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市場如登山,一張畫一萬美元,三萬美元,十萬美元,五十萬美元,百萬美元,千萬美元。
隻要市場的信心在。
收藏家們的心氣在。
認為誰的作品能增值。
擊鼓傳花之下,一個個關口衝過去。
《油畫》雜誌能讓一個名不間經傳的小畫家在十年之內,身價增幅一萬倍以上。
但一旦缺少了信心支撐,心氣散了。
那麼跌起來也是超級嚇人的。
江湖傳言。
因為《油畫》下調了推薦指數,從六星下降為了五星半,再加上又遇上了金融危機。
赫斯特的大拍遇冷。
在08年最緊急關頭,是高古軒控製的手下的買手們帶著山一樣鈔票衝進拍賣行,硬生生砸了上億美元銀子進去接盤。
就僅僅隻為了穩住收藏家們的投資信心。
要是《油畫》買手指南從上往下大幅調個兩顆星,三顆星。
雪球從上頂往下滾起來,
直接能把市場信心砸穿了。
以藝術家們花起錢大手大腳的性子。
那些搬進夏威夷州火奴魯魯帶馬廄和網球場的豪宅的畫家們,可能有不少轉年來連每年的房產稅都交不起來就隻能宣布破產了事。
對他們來說,這就是人間地獄。
上帝隻能決定一個人死後是升上天堂,或者降入地獄。
《油畫》雜誌卻能在畫家們活著的時候,便判決他們的人生。
這種在人間cos神明的感受,能夠帶來巨大的權力感。
權力則能帶來快感。
布朗爵士就是在欄目經理的位置上,在評論界的同僚之中,為了自己贏得“藝術教皇”的稱號的。
安娜大概是曆史上最不同的一任視覺藝術欄目的經理了。
或許是她太年輕。
或許是她太富有。
或許是她從出生的那一刻,便坐在輪椅上,習慣了去用一種很慢的,很遠距離的視角去觀察這個世界的變化。
即使沒有保鏢。
“伊蓮娜女伯爵”的光環泡泡在安娜出生那天,在繈褓中的她被遙遠的奧匈帝國在世間所留下的最後印記——前來祝賀的末代皇儲,蒼老奧托·哈布斯堡大公抱在懷中。
在整個莊園都被裝扮成粉紅色的那一刻。
就已經向四周撐開了。
它將所有人都推開,留下了一份普通人永遠無法靠近的真空地帶。
日升又日落。
學校同領人奔跑著,成群結隊的笑鬨著從遠方走過。
當他們用或羨慕的,或嫉妒的,或奇怪的眼神遠遠的看著輪椅上的女孩子的時候。
安娜也在同樣遠遠的用目光審視著那些各懷心思的人們。
千萬不要搞錯了。
這不是一個孤獨的醜小鴨被群體所驅逐,因為不合群而感到自卑。直到有一天辛德瑞拉坐上南瓜車,穿上水晶鞋,長出了白白的羽毛,才知道原來自己是一隻白天鵝的那類,青春文學裡少女破繭成蝶戰勝自卑的勵誌故事。
也不是威廉王子在他的回憶文章裡寫,上學的時候,因為有些瘦弱,經常被人踢,大家都說,踢了他的屁股,就是踢了未來英國國王的那種校園有組織霸淩。
安娜從小就很清楚自己有多漂亮,也很清楚她的家境到底有多麼好。
她就算是個瘸子,也是世界上最幸運的瘸子。
誰能霸淩她?
