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六章 城市角落(1 / 1)

就算是莫娜。

對這種地方,學生會主席小姐也有一種源於骨子裡的條件反射般的敬謝不敏。

有一次他們出來玩,從中心火車站出來。

大熱天的正好從這邊經過。

顧為經順口建議,要不要去裡麵看看有沒有賣冷飲之類的地方。

“不,謝謝,請務必相信我,顧,我在班加羅爾時,已經把這輩子連同下輩子和下下輩子,去這種地方的額度都用完了。”

莫娜猛的向後退了一大步,近乎強硬的姿態,把他給拖走了,“那裡就仿佛是……仿佛是三等艙。伱不會想在哪種地方找糖水喝的。對於擠在一起的綿羊來說,舔舔彆人的流著汗的腋下,就算是喝糖鹽水了。”

很長一段時間裡。

顧為經都沒有太搞明白,什麼叫做“那裡是三等艙”。

直到後來。

他讀到一本很好看的旅行遊記上寫過,印度的火車,從舒適文明,金碧輝煌,有仆人貼身照料的頭等艙,到底層群眾購買的彆說女性盥洗室,連廁所都可以等同於地板的三等車艙。

就像是階級劃分的縮影。

在1947年印度宣布廢除種姓製度以後。

看他坐火車的時候,會乘坐哪個車廂,要比看他叫什麼,更能清晰的區分出,一個人到底是屬於那個階級的一份子。

如何處理三等艙乘客極為糟糕的乘坐條件,是幾乎過去整整一個世紀裡,印度政治傳統裡的老大難問題。

bbc報道過。

每年三等廂的乘客,從火車上被擠下來摔死的案件,都會超過一千起。

聖雄甘地曾經抱怨過一句關於三等艙名言——鐵路公司對待他們乘坐三等艙的乘客,就仿佛是對待裝在廂子裡運輸的綿羊。

他們認為乘客所需的舒適,就是綿羊所需的舒適。

而尼赫魯說,“即使是看著乘客乘坐三等車廂,都是一件痛苦到另人抓狂的事情”。

事實證明。

他的女兒確實很抓狂。

英吉拉·甘地甚至在上台後,忍無可忍的宣布了一項新政策,——從1974年開始,將所有的三等車廂更名為了二等車廂。

顧為經和苗昂溫在德威窮的跟乞丐一樣,那是跟學校裡的同學比。

在仰光,他們家還真的算不上“thirdss”的群體。

蔻蔻管他叫顧少爺。

固然是女孩子的調侃,可若是離開德威的校園範疇以外的話,再稱他一聲“少爺”,也不算太過往臉上貼金。

莫娜家裡天城金店從孟買來的打工夥計,也是一直管他少爺、為經少爺的叫著。

不提家裡書畫鋪開在的仰光河兩岸,本來也就是為往來遊客售賣商品的重要的旅遊街。

沒必要舍近求遠。

這邊集市的主要目標客戶群體,也和顧為經他們家不太搭。

沒準……也就和顧老頭有點搭。

顧童祥聽說這裡有三十美元一塊的大“金”表賣的時候,曾經暗戳戳的心動過,想要給自己整一塊,拿出去裝逼用。

後來。

老爺子猶豫了半天,覺得附近的街坊鄰居,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

彆說戴假表了。

他就算咬咬牙,真上一塊真的二手間金勞力士,跑出去炫的時候,也可能會被人認為是假表。

裝逼裝的不夠爽利。

這才隻好作罷。

“過來,我記得,這裡有個小門,能直通後麵幾趟的服裝區。”

