥牛村上點年紀的人都聽說過關於建這所祠堂的傳聞。這些傳聞經過時間的淘洗,也是真假參半,虛虛實實,有點撲朔迷離了。說是已經混成國民黨高級軍官的張韋博前前後後回來在祠堂裡住過兩回,住了兩回就修繕了兩回。第一回張韋博回臥牛村是和蔣介石1927年下野有關,蔣介石下野,張韋博就失勢,於是他就帶著兩房姨太太和一撥家小回到了臥牛村。跟著來的還有一個連隊的國民黨士兵。那時張韋博在臥牛村隻有幾間土坯房子,因為他是出去混軍閥了,所以那幾間土坯房子一直被他那個老實巴交的哥哥暫用著。張韋博一下子帶了那麼多家小回來,幾間土坯房子就住不下了。張韋博就在臥牛村搭起了一頂頂帳篷。張韋博出去混軍閥那麼多年一直很少給家裡通音訊,隻知道他在外麵混出了頭,至於出了多大的頭,村子裡的人都不大清楚。這次回來,也算是衣錦還鄉了。張韋博回到臥牛村的第一件事就是選址修祠堂。他先後找了三個當地很出名的陰陽風水先生給他采地。三個風水先生都采了現在這塊風水寶地。當初這塊地是一個很大的土丘,上麵長著陰森森的翠柏,緊挨著土丘的就是臥牛山。這個土丘不是平白無故起來的土丘,而是一座年代久遠的皇墳,當然這在當時也隻是傳說。後來倒是有人去翻了縣誌,證實了這個傳說也不是空穴來風,縣誌上確有記載。既然是皇墳,它的脈氣普通老百姓一般是不敢動心思的,因為怕脈氣太旺,普通百姓的命扛不住。所以臥牛村的人雖然都知道這是一個上風上水的風水寶地,卻從來沒有誰去動過這塊地的心思。修房造物都是緊挨著這塊土丘來選址的。按村裡人的心思,沾沾這塊風水寶地的脈氣就行了。可是張韋博卻和臥牛村的普通老百姓不一樣,風水先生選中了這塊地,他就要在這塊地皮上修祠堂。修祠堂是光宗耀祖的事情,當時也得到了臥牛村張姓本家人的默認和支持。張韋博跟著蔣介石逃到台灣時,把他的哥哥和嫂子也一同帶走了。祠堂一度也就空了出來。曾經有張姓本家撿小便宜,帶著一家老小搬進祠堂裡住過,可是,這家老小都沒有落個好結果,吊的吊死,瘋的瘋掉。後來就有了祠堂裡鬨鬼的傳聞。鄉下人對神鬼都非常敬畏,以為是張韋博這個軍閥攪了皇氣惹怒了地下的鬼神,所以地底下的鬼魂開始報複臥牛村的人,於是,臥牛村的人索性就把祠堂改成了一座土地廟,裡麵供了幾尊泥胎菩薩,村裡誰家有個大辦小事都要到祠堂裡祭拜,和地下的神鬼通冥。新中國成立後,“四清”運動開始清匪反霸,破四舊,清除封建迷信,運動一撥接著一撥,祠堂才被改成了生產隊的倉庫。張幺爺和張子恒說的後山那片老林子,是一個說起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林子在祠堂和臥牛山之間,有兩三千畝的麵積,荊竹林長得遮天蔽日、密不透風,各種怪鳥的鳴叫在林子裡時有時無地響起,聽了就令人瘮得慌。原先還有人大著膽子進去偷竹子回家編個背簍菜筐什麼的,後來張子坤在林子裡出了事,敢再去林子裡的人就很少了。張子坤就是在林子裡看見了不乾淨的東西被嚇瘋的。就像中了邪似的從林子裡驚叫著跑出來,渾身上下的衣服褲子不知被什麼東西撕扯得七零八落。回到家就發癔症,胡言亂語,從此再沒有清醒過來。自此,那片老林子,成了臥牛村的一塊禁地……或許是有了庹師在前麵帶隊,跟在庹師後麵的張子恒和七八個愣小子心底有了幾分底氣。張子恒和這幾個愣頭青小子已經做好了要和大蟒蛇拚個魚死網破的準備,各個手裡都提著家什,有砍刀、鍘刀,喜哥甚至拿出了藏在家裡的鳥銃……一夥人跟著庹師在又窄又滑的田埂路上歪歪斜斜地走著。四周的雪已經化得差不多了,斑駁地露出土地黑黃的顏色,使冬天的景象顯得越加的蕭條。