她輕輕笑一下,就能讓那些嗷嗷叫的小男生們掐成一團,彼此“決鬥”了。
她從來一點都不自卑。
安娜隻是不合群而已。
如果要具體形容的話。
與其說是醜小鴨和白天鵝。
不如說在很小的時候,伊蓮娜小姐便覺得自己像是一隻樹懶。
她靜靜的坐在枝頭,看著四周唧唧喳喳的猴子們,成群結對乎乎乎從這邊跳到哪邊,又嘩嘩嘩從哪邊跳回到這邊。
他們高舉著香焦和桃子,在樹下將求偶的紅屁股扭動著展示給她看。
她不覺得心動,不覺得威武。
隻覺得想笑。
這也是她匿名開設自己的播客沙龍的時候,會隨手取名叫做“樹懶先生”的原因。
她在鬨市如織的人海中,以一種和所有人都不同的節奏離群索居。
伊蓮娜小姐性格之中……如果好聽一點,有與眾不同的靜氣,如果陰陽怪氣一點,可以說是有與眾不同的矯情。
沒關係。
安娜就是安娜,無論外人怎麼稱乎她,她都能夠坦然接受。
伊蓮娜小姐用了五十億美元才換回了《油畫》雜誌社史上最年輕的經理的職位,按理說,這是她從布朗爵士手裡奪回自家雜誌社的第一步。
連安娜小姐自己都覺得她是應該跑來大展宏圖的。
從結果上來說,她應付的不錯。
從過程上來說,伊蓮娜小姐卻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疏離感。
一種難以掩飾的無趣。
工作裡是有有趣的那一部分的,比如說和曹軒的那次采訪,比如說逼迫著一個又一個大畫家張開嘴巴,揮舞著小皮鞭,把對方心裡最隱密的欲望強迫講給她聽的過程。
但更多見到的,依舊是虛假的麵容。
坐在風眼裡的女人,所能觸摸的寧靜是很怪異的寧靜。
她可以找一家路邊的咖啡店,像普通朋友一樣跟對方一邊聊天一邊采訪。
可以去藝術家的私人聚會的餐桌上,和他的妻子和孩子一起共進家庭晚餐一起采訪。
也可以獲準進入到對方的畫室裡,一邊欣賞著對方正在為倫敦藝博會亦或佛羅倫薩個人美術大展所準備的“希望能夠去震撼整個世界”的新作品,一邊采訪。
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的采訪。
致力於給讀者展示貼近頂級藝術家生活狀態和頂級藝術展籌備過程的最自然,最真實,最生動的評論文章——這是《油畫》雜誌所擁有的獨家殊榮與特彆權柄。
奇怪的是。
越是想在采訪裡貼近這種“自然”,越是想在筆尖中還原這種“真實”。
安娜便越是能強烈的感覺到——
在大多數情況下,這都是虛假營造的真實和被刻意所妝典過的自然。
未必是藝術家們的刻意為之。
當你手握著巨大的掌握對方命運的權利時候。
每個人都希望表現的與眾不同。
仿佛盛開的孔雀一樣,把自己最“藝術”的那一麵展現在她的麵前。
既使你隻是站在私人畫室中,一言不發的默默的觀察著對方創作。
對方也會表現出額外的緊張和不自然。
不自然的結果是相似的,具體的呈現狀態是千差萬彆的。
也許是往日裡並不合睦的家庭所刻意營造出的合睦溫馨的氛圍。
也許是為了凹造型晚飯結束後給想要去打遊戲的孩子強行讀故事書。
也許是頭頂多戴了一頂鑲嵌著彩虹花邊,表達自己支持政治正確態度的漁夫帽。
總之。
求名求利,每個人都想要從她這個藝術經理這裡得到什麼。
所以安娜很清楚。
她看到的往往都是對方刻意想讓自己看到的。
生活又再次回到了那種在學校裡上學的時候,坐在枝頭,看著一堆扭屁股的猴子時的疏離無趣,好像站在海底隔著一層水麵看向天空的感受了。
隻是現在。
朝她扭屁股的,從荷爾蒙旺盛的年輕人,變成了白發蒼然,德高望重的歐洲藝術界的頂梁柱們。
一次伊蓮娜小姐甚至注意到了。
那位下半年要在烏菲奇美術館,“鮮花之城”佛羅倫薩最瑰麗的一朵玫瑰裡開個人美術館的大師,她畫室裡那幅參展畫稿的右上角人像處,明暗交界線的過度有一處明顯的粗糙失誤。
那處更好的處理方法應該是類似阿道夫·門采爾的作品《工作室牆壁“手杖”》中采用的處理方式。
即沿著人物手臂來表現形體的光澤變化,使作品從暗部逐漸轉變為亮部。
而不是這種不做間段的刻板連線。
安娜的第一反應是,這是一個“美院學生級”的錯誤,不應該出現在這種世界級的藝術大師的作品中。
她是想要給觀眾表達出什麼與眾不同的創作理念麼?也不太像。
思考之間。
安娜便看到那位在女性藝術家裡,身價能排進世界前十的大師畫家,正靜靜的看向自己,微笑的開口詢問,伊蓮娜女士,您能給我提一些創作上的建議麼?
瞬息之間。
伊蓮娜小姐就洞悉了對方的念頭。
沒錯。
對方確實是想給觀眾傳達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
但那個唯一的觀眾,便隻是她,安娜·伊蓮娜。
對方刻意在作品中留下了一處容易看出的缺點,然後再詢問她的建議。
安娜明白。
對方一定等待著她開口指出問題,然後再“驚喜”的改正。
這樣為安娜提供了顯示威風的情緒價值,等到作品正式上展的時候,對於這幅作品,她也有了參與感。
她會覺得是自己參與了這幅畫的創作。
自然而然的,在主觀立場上,就會願意傾向於對方,甚至會不吝嗇於寫些文章來誇獎讚揚。
她得了麵子,對方得了裡子。
真是非常精妙的想法。
所以伊蓮娜小姐隻是微笑,點點頭,什麼都沒有說。對方連續有意的引導她注意到畫麵的缺憾,甚至都快要把答案替她說出來了。
安娜一直都沒有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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