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藝術大師。
那是神筆馬良,這種說法顧為經自己都不信。
“倒不是顯靈,而是自從今年這幅壁畫被修複完成後,就經常會發現有小沙彌用手指磨挲雕塑的表麵,這幅壁畫的創作者是極富盛名的美術大師,作品在市場上動輒百萬美元。所以長老很生氣。”
“但主持在這幅畫前站了片刻之後,感慨道——‘這是一幅有靈性的畫作,我的心神都會不自覺的被它們所吸引,何況是小孩子們呢?委實不是他們的錯啊。’從那以後,這幅畫之前,就被單獨拉上了隔離帶。”
和尚又撓了撓頭。
“就算如此,還是有很多師兄,師弟們,喜歡不自覺的跑到這邊來,長久的和這幅壁畫對望。我把它當成了一種修行。”
“修行麼。”
顧為經剛剛就注意到,僧人在提起這幅畫的時候,反反複複的多次使用了這個詞彙。
修行——很有趣。
因為這是一個幾乎從來不會出現在任何藝術評論或者藝術賞析上的說法。
顧為經從來都沒有意識到,竟然會有僧侶會把觀畫,當成一種修行的方式。
他忽然想起,那日見曹老先生畫龍點睛,菩薩睜眼,有僧人當場頌念佛後,盤膝打座,似乎心有所感的場景。
當時。
顧為經隻覺得這一幕,有些說不清的禪意,就像這幅畫所蘊含的那種說不清的禪意一樣。
但並沒有真的往心裡去。
此刻,聽到這種前所未見的賞析方式。
顧為經倒是真的被僧人勾起了興趣。
“這幅畫有佛性,有禪心,所以當你能看懂這幅畫,便也有了佛性,養出禪心,當然是一種修行。”
僧人用理所應當的語氣,回答道。
“你們竟然也看得懂這幅畫麼?”
他忍不住好奇的問道。
他指的並非不是,對方能不能看懂那些藝術從業者眼中那些毛筆行筆、運筆的精彩細節。
顧為經問的是另外一種看懂看不懂——
“就算它真的有靈性,有禪機。嗯,抱歉,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會不會冒犯到您,但我對曹軒老先生有一些了解,固然他是國際上一名很有名的佛學信眾,可是……我不得不指出,沒準同樣是佛,他心中對佛家的理解和您心中對佛家的理解,可能有一定的差異。”
“無論好壞,無論高下,可差異應該就是差異。”顧為經用探究的語氣詢問道。
佛教有大乘、小乘,南傳,漢傳,藏傳等一係列的差異。
唐代以前,小乘佛教就已經傳入了中國。
《西遊記》中——觀音菩薩問唐僧說“你說的是‘小乘佛法’,可知‘大乘佛法’否?”
三藏法師於是就發下宏願,願將大乘佛法帶入中土大唐,度世間一切苦。
於是才有西天取經九九八十一難的故事。
大乘佛教講究“度人”。
普度眾生,教化世人,眾生皆成佛,得大解脫。
而小乘佛教則講究“度己”。
強調個人的解脫和涅盤,關注個人的成長和開悟。在佛法理論中,僧侶應該秉持嚴格的戒律,最終證得“阿羅漢”的果位。
感覺有點類似於修仙裡,修出神功蓋世,得道飛升的感覺。
如今東夏的寺院講的大多都是大乘佛法。
而泰國的寺院,講的絕大多數都是小乘佛法。
緬甸會有一些其他的分支,但整體上和泰國一樣,都是以小乘佛教為主。
佛教的大、小乘。
比擬到藝術裡。
比較類似於東夏的傳統國畫,緬甸越南等地的傳統絹畫,日本的浮士繪和大和繪的差彆。
它們整體的氣質上同源同流。
可作畫細節和表達線條色彩的方式,也在漫長的曆史演變中,出現了諸多的區彆。
佛法的區彆除了出現在教法經典,修行方式以及對“佛”的看法不同。
它們所延伸出的藝術表達,實際上也是兩種非常不同的美術體係。
都是佛教造像藝術。
但遊人走近泰國的寺院和走近東夏的寺院,就能非常強烈的感受到,他們走進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環境。
顧為經知道,其中細致深奧的文章,能講出好幾本書出去。
他也了解的並非很詳細。
顧為經隻是在美術史的課程上簡單的學過。
小乘佛教更加注重於對塑像,側重於對佛陀精確地按照佛像儀軌造像,側重於表現繁複,色彩豔麗的裝飾美。
而大乘佛教則側重於那種含蓄、空靈、疏淡的藝術審美待征。
鍵陀羅造型藝術,則正好介於小乘佛教向大乘佛法轉變的過度之間。
最簡單的說法。
緬甸泰國,比起壁畫,其實在塑像藝術上下的功夫可能更多,寺院吸引遊客前來的更多的是金光璀璨的寶塔和雕塑。
而東夏從唐代開始,宗教壁畫就發展的極儘華美精巧。
《摩詰手記》的主人王維,就是曆史記載的佛教繪畫和詩哥大師,被世人稱之為“詩佛”。
當然這種事情不能一概而論。
緬甸本土,也同樣擁有非常多的壁畫的,蒲甘被稱為萬佛之城,萬塔之城,萬畫之城,仰光周邊也有很多的壁畫。
然而就像本次國際合作的修複項目一樣。
這些遺留下來的東西,都已經是幾百年乃至上千年以前的曆史古跡了。
顧為經覺得,曹老和眼前的大和尚,隸屬於不同的教義教派。
曆史一次次的證明了,很多時候,同行才是真正的敵人。
經常同一個宗教體係下相近的兩個教法分支,可能比和異教之間,還掐的你死我活。
顧為經感到他正在逐步接近這幅畫的本源。
但他還是不能理解,這個玄乎的佛性,內在裡到底是什麼。
難道不同的“係統”版本,不會不兼容的麼!
僧侶沉默了幾秒鐘。
他眉言低垂,似乎正在安靜的思考。
“顧先生,您說的有道理……但是同樣無論好壞,無論高下,佛性就是佛性,禪心便是禪心。”
和尚終於抬起頭,回答的很是高深莫測。
“我不懂。”
顧為經眉頭蹙起,微微的搖了一下頭。
“顧先生,我問您一個問題好麼?您應該不是佛教徒,對吧?”僧人似乎看出了什麼,對他的稱乎已經俏然間,從居士變成了先生。
“對,我不是,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
“為什麼不呢?在這個國家裡,您這樣的人太少見了。”
“宗教……因為我覺得宗教會讓我學會平和的接受世間的一切。”顧為經緩緩的說,“我不想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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