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修改版) [20]畫皮(1 / 1)

青薔天 柳如煙 1931 字 4天前

二皇子董天啟仿佛極開心的樣子,早離了沈淑妃的懷抱,隻拉著他的長兄嘰嘰喳喳的鬨。董天悟卻也是出奇的好態度,和顏悅色側耳傾聽,時不時還伸出手去,撫愛兄弟的頭頂。兄長愛讓、弟弟敬悌,更何況還有一個不斷給兩兄弟添茶添水、噓寒問暖,將桂花糕、鬆子糖、鵝油卷一樣一樣親自挪到他們眼前的“慈母”沈淑妃——最後連靖裕帝也恢複了笑容。這滿堂的熱鬨,原來隻這一席是真熱鬨,其餘全成了陪襯熱鬨的暗色底子,統統不值一提了。自然有大把的人臉色愈來愈難看,就比如坐在沈淑妃對麵的慶熹宮惠妃楊氏。她也有兒子,還有一位公主;她比沈淑妃年輕,今夜更是妝扮得美奐絕倫,宛如仙子下凡……可是那個賤婦的兒子一頓胡鬨,卻莫名其妙成全了對麵的女人?自己再怎麼機關算儘竟全然落了空,徹底成了他人歡樂的背景——她如何不恨?自靖裕帝繼位以來,這二位妃子便結下了不解之緣。同是靖裕帝登基時入宮,同樣受寵封妃,同有整個家族的財勢為後盾,又各生了一個皇子。局內局外人人都說,若沈楊二妃隻得一個,怕是早已登上了後位;正因為靖裕帝自己都難以取舍決斷,是以故上官皇後薨了七八年了,局勢卻依然那樣僵著,那輝煌壯麗的兩儀宮承光殿,依然空到如今。楊惠妃無論如何都不甘心。論相貌,她自認生得風姿綽約,有母儀天下之相,沈家女人的狐狸眼水蛇腰怎能相比?論家世,楊家隨太祖起兵,代代公卿,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攀龍附鳳的沈氏更是望塵莫及;論子女,當年她二人同時懷上皇嗣,可惜天不垂憐,她肚子裡的竟是個公主——可公主又如何?不過略施小計,放出話去隻說是皇子,那女人果然急了,自己胡亂吃藥以求提前生產……結果呢?三殿下生來就是一副蠢笨樣子,雖說是個男孩兒,卻連個女兒都不如;何況那女人自此之後,再也沒能懷上孩子,而自己兩年前分明才生下了活潑可愛的四殿下……——鬥了十多年,眼見著沈狐狸漸漸落了後,可誰料竟會有這樣的變故?存心拿捏那個小丫頭失手在先,瘋癲的大皇子鬨場在後,末了竟誤打誤撞替沈淑妃變出一張王牌來,三步兩步又搶在自己身前。恨哪!如何不恨?自己簡直已經恨透了這場宴會,恨透了這合家歡樂的畫皮,甚至恨透了那天上的月亮——這該死的月亮為何依然流連不去?為什麼現在不索性雷鳴電閃、下一場傾盆大雨?她的臉早已因假笑而隱隱生痛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坐針氈。她想走,她早就想尋個借口抽身退場、一走了之了。可是楊惠妃心裡明白,此時此刻皇上是難得的開心快意——她怎能敗了他的興致?所以也隻有拚命的咬緊牙關;拚命的笑著,笑到心中滴血。歌兒一曲接著一曲,好一個福壽雙全地,人家帝王家。楊妃是個聰明人,卻不見得滿座的妃嬪各個都是聰明人,黃婕妤和韓美人早已按捺不住,藉故退席了。靖裕帝倒也沒有在意,她們本不是舞台上的主角,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太監宮女們也沒有在意,現下討好得寵的還來不及呢!更有幾個本與楊妃走得頗近的妃嬪,也顧不得什麼了,早悄悄地將座位移到了沈妃這邊,湊在人堆中,訕訕地想搭話,沾一沾光彩,卻又遲疑著不敢開口。