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寧點點頭。
“我還記得,你拜入師門的第一個周末,那周我正好談到《世說新語·容止》關於名士的一篇,期間講到金代的大文學家元好問,評點東晉潘嶽的文章的時候,留下了一個古往今來都非常有名的論斷——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複見為人。高情千古閒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
潘嶽,字安仁,也就是擲果盈車,貌比潘安的主人公“潘安”。
他是東晉時代以才情出名的名士,東夏曆史上最出名的風姿卓世的美男子,但是元好問對他的評價並不高。
“我說,這句詩的意思是,是以畫看人一點也不準確,筆下的文章也不能代表一個人的真實的性情品格。像潘安這種能寫出《閒居賦》這麼淡泊明誌作品的人,竟然為了求官,能對著高官駛過的馬車飛濺出的塵土,行大禮叩拜,做出這麼寡廉鮮恥的事情。”
曹軒手指交叉,靠在沙發上,聲音微微沙啞。
“我當時本意是想以此告訴你們,藝術家的個人品德評價,應該要和藝術造詣的高低分開,不可以人廢畫,也不可以一味的以畫見人。這都是常見做藝術評點時會遇到的問題,比如明清兩代學者就非常固執的宣稱,李清照能寫出這麼高潔詩詞的婦人,所以一定不可能能乾出和丈夫和離這麼不守婦德的行為。這些讓後人讀來啼笑皆非的笑話,就都是這麼出來的。”
“子明,小茗他們幾個都點頭應是,隻有你,你不停的搖頭。”
曹軒微笑:“我當時很奇怪,我問你為什麼搖頭。你當時所的回答每一個字,我如今想起來,都曆曆在目。”
唐寧也跟著笑了。
“我說,元好問在胡說八道,他肯定根本沒好好讀過《閒居賦》,隻隨意湊了個押韻的典故。”
她回憶著自己當時倔強的樣子,神情滿是感慨。
“《閒局賦》從頭到尾,每一句話都似是在大叫,我做不了官了,我做不了官了,我做不了官了,啊啊啊,我做不了官啦!能這麼嚷嚷來,嚷嚷去做不了官了的人,內心深處一定還是有對仕途的不甘心的,這一點潘嶽和李白到有些相似。真正不想做官的人,寫出來的詩,應該是陶淵明那麼清淡寧靜的路數。以畫見人,以詞見人,從來不差。”
“小寧,你不知道,那一天我是多麼的驚喜。就是這股勁兒,就是這股說元好問胡說八道的敏銳和勇氣。”
曹老深深的吸氣。
“那一天,你瞪著一雙眼睛,大聲說‘以畫見人,以詞見人,從來不差’的那一刻。我真的覺得,我找到了最合適的接班人。我想把我所擁有的一切都留給你。”
“老師,我……”
唐寧有些動容。
“你們幾個人中,你的道路是走的最順的。周茗三十歲時,才允許她簽了自己第一家畫廊,林濤簽高古軒的機會,都被我生生壓掉了。我覺得書畫憎命達這句話,未必對,但年輕的時候,壓一壓,吃吃苦頭,對職業生涯其實是有好處的。唯有小寧,我從來都沒有過阻止你去擁有你想要的東西。你性格活潑,喜歡風光,所以你二十歲得了金獎,我甚至直接從英國定了輛跑車送給你。”
“當時不少人都覺得我太寵你了。隻有我覺得不是的,有些風光享樂,就是應該年輕時體會的。走馬鬥車,何不是傳統名士風流的一環呢?我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曾坐著猶太大班的敞篷勞斯萊斯,在黃埔江邊駛過的。我相信你不會被這種感覺衝昏頭腦,因為你是一個很‘真’的人,像是一柄寶劍,永遠不會被這些閒雜的俗事所束縛,追求藝術的本心不會變,紅塵事隻會把你打磨的更鋒利,這就足夠了。”
曹軒深深的吸氣,又深深的吐氣。
“小寧,你從小就不讓人後。我想多收一個徒弟。你有所不滿,在我的意料之中。包括你采訪上的事情,我也能忍,因為我在等你問一個問題,我曾以為你一定會問的。”
“可惜,我一直在給你時間,我也一直在想讓你靜靜,但直到你今天走進這間屋子,我在沙發上坐下的時候,依然沒有聽到你問我——”
“顧為經畫的怎樣?他繪畫的技法有什麼樣的閃光點,為什麼讓我念念不忘。我說他的作品裡有靜氣,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曹軒側頭,凝望著自己的弟子。
“十來歲時的你,對我大聲說,以畫見人,以詞見人,從來不差。”
“四十歲時的你,合不合規矩,合不合情理,讓外人怎麼看,讓媒體怎麼看,人情往來,利益得失,你該講的都講了,該發牢騷的也都發了,小寧,你唯獨沒有問過我,也是我最期待和你分享的,有關顧為經作品的事。你甚至都沒有想要看看顧為經送給我的畫。”
“當畫家的,可以愛錢,可以想要成功,這些都不錯。但這終究都不是我們當初踏上這條道路時,孜孜以求的目標。”
“我想知道,曾經我期待的那個小寧,那個足以寄托大任,期待著她在藝術道路上步步登高的小寧,到哪裡去了呢?”
唐寧張開嘴,愣愣的看著自己的老師。
她想要說話,想要為自己辯解。
可她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老師平靜的話語,像是一條條淩厲的鞭子,抽打在她的身上。
唐寧曾經以為自己長大了,恍惚之間,她又變成了那個在畫室裡,聽著老師教誨的小姑娘。
誠實的說,唐寧覺得自己有點冤枉。
她是見過顧為經的作品的,林濤曾經把那個年輕人籌備參加新加坡雙年展的畫作,分享到了微信群裡。
水平嘛。
不好不壞,比之很多人都強,比她肯定是差遠了……指的是十八歲的她。
拿現在的唐寧和顧為經比,不是欺負顧為經,而是太過於羞辱唐寧了。
唐寧當時就很不以為然。
這水平唬唬老楊問題不大,可以曹老收的幾位的角度來看,這水平可能也就與當年沒有名師的林濤同齡時差不多。
對於他們來說,真的連稱的上天才,都有些勉強。
這個水平畫家的作品,難道還有什麼看的必要麼。
“把他的《紫藤花圖》拿過來。”
曹軒輕拍了一下巴掌,對老楊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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