而天空中又開始飄起了細小的雪花,估計晚上又是一場大雪。快到老林子時,眼前的景象令張幺爺也感到詫異和驚奇。四周的雪都化得稀稀薄薄的了,唯獨這老林子的雪沒有一點融化的痕跡,厚重的雪白茫茫地鋪蓋在老林子上,就像是給老林子捂了一床嚴嚴實實的棉絮。張子恒也覺得奇怪,說:“怎麼這老林子的雪一點都沒有化?真是活見鬼!”背著鳥銃的喜哥一直緊緊地跟在張子恒的屁股後,說:“四爸,你千萬彆提鬼啥的,心裡都怕著呢。”張子恒沒好氣地說:“怕你就回去!”走在前麵的庹師像可以聞見巨蟒的氣味似的,鼻子在冷颼颼的空氣中不住地嗅著,直直地朝老林子走去。張幺爺的腿腳很不靈便,跟在最後,趔趔趄趄的氣喘籲籲。張子恒問喜哥身後的一個愣小子:“貴財,你們是在哪兒看見蛇血的印子的?”貴財說:“在東邊。現在雪已經化了,看不見了。”說話的時候,庹師還真是徑自朝東邊走。張子恒就說:“這人倒是神了,鼻子比狗鼻子還靈!”喜哥小聲說:“我懷疑他根本就不是人。”聽了喜哥的話,張子恒的眼神情不自禁地在庹師矮小的背影上停留了一下。接近老林子時,大夥兒的心情不自禁地收縮起來。庹師也放慢了步子,顯得很拘謹。被皚皚白雪包裹著的老林子裡極其寂靜,就連雪花打在林子上的聲音都能聽得非常的清晰……就在大夥兒屏住氣息準備跟著庹師朝老林子摸索著進去的時候,突然,從林子裡傳出一陣嘻嘻嘻的詭異笑聲。這笑聲尖細刺耳,從寂靜的林子裡傳出來,就像有鬼魂躲在林子的某個隱蔽的角落朝著他們笑似的。在這個節骨眼上聽見這麼詭異的笑聲,頓時把所有的人都驚了。跟在張子恒身後的喜哥本就上牙齒磕下牙齒了,乍一聽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腦袋裡嗡的一聲悶響,感覺整個世界都開始天旋地轉了一般,驚叫了一聲:“有鬼啊!”轉身就跑。另外幾個愣小子也是條件反射似的跟在喜哥後麵撒腿就跑。張子恒也是打算撒腿跑的,可是那笑聲隻嘻嘻嘻地笑了一下就沒有了。他總算是穩住了心神,但眼睛卻睜得像銅鈴似的。庹師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似的朝前麵走著。庹師是個聾子,他是聽不見笑聲的。喜哥和那幾個愣小子跑了起碼有五十米遠才停住腳,一個個站在那兒呼呼直喘粗氣,被驚嚇過度的臉上的表情一個比一個怪異。落在後麵的張幺爺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朝喜哥他們大聲喊:“出啥事了?”喜哥邊彎著腰喘氣邊大聲說:“林子裡有鬼!在笑!”張幺爺沒好氣地說:“大白天的,哪兒來什麼鬼?幾個沒用的東西!還沒進去就嚇得屁滾尿流了。”說著加快了步子。喜哥卻朝張幺爺喊:“幺爺,真的有鬼,彆進去。”張幺爺沒理會喜哥,依舊朝林子走去……庹師走到林子邊,停住腳,樣子顯得越加拘謹,他似乎也感覺到了有什麼東西躲在林子裡。張子恒的心頓時就懸在嗓子眼兒了,有了撒腿開跑的打算。在林子邊一壟沒有被積雪掩蓋住的荊棘上,果然有幾滴血樣的痕跡。庹師俯下身,摘了一根有暗紅血跡的荊棘,用舌尖舔了一下……張子恒現在關心的不是滴在荊棘上的血跡,而是林子裡的詭異笑聲。他躲在庹師的身後,圓睜著眼睛,竭力朝林子裡看去。可是林子裡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張幺爺邊走上來邊說:“子恒,發現什麼沒有?”張子恒沒有理會張幺爺,耳朵裡就像伸出了爪子似的朝林子裡深入。林子裡極其寂靜,隻有雪花打在林子上麵的沙沙聲響。