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薔立時收回了目光,望向玲瓏,口中緩緩道:“說來也怪,我自病了這一場,無論吃什麼,總覺得口中隱隱有股苦意,總不覺得香甜……”玲瓏聽她轉了話題,似乎倒鬆了一口氣,答道:“醫官們說,主子傷了胃氣,口舌中有些關礙是難免的,隻要好生將養著,不過一兩個月就好了。”青薔又問:“那些日子裡吃的蜜餞可還有麼?”玲瓏微微笑了:“主子原來想這個,怕是沒了的。不過無妨,回去打發個人走一趟尚膳司,那裡的公公們趕晚就能送來,這可沒什麼。”青薔便也笑了:“那你就回去安排吧,再替我倒一杯前日裡雪什麼的茶來,坐了這半晌,也該潤潤口了。”玲瓏遲疑不答,似乎頗為猶豫,但見青薔堅持,終於還是去了。回到住處,先喚了點翠趕去伺候良娣,自己方細細布置果子茶水。待提一個小食盒來到樹下,往返間也不過片刻工夫,卻隻見點翠正急得滿頭大汗,滿地團團亂轉,搓手跺腳不迭。見她來了,忙迎上來喊:“玲瓏姐姐,可大事不好了,咱們主子不見了!”原來沈青薔見玲瓏離開,便即起身,循著一條小路,向適才看到白影之處而去。她是不怕什麼鬼怪的,自小一個人被關在連根蠟燭都沒有的地方,獨自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晚——有什麼好怕的呢?隻是病得久了,氣虛體弱,未免走不了多遠便要歇歇腳。又顧慮著玲瓏回來必定攔阻,便隻撿那樹蔭下、草叢中,崎嶇偏僻的角落,徐徐而行。走了好一會,方才來到禦園的西角門下。沈青薔入宮不算太久,卻已早聽人說,靖裕帝但愛修道煉丹,扶乩求仙,整日裡待在碧玄宮,難得四處走走的。而這一側的園子裡又沒什麼好景致,皇上更是斷然不會踏足。既然禦駕不至,那麼那些整日裡隻挖空了心思算計著,怎樣能多見一次半次龍顏的後宮女子們自然也沒有踏足的道理——主子們都如此,奴才們也樂得清閒,此處早已幾近廢棄。照理說,那扇西角門是常鎖著的,除了看園子的宮女內監們,再不會有他人出入。可沈青薔來到近前時,卻分明見那生著鏽的鎖頭並沒有落下,隻掛在一側的門環上,門虛掩著。沈青薔微微一笑,推開了門,閃身進去,又從內裡帶上。背倚著被雨水洗刷地灰白的門扉,她方覺心中突突亂跳。卻又轉而自嘲:“可有什麼呢?”隻片刻手便穩了,理一理裙裾,繼續前行。入宮不久便遇了一場急症,她並未真正逛過禦園,西邊這一帶又是人跡罕至荒草叢生,走了不多時,天色便暗下來,道路幾近湮沒。沈青薔正不辨方向,欲想原來回轉時,卻忽然聽見了女子嚶嚶的抽泣聲。夕陽已晚,彩霞漸淡,四下裡搖搖曳曳的滿是樹枝投下的斑駁影子。在這樣的境地裡突然聽到哭聲,饒是沈青薔自認是個有膽氣的,也不禁****發軟。“是誰!”她大著膽子嗬斥了一聲。那哭聲突然止住,變成了一聲細微的驚叫。沈青薔一聽,便笑了——管“它”是什麼,既然怕人,那便沒什麼可懼之處。她今日甩脫了玲瓏獨自出來,便是打定主意要把那個神出鬼沒的白影兒,和這數十天來眾人眼底的閃爍不定弄個清楚明白。當下,她再不遲疑,徑直循聲追過去,好不顧忌路旁橫生的枝條在手上劃出一道火辣辣的傷口……追不多遠,果截住一個十五六歲、穿淺色粗布宮服的小小宮女。她還未開口詢問,那宮女已哭道:“姐姐,我的命便在你手上了,求你卻莫告訴彆人!”沈青薔久病方愈,倦怠梳妝,隻隨隨便便挽著一個梅花髻,穿了一條半舊的鬆香色襦裙。那宮女顯然瞧不出她的身份,隻當是個有頭臉的姑姑,是以開口懇求。沈青薔心下暗笑,卻也不說破,隻問:“你叫什麼?怎麼在這裡哀哭?”那宮女遲遲疑疑畏畏縮縮,隻是不肯回答。青薔眼尖,已看定她臂上挽著個小竹籃兒,刻意藏在身後。便出其不意一伸手,早奪了過來,掀開蓋在籃子上的青布,但見裡麵竟是火石、紙媒——赫然還有厚厚一疊剪好的紙錢。那小宮女臉都白了,再也顧不得,立時跪在青薔麵前,緊抱著青薔的****,聲聲喊道:“姐姐饒了我,下次可再也不敢了!”青薔手裡拿定那疊紙錢,顫聲道:“於宮內私祭,你可知這是什麼罪過?”那小宮女哭道:“姐姐饒了我這一遭兒吧,杏兒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沈青薔長舒一口氣,輕聲道:“我不要什麼報答,下輩子也不願托生成這不乾不淨的人身了。若想要我饒了你,也好辦,隻你可不能有半句假話。”那小宮女一聽,急忙點頭,淚便暫時收了些。青薔問道:“你叫杏兒?哪裡伺候的?怎會到這裡來?”那宮女道:“我是東邊昭華宮王美人跟前的,我們主子來探這邊的良娣主子,我便跟著來給鄭姐姐燒紙……”青薔疑惑:“……鄭姐姐?”杏兒道:“難道姐姐不知?