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裕十三年的秋天發生了許多事:於外有北麵的韃靼人犯邊,連下三城七地,劫掠牛羊生口數萬;於內則是翰林院大學士、內閣首輔言大人告老還鄉,次輔李裼繼任、主掌朝政,而有一個妹妹及兩個女兒伴駕的吏部尚書沈恪終於夙願得償,正式進入內閣,開始被尊稱為“沈閣老”……另外,還有一件說來重要又似乎不很重要的事,那便是靖裕帝庶出的長子、大皇子董天悟自北地的離宮養病歸來。說此事重要,是因為靖裕帝尚未立儲,雖有無數臣工上表奏請,卻通通被留中不發,最後都不了了之。而大皇子董天悟歸來之後,即賜住建章宮,這座宮室雖不是東宮,卻隻在內廷外圍,離太極宮最近,曆來都是受寵的皇子皇女在成年前的住所。而說此事又不重要,則是因為大皇子的生母出身賤籍,且還雜有異族血統,實在不值一提。說起來,這也是本朝的異數了,靖裕帝本非先帝之子,而是藩王即位,那大皇子的生母,便是他尚為藩王之時身邊寵愛的姬人。自古良賤不婚,這是連皇帝都無法改變的事,即使已育有一子,靖裕帝當年欲立她為妃時,依然受到了朝野內外一致的反對之聲。果然,沒有兩年,那女子便獲罪而死,身為賤籍卻玷汙龍榻,是天理所不能容的——也許正因為如此,那位在宗廟中連名姓也沒有留下的女人,才會折了自己的壽數,早早香銷玉殞吧。母以子貴,同時子亦因母而榮,除大皇子外,靖裕帝尚有三個兒子。二皇子本是嫡出,三皇子四皇子的母親沈妃和楊妃也都是名門閨秀,且距離皇後寶座又隻有一步。是以這位年紀最長的皇子,怎樣看都不過是個閒散王爺的命數罷了。與上述那些震動朝野的大事相比,內宮中兩個低階妃嬪的變化就遠沒有如此令人矚目。雖然若乾年後,她們在史書中的名字將變為“昭慈”與“昭敏”,並居“靖裕五後”之列,但那都是後話——此時她們依然是婕妤和寶林,是靖裕帝四宮十二殿無數女人之一,僅僅在各色佳麗中較他人稍美些、稍得寵些罷了。沈婕妤在變,沈寶林也在變——婕妤沈紫薇本就十分高挑,現在越發消瘦,下頜尖尖、腰盈一握。因為瘦,兩個眼睛顯得更大更亮,異常美麗,隻是那雙眼有時候明明望著你,你卻覺得她的目光總彙不在一處,而是渙散著,不知道遊離到哪裡去了,讓人心下隱隱發寒。她那本就十分驕傲的性子似乎也越發的變本加厲起來,對下人動輒嗬斥打罵,鬨得雞犬不寧;對其他的嬪妃哪怕位份高過自己,雖說不上當麵冒犯,也絕沒有半分好顏色相與——當然,除了在淑妃娘娘跟前之外。沈青薔似乎也瘦了,卻與沈婕妤的清減赫然不同。紫薇越瘦越醒目、越鋒利,整個人像把越磨越快、也越磨越薄的刀,一方麵光芒四射無有可匹,一方麵卻是再也無法安居在鞘內,不能傷人便要傷己——而沈青薔則越瘦越是淡漠,她似乎更沉靜,似乎總在生病,愈加深居簡出。便有如一張影子,不說什麼,亦不做什麼,更不大見什麼人。每每有內事局的公公過來,傳什麼話或是頒下賞賜,都隻見寶林沈氏持一卷書,坐在窗下,安靜的仿佛並不存在。“……主子,”玲瓏進來道,“‘宵行’的轎子抬到側殿了。”側殿便是流珠殿,這個意思自然是說,今夜依然還是婕妤沈紫薇侍寢——靖裕帝似乎真的頗看重她,對她的恩賞越發高於旁人。沈青薔頭也未抬,隻微微點了點,示意知道。玲瓏便不多說什麼,回到外間,埋首在花架子上刺繡。自那日風波過後,主仆二人雖都不曾挑明,但確已起了芥蒂。沈青薔始終未曾開口問過,當日玲瓏“失蹤”之後,為何卻和紫薇一道回來?而玲瓏也從未提及,那日青薔一去不歸,入夜後卻怎麼又突然出現在內室的床榻上,一身都是傷?以往,若有什麼事,青薔必先喚玲瓏,如今,卻寧願叫兩個小丫頭點翠、染藍,或者乾脆覺得羅嗦,索性自己動手。“……主子快放著我來,”點翠早搶進來,幾乎是從青薔手上奪過紫砂壺,往桌上的茶盞裡注滿水。青薔笑著站在一旁,看她忙碌,突然問道:“點翠,若是讓你許個願,你會許什麼?”點翠也不答,笑吟吟拉著她坐下,回道:“主子這個話,上次便問過我了。不隻我,染藍、小喬子、小梁子……咱們這裡的人除了玲瓏姐姐,各個都問過了一遭——怎麼,主子倒忘了?”青薔一呆,笑道:“我的確是忘了。”點翠又道:“主子若想問,那我把玲瓏姐姐叫進來,一次問個圓滿,也是乾淨利落,如何?”