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種臨摹方法,就是真真正正意義上的背臨了。
很多博物館都是不允許現場支個畫架臨摹的。
私人藏家手裡的珍貴的作品真跡查看時也有諸多講究,基本上不能過手,借閱回家,你不是他兒子或者他爹的話,更是想都彆想。
在人家家裡,主人願意拿出來,把畫放在桌子上,讓你看上五、六個小時。
便是天大的麵子。
舊社會也沒照相機這些新奇玩意。
這種時候,你就需把畫從頭到尾的完完全全的記住,然後在回家以後,再準備紙筆,把記住的畫,重新背著畫下來。
這種臨摹方法,很考教畫家的記憶力。
考教臨摹者能不能把原作的筆墨細節和色彩變化短短一個晌午的功夫,就能變為記在的腦中的一處處要點訣竅。
然後再儘可能周全的全部畫回來。
做到這一點就很已經難了。
可依舊不是背臨的全部。
比要求過目不忘般的記憶力更苛刻的是,背臨想要背臨的出彩,那麼在那些記住的表層的筆墨細節之外,更考教的是畫家對於“意”的揣摩。
單純的記性好是不夠的,還得極其有悟性。
看能否和這幅畫的主人“意氣”相投。
凡畫山水,意在筆先。
不同的畫家,不同心境下畫出的作品,就會有不同精氣神。
大師筆下傑出的作品張張不同,又張張鮮活。
有些畫意氣風發,有些畫意思橫逸,有些畫意性自足,有些畫用意綿密。
此間總總,不一而足。
就像顧為經腳下柚木地板的原木一般,刨開後木紋片片都不相同。
絕對找不出兩片一樣的地板,也絕計找不出兩片神意相同的畫作。
隻有你當此刻作畫時的心意,恰如其份的貼合上了前輩大師落筆時的思緒。
手裡的作品才能真正活了過來。
有了神意,筆下筆墨變化,便有了靈動的神氣。
否則再怎麼臨,再如何摹,也都臨摹的不是自己的東西。
空得了一張皮囊在紙麵上,怎麼穿這張皮,都逃不脫“毫無新意”這四個字。
顧為經最近遇上了瓶頸。
不僅是技法層次上的,也是臨摹《雷雨天的老教堂》上的。
【印象派限定任務——雷·諾阿的遺澤】
【當前任務:選擇臨摹一幅印象派油畫技法lv.7大師一階以上的作品】
【任務獎勵】
【1、達到臨摹相似度20%以上,獲得初級寶箱一枚。】
【2、達到臨摹相似度50%以上,獲得中級寶箱一枚。】
【3、達到臨摹相似度90%以上,獲得限定獎勵:雷·諾阿-人間百態幽魂殘片,該獎勵隻能收獲一次。】
第三階段需要他達到90%的相似度以上,才能獲得最終階段的限定獎勵。
而當顧為經的筆下的作品臨摹相似程度突破70%以上之後。
無論怎麼的臨摹,進步的幅度就不太明顯了。
或者說。
以他如今lv.5瓶頸等級的素描技法和lv.6初期的油畫技法,在筆墨線條細節的微妙變化上,縱使是對著畫一筆一筆的臨摹,達到和原作大師水平的七成功力,已然是逼進到上限了。
再往上。
那徹底就進入到了屬於大師的繪畫領域。
既然對色彩,對線條的1:1還原,顧為經已經達到了目前技法能力能達到的頂峰。
素描的破境任務也與“精神”相關。
顧為經再重新在臨摹的時候,就索性選擇了背臨。
他把注意力從對著色的變幻,換到了對那位十九世紀的女畫家繪畫情感的揣摩之上了。
用一個更簡單的方式來解釋。
到了這一步。
顧為經不再單純把自己當成一個學生,一筆筆的刻板學習《雷雨天的老教堂》的畫法思路。
他嘗試著把自己代入成百多年前的創作者。
嘗試複刻她繪畫時的思緒,她的情感。
代入到當年對方一筆一筆在畫架前構圖著色的過程之中。
嘗試著從無到有的“創作”出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出來。
這麼一畫。
顧為經頗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透過畫筆,去想像藝術家們的心路曆程,去試圖還原卡洛爾是如何用畫筆描繪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的這個過程,讓顧為經有一種極為特殊的代入感。
藝術創作過程中,經常會有一種感覺。
當你凝視著一幅作品太久,熟悉它的一筆一畫,每一處轉折,每一處濃淡,每一處最微小的變化。
你就會代入進去。