便是那年給‘白仙’娘娘附身,死在掖庭的鄭更衣……”沈青薔聽到這話,隻覺心中“咯噔”一聲,幾欲把持不住,連聲音都發顫了:“我是新配來掖庭的,並不知道此事,你且細細說來我聽,我看有沒有打誆。”那杏兒眼見又要哭了出來,喊道:“好姐姐,實在不是杏兒不老實,隻是眼見這天便要黑了——天一黑,一到排膳的時候,‘白仙’娘娘便要顯靈的,衝撞到的人半夜裡都會發那無名熱死掉,杏兒實是不敢耽擱!”青薔聽她越說越是關鍵,哪裡肯放,隻道:“我管不了那些,今日你不說個清楚明白,我定然不放你去的。”誰料那杏兒竟也是個犟性子,牙一咬,心一橫,竟然道:“但憑姐姐!‘白仙’娘娘在上,杏兒是半句假話也不敢有的!姐姐要是強留我,不如徑直去舉發,杏兒便索性一頭撞死在這裡算了!”沈青薔一愣,倒拿她全無辦法了。她終是隻有無奈一笑,將小籃兒還給杏兒,說道:“去吧,我絕不告訴彆人,你可以放心。”那杏兒本是存了死誌的,忽聽青薔竟肯放過她,卻是一呆,手裡捏著小籃兒,猶豫再三——走了幾步,又轉回來:“姐姐是個好人的,若你真想知道,哪一天來昭華宮後殿找我便是了,我是萊陽人,你隻說……隻說是我的同鄉。”說完便急急去了。沈青薔站在那裡,望著她的背影幾個轉折,逐漸消失在影影幢幢的夜色中。許久,才恍然發覺自己手心裡、背脊上,不知何時早已爬滿了冷汗。她明白自己必是撞進了一個滿宮的人都在著意隱瞞的迷局,可待要抽手,卻無論如何隻是不甘。便是要死在這裡,也要死個乾淨明白——沈青薔一廂走,一廂暗暗下了決心。她心中有事,周遭路徑又全不熟悉,夜色無聲無息漫上來,竟無論如何再也找不到來時的那條路。青薔越走越是心焦,卻也全無辦法可想,隻有找準了一個方向,徑直向前。待轉過一叢竹林,忽聽得林內細細簌簌地響——旁人聽了,大約隻道是風聲,可青薔耳音卻好,尚書府一隅的竹音鬆風,伴她走過兒時歲月,那是自小聽慣了的,絕不相同,一時間不禁深覺怪詫。她絕非好事之人,何況自身有已麻煩纏身,雖有滿懷的狐疑,卻也明白應當抽身走避。卻冷不防一個嫋嫋的身形正從林中出來——那身姿卻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正是婕妤娘娘沈紫薇!——這一呆間,便誤了事;再要躲時,婕妤娘娘那雙“好眼”,早已將她逮了個正著。在恍惚的暮色中,隱約可見紫薇的麵色又青又白,仿佛正目睹了天崩地陷,又是驚訝、又是恐懼。平素那樣高貴驕傲的神氣蕩然無存,整個人抖得有如風中落葉。沈青薔不明內裡,但也早知不妙。當下不再遲疑,轉身便欲離去——誰知竟從竹林中又轉出一個人來,正和她撞了一個滿懷。那人一身白衣,身姿挺拔,披發於肩——絕不是個女子!一時間,林畔三人,齊齊愣住。沈青薔望著那男子,那男子也定定望著他。天光模糊,四下淒然,他的眼光卻無比明亮鎮定,仿佛兩把尖銳的刀。隻片刻,那男子忽然一笑,自顧自走過去,附身向沈紫薇耳邊說了句什麼——可那目光卻從未片刻離開過沈青薔。婕妤娘娘哆嗦著點頭,然後便失了魂般落荒而逃。——這一切沈青薔通通看在眼裡,可是她卻似被那個眼神魘住一般,雙腳死死釘在原地,再也難移動分毫。那男子緩緩向她走來,不緊不慢。沈青薔心下混沌一片,無論如何也理不清頭緒:他是誰?他一未著官服二未著甲胄,隻一身刺眼的白衣……這裡是深宮,唯一的男子隻該是皇上——難道他便是皇上嗎?不,不可能的。天色雖暗,可那份麵貌氣息,該不過二十歲……他到底是誰?!那男子走了過來,按在她肩上。那雙手又重又熱,隔著春衫燙得她肩頭肌膚一陣生疼。“你是誰?”他問。聲音又沉又冷,似乎飽含譏誚。沈青薔不由自主地在他掌下發抖,死死咬住嘴唇。他突然笑了,仿佛為了照耀他的笑,皎潔的明月忽然從林間升了上來,遍灑清輝,層林儘染。“彆怕,”他說,“你抖的厲害呢……彆怕……”一伸手便將沈青薔拉向自己懷中。青薔隻覺得一股從未有過的熾熱氣息將自己重重包裹,頓時頭暈目眩。直到那男子突然扯開了她肩頭的衣衫,她才驚叫著掙紮起來。可是他輕易地用單手捉住他,另一隻手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利刃映著月光閃閃發亮。沈青薔毛發倒聳,仿佛渾身血液都被瞬間抽空,那聲驚叫硬生生卡在喉管裡,無論如何吐不出來。——銀光一閃,她隻覺左邊肩胛下一涼,酥胸上已被切下了一道又斜又長的傷口。傷口極淺,刀子又鋒利無比,直到那瘋狂的男子放開她後,應有的疼痛才緩緩襲來。“……你現在絕對無法說出任何事了,是不是?否則這傷——你該如何解釋呢?”那笑容在月光下簡直是璀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