青薔忽覺頗為尷尬,便笑罵她:“這些日子不管你,你越發淘氣……”如此便算混了過去,終是不提玲瓏。——她想信她,卻無法信她。正如同她想信他,卻……絕不敢輕易放開這顆心。在這深宮之中,沒有愛,隻有恨;沒有感情,隻有利益。沈青薔手裡握著茶盞,正暗自沉吟,突見染藍風急火燎的衝了進來。三個丫頭之中數她年紀最小,又最是膽怯,等閒時候都在外間伺候,做些雜事,並不常進來的,如此這般急切的樣子更是少見。她一進門,氣還沒喘足,已開口喊道:“姐姐們快給主子著裝,皇上要來了!”這話說出來,連青薔都是一愣。靖裕帝但凡有閒,總在皇宮北側的碧玄宮修丹打醮,隻夜間於甘露殿召嬪妃侍寢,極難得到後宮來的。沈青薔已“病”了這許久,怕是早被忘在腦後了,縱她在夜裡發夢,怕也不會夢見皇上來探自己。見染藍急得臉都白了,卻隻笑道:“說我聽聽,到底是哪家的姐姐胡亂逗你的,你便信了?”染藍愈加急切,隻是不住跺腳,叫道:“才不是玩笑話!皇上真的要來,便要到這錦粹宮來,據說……據說前頭的婕妤娘娘有了身子,現在各殿的主子們都巴巴趕了去呢——隻瞞著咱們!”沈青薔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似不可置信地問:“她……有了身孕?那孩子……孩子……”“……自然是萬歲爺的皇子公主了。”穩穩接著她的話講下去的卻是玲瓏。不知何時,玲瓏已放下了繡活進來,她見青薔依然呆坐,也不理睬,隻對點翠、染藍吩咐:“去打些水,再捧了梳妝匣子過來,手腳靈便些!”兩個小宮女急忙忙去了,片刻便各自回來。玲瓏也不多說什麼,徑直替青薔淨麵,上了淡粉,又將她頭上隨便挽的常髻散開,早有點翠在一旁送上梳篦,玲瓏取了來飛快地替青薔梳妝。依這一對沈家姐妹的情義,側殿那邊的消息必是不瞞到最後一刻不肯透露過來的,此時禦駕大約已將至了,除了青薔之外,彆的宮妃怕也已到了七七八八。玲瓏此刻下手如飛,再也顧不得替主子保養青絲,一下一下緊拉硬扯,疼得青薔不住皺眉……她果然是梳髻的巧手,不一時便盤出一個齊整的望仙髻來。染藍早候在一旁,捧過專盛首飾釵環的描金雕漆江山錦繡匣子,請青薔挑選。沈青薔慢條斯理伸出手去,在匣中輕撥了幾下。染藍咬著嘴唇捧著匣子,兩個眼睛骨碌碌地轉。青薔對她笑了笑,終拈起一根纏金繞銀“喜上眉梢”的橫釵。染藍急忙道:“主子眼光好,這個吉慶惹眼。”青薔聽聞此言,又丟了回去。染藍眼巴巴望著她的主子,似有話想說,終隻是咽了口吐沫下去。青薔又東選西揀,取了一支嵌藍寶石的金蝴蝶簪,拿在手裡,說道:“便戴這個吧。”玲瓏躊躇了一下,道:“主子,按理鴛鴦、蝴蝶,必是成對的才可以戴,單則大不吉。這個髻子又定是要一邊宮花一邊釵釧、相稱又不相同的才好看。主子喜歡這個蝴蝶,明日梳個帶雙簪雙釵的髻子再戴吧。”青薔一笑:“無妨,你拆了這個,另綰個可以帶一對蝴蝶的樣式就好了。”點翠和染藍齊刷刷望著玲瓏,玲瓏苦笑一下,卻也不再堅持,到底拆了望仙髻,從頭再來。這一下,已知定然來不及,索性也就不趕了,玲瓏細細給青薔通了頭,方綰起來,才做了一半,便聽得前麵一陣吵鬨,想是禦輦業已駕臨。青薔一手拈著那支簪,一手在盒中又一番挑揀,果找出了相配的一支,卻是個翠玉的蝴蝶。青薔將兩支並起,看了半晌,口中讚:“果真好,蝴蝶、鴛鴦,原是要戴一對的……”又頓了片刻,方續道:“我在家時,總想著有這樣一對簪子戴呢。”玲瓏目不斜視,手下翻飛,點翠和染藍互望一眼,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接話。她們正猶豫,沈青薔自己倒先笑了。待梳好頭,對著菱花鏡,將那一對蝴蝶簪上,令它們相對而舞,翩翩欲飛。——沈紫薇竟有了孕?這也尋常……她承寵的時日,原比彆人多的,隻是……隻是……為什麼自己忽然心驚肉跳?仿佛有什麼大事,就要發生了似的。沈青薔闔上鏡匣,站起身來,輕聲道:“走吧,咱們去給婕妤娘娘道喜。”——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既然躲不過,便不如握緊雙拳,準備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