——這一切,沈青薔都看在眼裡,卻莫名倍感孤獨。她走到沈淑妃身後,等了許久,方尋到一個機會,小聲對姑母稟道:“娘娘,青薔不慣飲這酒,總覺得頭有些沉……”沈淑妃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溫言笑道:“你今日也著實辛苦,既有了酒,便該叫奴才們抬張花桌在廊下,敞快敞快也好,隻小心莫著了風。”這是赴宴之前,淑妃娘娘便早已叮囑好的對答:靖裕帝素來喜歡在盛筵進行到一半時,離席而去,獨自逛一逛的;據說,前些年就有這麼一位前生修福的宮女,因此而得了寵——無孔不入的淑妃娘娘,又怎能放過這樣的機會?沈青薔勉強一笑,假意推辭道:“這雙雙眼睛望著呢,怕是太輕狂了吧?”淑妃娘娘眼內光華流轉,漫聲道:“輕狂怕什麼?便要那醉後輕狂的樣子呢——你可懂麼?”青薔的臉突然一紅。沈淑妃望著她笑:“既明白了便快去吧。”言畢微點一下頭,又轉過去伺候天啟天旒兩個寶貝了。沈青薔心下一百個不願,猶猶豫豫一回身,正對上董天悟含譏帶諷的目光,她急忙瞥過臉去,這一下連耳後都是一片燥熱。仿佛想逃避什麼似的,再也不及躊躇,一咬牙便出了萬壽閣。門外的月色正好。這樣規格的禦宴,都有統一規置,為防手腳,妃嬪們是不能帶著自己身邊的宮女太監入內伺候的。此時各宮各殿的奴婢們,有頭臉的便歇在萬壽閣左右的兩側耳房內,餘下都侍立在屋簷下麵。見她出來,服色鮮明,便知道是主子,早有個守著的小太監迎上來,躬身問:“主子要喚人麼?”十月將儘的夜風,已極凜冽了,刮在臉上生疼。青薔的熱身子被冷風一激,不禁打了個寒顫。她瞧著這個小內監眼生,不知根底,也不便指使,隻問:“你可知平瀾殿沈寶林跟前侍候的那些人現在何處?”那小太監一聽是‘沈’寶林,腰頓時彎得更低了,答道:“那邊的姐姐們都在耳房烤火呢,奴才這就去給您喚她們。”沈青薔點點頭,他便去了,才走兩步卻又被叫了回來,耳中聽得沈寶林吩咐道:“且住,不必去了。你隻替我找張凳子,擱在那邊回廊轉角的背風處,尋個有燈影的地方——可聽明白了?”雖說是“背風處”,卻依然覺得冷。沈青薔來時,尚懷了小小薰爐,披一件湖綠色大氅。那兩樣東西,進廳之後便交予玲瓏保管——玲瓏現下便在耳房之中,可她卻不願見她。這宮禁深深,本就沒有可相信之人。玲瓏雖與她日夜相伴,卻實在有太多蹊蹺之處。她既是淑妃娘娘撥給自己使的,是紫泉殿上的心腹人也不奇怪——但卻為何與沈婕妤遙有呼應?難道真如紫薇所說,她之所以什麼都不知道,隻因她是注定的“棄子”?何況還有那日杏兒口中講的:玲瓏、點翠、染藍,本是死去的鄭更衣的身邊人,為何卻都跟了她?既然提到了鄭更衣,就他又不能不想到她的死……這重簷之下,夜幕之中,究竟有多少秘密?竟仿佛懸著無數道簾幕——你費儘心機掀開一層,卻發現後麵還有更多更多……自那日桂花樹下一場變故之後,沈青薔如今再也不敢貿然多行半步、多看一眼、多說一句話。莫說是她,即便高位有如淑妃娘娘、甚至皇上,是否就真的能揭開所有遮蔽,能看到那唯一的真實?真冷,這皇宮的夜……真冷……那不知名的小內監辦事倒得力,竟不知從哪裡搬來了一整套小巧的梨花心木桌椅並一扇蜀錦繡屏。又呈上一盤細點、一壺禦酒——手摸上去,那銀酒壺赫然還是燙的。青薔自然不會帶什麼阿堵物,便隨手從腕上擼下一件細細的金絲鐲子,賞了他,那小內監興高采烈地去了。等吧……萬壽閣門戶大開,她能清楚地聽到一個嬌俏地聲音在裡麵呼喚:“陛——下——”看來還要等很久。