像是站在阡陌小路的一端,長久的凝視著另外一端一個影子。
看啊看啊。
百次千次。
你就會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直到慢慢的走進了那個影子之中,融為一體,分不清你我。
這便是藝術的魅力。
聽戲的票友聽的多了聽的入迷了,入癡了,容易自己就登台下海,分不清是在戲裡還是在戲外,說話時都帶著戲腔。
紫砂壺的大師顧景舟極愛康熙年間的製壺高手陳鳴遠,研究來研究去,製出來的壺真假難辨,最後他仿出的梅乾壺竟然被諸多專家鑒定為陳鳴遠傳世之器,從而被故宮和南京博物所館藏。
《現代啟示錄》的剪輯師,愛極了鏡頭下的攝影片段,每天在剪輯室中,看膠片從眼前播過,日積月累之下,竟然把自己當成了導演科波拉,當成了這部電影的主人,偷配了一把鑰匙,在下班後偷偷折返公司重新把導演剪輯出來東西刪除,自己來剪。
被科波拉抓住開除後,一把火把膠片給燒了,用信封裝著灰燼寄給真的科波拉示威。
……
這些例子中,有些已經開始有了《聊齋誌異》裡畫皮,人鬼難辯般的詭譎。
嚴格意義上來講,最後那個剪輯師把自己當成了導演科波拉,已經是精神問題的一部分了。
顧為經倒還遠遠沒有到這一地步。
在他心中,這像是一場猜迷遊戲。
東夏古代的文人,把寫詩作賦當成了和友人之間的心智遊戲。
典故,格律,韻腳都考究之極,不光把酒話桑麻、把酒聚親朋、把酒說天下,聽雨歌樓上,聽雨客舟中,聽雨僧廬下,皆代表了不同的人生心境。
連每一個字都極為的講究。
僧推月下門,僧敲月下門,春風又到江南岸,春風又過江南岸,春風又綠江南岸。
思前想後,推敲推敲再推敲,直到那一個字終於對了,合上了主人心意,恰似最後一塊拚圖被補全,兩支銅鑼嚴絲合縫,不差分毫的合在一起。
在“鏹!”的一聲脆響之中。
主人便終於心滿意足。
顧為經現在所做的,就是把這件事反過來。
繪畫是畫家的吟詩作賦。
作品則是藝術家留下傳世的詩歌。
眼前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是女畫家卡洛爾給他所留下的一道迷底。
他要拿著迷底反推秘麵,去推敲對麵的情感。
就像要拿著“僧敲月下門”推敲出賈島在靜寂的夜晚月下,敲響友人家大門時的心跡,拿著伊蓮娜小姐的演講中那個“42”的答案,去反向回溯宇宙的終極問題。
誠然。
顧為經永遠都不可能,真正的把自己代入到女畫家卡洛爾的創作狀態之中。
他甚至連對方到底是誰,都不得而知。
空間上他們同在老教堂之中貼的很近。
時間上他們則一個在2023年,一個在1876年。
這條阡陌小道的兩端,是147年足足五萬三千天的距離。
手中的一切的材料,而今隻有阿萊大叔所找到的地下室油布紙所包裹著的傳教士日記上的寥寥幾行記錄。
時間是這個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顧為經不可能跨越150年的間隔,靠著幾行文字,就成為卡洛爾,回到那個暴雨之夜,感受到她所感受到的心情,目睹她所目睹的世界。
但解迷的樂趣,恰恰在於未知。
未知就代表了無限的可能。
這種螺旋的線條又為什麼要如此處理呢?這種螺旋的表達方式,在今天的作品中已經不算稀奇了,可是在1876年,在印象派都還隻是一個模糊的不被認可的概念的時代。
畫布上的處理方式,還是相當新奇的。
卡洛爾是真的看到了這樣的色彩,還是內心的情感的某種激烈的寫照?和二十年以後,梵·高筆下的那幅扭曲的星空,是不是有異曲同工的感覺。
而這些斷斷續續的線條,又是怎麼回事呢?她為什麼要開發出這樣的繪畫語言。
……
顧為經提起畫筆。
他一邊慢慢的想,一邊慢慢的畫。
安娜坐在窗邊,拉開窗簾的一角,看著窗外聖母教堂的巴洛克風格的金色穹頂。
一隻白色天鵝頭頸低垂的雕塑正趴在那裡。
天空中下著小雨。
雨水滴滴噠噠的打在雕塑之上,又點點滴滴的順著它的長喙落下,在街上停著的一輛藍色的大眾高爾夫的擋風玻璃上砸的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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