喜哥和那幾個愣小子見庹師和張子恒在林子邊沒有撤下來,又壯起膽子走過來,各個把手上的家什捏得緊緊的,樣子既緊張又亢奮。張幺爺終於氣喘籲籲地走到了張子恒的身後,說:“庹師是不是發現點什麼了?”“林子裡好像躲著人!”“鬼話!大白天的誰躲那裡邊?嚇人啊?”“真的,剛才還躲在裡邊笑,鬼聲鬼氣的,把喜哥他們都驚跑了。”張幺爺信了張子恒的話,說:“哦!真的有人躲在裡麵。是誰在這個時候還在這兒裝神弄鬼的?這不是找死嗎?”話音剛落,古怪的笑聲又從林子裡某個隱蔽的角落陰森森地傳了出來。這笑聲把張幺爺和張子恒都驚了,張子恒剛要撒腿跑,張幺爺卻一把抓住他,朝林子裡大聲喊:“哪個狗日的在裡麵?給老子出來!”有了張幺爺這一聲大喊,總算是穩住了陣腳。張子恒臉色泛白,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著林子。喜哥和那幾個愣小子的膽子也被壯了起來,圍在張幺爺身邊,哆嗦著聲音朝林子裡喊:“哪個狗日的?出來!出來!”喜哥也喊:“出來,再不出來老子就給你狗日的一鳥槍。”邊說邊對著林子把鳥銃端了起來。庹師雖然是聾子,但是他也感覺到了林子裡的動靜,回過頭,一大一小的眼睛裡透出的眼神又硬又冷。張子恒不由得渾身哆嗦了一下,心裡說:“狗日的眼神咋這麼邪惡?難怪連蟒蛇都怕他。”庹師站在原地,慢慢地俯下身,從地上撿了一塊拳頭大的石塊……林子裡卻沒有了聲息。這種寂靜是最折磨人的。一夥人就站在林子外,不敢進去,也不想撤退,都目不轉睛地盯著林子。突然,林子裡發出一聲細微的聲響,是枯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大夥兒的心又隨著這一聲輕響抖了一下。庹師有了要把手上的石塊扔出去的意思。張幺爺上去拉了一下庹師捏著石塊的手,示意庹師先彆扔,看看再說。庹師看懂了張幺爺的手勢,他躡手躡腳地走到一叢茂密的荊棘叢後躲起來,朝林子裡窺視。而張子恒和喜哥他們卻僵在那兒,一個個都在哆嗦……林子裡又發出一聲輕響,這鬼鬼祟祟的聲音似乎把空氣都牽扯得在抽動。張子恒小聲說:“是不是真成蛇妖了?會像人一樣笑?”張子恒在這個時候說這樣的話無疑是給緊張的空氣裡增添凝固劑,喜哥的臉因為緊張變得扭曲了,有了要哭的打算。躲在荊棘叢後的庹師又舉起了手裡的石塊。又有枯枝被踩斷的響聲,接著又是一聲……林子外的人緊張得都快發瘋了。終於,一張肮臟古怪的臉從林子裡閃現了出來。一看見這張臉,張子恒的鼻子都被氣歪了,瘋了似的撲上去,照著那張臉就是幾個大嘴巴子。“我日你先人!原來是你狗日的在裡麵搗鬼!老子魂都被你狗日的嚇沒了!”張子恒邊扇那人的嘴巴邊說。原來是瘋子張子坤躲在林子裡笑。恐怖解除,喜哥和幾個愣小子長噓了一口氣,手腳發軟地癱坐在了地上。張子坤一邊躲閃著張子恒的襲擊,一邊大聲喊:“隊長打死人咯,隊長打死人咯!”張幺爺也氣得吹胡子瞪眼,大聲說:“給老子打!打死這狗日的!這個時候了還裝神弄鬼躲在林子裡嚇人!”張子恒越打越來勁,索性一把把張子坤抱住,使勁摔到地上。張子坤哇的一聲就哭起來。張幺爺怕張子恒失去理智真把張子坤打出個好歹,於是上去製止住了。張子恒住了手,餘怒未消,臉色鐵青,氣喘籲籲……張幺爺這時好像想起了什麼,說:“這狗東西,平常一提起老林子就像聽見了鬼要吃了他似的,今天怎麼會一個人悄悄躲在這裡邊嚇人了?”張幺爺的話提醒了張子恒,他也納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