蔻蔻宛如一隻回到熟悉領地的靈巧小鹿,雙手拎著紅裙子,在集裝廂搭建而成的鋼鐵集市裡敏捷的鑽來鑽去。

經過一個個像顧為經這樣的初來者根本看不懂意義的檔口的噴漆符號和緬語簡寫的快捷路標。

她領著他。

一路往由集裝廂構成的鋼鐵叢林的深處而去。

顧為經加快了腳步,跨過了地上一灘從旁邊漏水的簡易廁所流淌著過來的,帶著泡沫的可疑液體,讓自己爭取能跟上蔻蔻小姐的腳步。

真的走近這坐批發集市之後。

顧為經才發現,這裡既不像外麵看燈火時那樣美,也沒有珊德努小姐想象的那樣可怖的如是充滿了妖魔鬼怪。

就像它的名字。

這裡就是一座大集市而已,一座隨著人流而在繁忙和清冷間變幻著的潮汐集市。

現在這個時間點。

就恰在落潮和漲潮之間的中間區域。

這些仍然在亮著燈火的集裝廂檔口,有的正在進貨,各種各樣的小商品被從小貨車上搬下來。有的正在發貨,把批發的成捆成捆染色棉料和尼龍貼好標簽,裝上貨車。

有的店主正在檔口前打電話。

有點店主正在清點賬目。

有的人隻是靠在集裝廂上一根接著一根的吸煙。對方的目光跟著蔻蔻小姐鮮紅色的裙擺移動,當他發現顧為經正在看他的時候,又把目光收了回去,盯著手機上的撲克牌遊戲發呆。

這裡就像是隱藏在城市裡的那種迷宮般的叢林。

飛禽走獸,夜行動物和日行動物齊聚一堂,工作或者休息,每個人都有很強的目的性。

隻有顧為經。

他像是追逐著一隻紅色的斑點小鹿誤入此間的牧羊少年,有些迷茫無措。

毫無疑問。

這裡光憑著複雜的味道,就能趕走像是莫娜小姐這樣的客人。

不能單純的用“臭”或者用“香”來形容。

就和世界上大多數東西一樣,這裡不是用這麼簡單的詞彙就能一言以蔽之的場合。

它不僅很臭,也很香。

顧為經很難形容這麼複合型的感覺。

視覺,嗅覺,乃至聽覺。

你看到什麼,聞到什麼,聽到什麼,這一切都被混合在一起,並和你的腳步牢牢的綁定。

隨著空間的變化而不斷變化。

大多數情況下,這裡的空氣都比較汙濁。

可聞著香還是臭,隻取決於你剛剛經過的,是正在小推車邊用橡膠管接著煤氣罐,賣本地特色小吃,炸的霹靂啪啦的豆腐春卷和燉的沽沽冒泡魚湯粉的夜宵攤,還是正在忽忽漏水的簡易廁所。

熏的你想要流眼淚的東西,也不太好說。

可能是一瓶被誰搬運貨時,不小心打碎在角落處的玻璃香水瓶,可能是賣衛浴用品小店集裝廂裡傳來消毒水的濃烈味道。

也可能是顧為經剛剛差點踩中的一隻——不知道死了多久,但在仰光白天悶熱的天氣下,已經開始腐爛的大老鼠。

好吧。

就憑這最後一樣,顧為經至少讚同珊德努小姐的一個觀點。

“這裡確實不是找冷飲喝的好地方。”

有些時候。

以上幾種狀態甚至是疊加在一起的,幾種味道也是疊加在一起同時存在的,你的感官被模糊掉了,分不清到底捕捉中了什麼樣的感覺。

甚至連時間也被模糊了。

顧為經看到有些赤裸著肩膀,隻穿著一個大褲衩躺在行軍床上的看店夥計,正揉著睡眼惺鬆的眼角準備起床。

有些店裡,正有人脫衣服,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把軍綠色的電風扇拉過去,對著床猛吹。

似乎是準備要上床睡覺。

顧為經甚至不確定,那位正在買炸油條的店主,他到底是在吃一頓很晚的夜宵,還是在吃一頓很早的早餐。

真是一種無法捕捉,無法形容的古怪感覺。

味道,感官,時間,空間,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座批發集市裡,在顧為經的四周融合為了一體。

每一種感覺都是這裡的一部分。

就像那輛伊蘭特轎車在高速運轉時,複雜的分不開的各種聲音,所組成的喧囂奏鳴曲。

物理課本上說,氣體、液體、固體三種物質混合。

水蒸氣、二氧化碳和少量二氧化硫……所有的這一切揉雜在一起,形成了我們看到的煙。

而燈光,小吃攤,雜貨鋪,香水、老鼠、吱吱聲,沽沽聲,嗶啵聲……所有的這一切元素在顧為經的四周混合在一起的時候。

就形成了濃的近乎於化不開的煙火氣。

當然。

也可以更加簡單。

用新加坡雙年展的主題來概括——

“它不像德威那麼飄到雲端,也不像孤兒院那麼沉在泥濘裡,這裡就是人間的喧囂。”顧為經對自己說。

“這裡的店鋪運營的時間都不太一樣。雖然市場的大門要到天亮時分才開,但是有些早的批發檔口,淩晨三點鐘就開始營業了。現在正是他們要備貨的時間,對於他們來說,從現在,新的一天就已經開始了。”

蔻蔻注意到顧為經的目光,站在前麵等他,開口說道。

“而也有的店鋪,會從下午一直開業到晚上十一點,所以,對他們來說,過去舊的一天甚至還沒有結束,現在正是他們整理過去一天的收獲,清點賬目的時候。”

“蔻蔻,你不是第一次來麼?”

顧為經看著她。

比這種大市場,他生活了十八年卻從來都沒有踏足一步,更加難以理解的是。

蔻蔻小姐竟然不是第一次來。

何止不是第一次來。

她來這裡,就像是回家一樣輕車熟路。

這已經不是家裡窮了以後,開始要考慮節約開支,找點便宜的小商品買買可以解釋的清楚的了。

要知道。

再幾周以前,蔻蔻還是衣食無憂的富家千金。

在私立貴族學校裡,都是家庭條件最好的幾個人之一。

莫娜都完全無法接受這裡的環境,更何況蔻蔻呢?

這裡跟她所生活的官邸,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不同維度。

而蔻蔻。

她居然對市場裡的一切構造都了如指掌的樣子,甚至還知道哪裡有小門。

“有些年頭沒有來過了,不過這種地方,一但開起來,構造就幾乎不會發生改變。”蔻蔻輕聲說道。

“小時候,我媽媽會經常來這裡,有些時候,也會帶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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