實在冷。沈青薔便忍不住又倒了一杯酒,傾下喉去,誰知這一杯竟成了引子,連帶著適才在殿中舊積的酒意也一並發散起來。身上漸漸困倦,神智漸漸模糊,再也顧不得這宮內舉手投足的諸般規矩,索性在椅內蜷起腿,伏在桌上,就快要睡著了。朦朧中似回到兒時的沈園,那時候便是這樣一個人哭一個人笑一個人看月亮到天明。時流早已抹煞了記憶中的苦澀,現在瞧來,那段光陰竟似是極美好的。——是自己變了麼?又為什麼變了呢?少年時滿腔抑不住的雄心和那些跳脫的念頭哪裡去了?那個敢於直麵任何人的臉,大聲說出自己心願的沈青薔、又到哪裡去了?……寧可死於“未知”,決不安於“沉寂”——這話說的可有多麼好!那時候自己可有多麼年輕。沈青薔伏在桌上微笑的時候,突然有腳步聲向這邊過來。她人在廊間角落,無聲無息,月光燈光投下的一層層影子掩蓋下來,形跡湮沒。來人徑從她背後的一條石子小路上走了過去,她聽出那是兩種交雜的腳步聲,一個既輕且快,另一個則沉重許多。不知怎的,沈青薔的腦海中刹那閃過一雙麵孔——姐姐沈紫薇和大皇子董天悟!此念一出,酒瞬時醒了一半。——幸而不是。那兩人在說話,一個是清脆的童聲,另一個卻是年老的女音。兩個她都不陌生,正是今天場上的主角二皇子董天啟和他的乳母李嬤嬤。“殿下,彆到那裡頭去,當心有蛇。”“我才不怕,你快走開。”“奴才陪您去吧。”“不要!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人陪著小解。你走啊,再走遠些!不叫你不要過來!”“那您可彆到石洞子裡去啊!就在外邊,奴才給您看著人。”沉重的腳步聲漸遠,另一個輕快的卻越走越近,竟轉到緊貼回廊的一座山石背後,和沈青薔不過隔著一段欄杆、一根廊柱。青薔抿嘴無聲而笑,原來竟是這樣。萬壽閣本不過是為了應和碧玄宮所卜之吉位,倉促搭就而成。想是為了趕工,夾牆淨室等都未安排妥當。大人倒罷了,這小小一個孩子,在席上又吃又喝的,自然要方便方便。彆看他平素一副小大人的樣子,要是知道有人在,定是要尷尬的。自己更是難免尷尬的——難道告訴他,之所以深夜孤身在此,是因為淑妃娘娘來時便吩咐過,陛下興致極高時有不帶任何女眷、孤身出遊的習慣,叫她在這裡等著“邂逅”?青薔一廂想,一廂隻自嘲。忽然,她臉上的笑容凝住,身後傳來了乾嘔的聲音。“這孩子吃壞了肚子?”她嚇了一跳,又等了片刻,乾嘔聲依然不絕。而那個嬤嬤大約離得太遠,竟全未聽聞。青薔再也按捺不住,她從柱後中轉出半個身子來,向外望了一望:銀河如練,月光如水。那年方十歲、臉蛋仿佛蘋果般鮮豔可愛的稚兒;那笑著喚“青薔”、笑著喚“皇兄”的天之驕子,正在無比璀璨的星空下用胖嘟嘟的小手去摳自己的嗓子,逼迫自己把晚上吃過的東西——甜糯的點心、鮮美的果子、噴香的桂花糖通通嘔出來,小小的身子痛苦地佝僂著,幾乎縮成一團。沈青薔隻覺自己懷裡那顆心,像被一股大力死死揪住般驟然劇痛起來;耳鼓內嘭嘭作響,仿佛體內有一條洶湧的激流——她終於無法忍耐,驚呼失聲。二皇子董天啟聞聲轉頭,眼睛那樣的望著她,又凶又狠,又哀又痛。——那目光像極了一個人……——像極了很多年前被一群孩子圍著戲弄、突然暴起一口狠狠咬在對方手腕上的……沈青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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