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又敏感又溫吞的人,也可以變得堅硬如鐵。
你揮舞禪杖,錢塘江的潮水卻如浪湧來。
錢塘江的潮水如浪湧來。
你卻揮舞禪杖。
他毫不留情的訓斥著豪哥,話語鋒利如錐。
“你隻看見了孩子們在街頭踢球,隻看到了藝術家在街頭畫幫派塗鴉,隻看到了演唱會上外國遊客揮舞瑩光棒的笑臉,但在你所看不到、聽不見的地方。正有更多的,成百上千的孩子因為去做運輸的人騾,因為卷入毒品戰爭而死去。有成百上千的孩子沒有學上,他們流離失所,他們被人控製,他們在泥濘中撕打、啃咬,甚至在被強奸。有的是藝術家不想畫幫派塗鴉,有的是人因為黑幫所造成的混亂,能成為藝術家而沒有成為藝術家。在演唱會,在藝術節的會場以外,在那些街頭上,有的是遊客被搶劫、勒索,甚至槍擊!”
“這一切的源頭不都是黑社會麼?你怎麼能一邊一麻袋一麻袋的往街上賣白粉,一邊痛斥警察和政府的無能和軟弱呢?你怎麼能一邊把這個城市攪和的一團糟,一邊隨手點上一盞蠟燭,就覺得自己是人性之光了?”
“開玩笑吧。豪哥,你可是個黑幫教父啊!你可是在地下社會裡賺了幾十億美元的大人物啊。你怎麼能一邊叫我不要天真,一邊麵不改色的說出這麼天真的話?你是黑道教父呀,你怎麼能讓我這樣一個十八歲的小孩子告訴你黑道是什麼模樣的呢?不,你不是天真,你不是聽不到,你不是看不見。你聽的到,你看的見。你隻是在逃避自己。”
顧為經語氣頓了頓。
他輕輕的說道。
“但人,人是無法逃避自己。你怎麼逃,你的內心都會追上你,你的恐懼都會抓住你。”
“豪哥,清醒一點吧。你自己其實都不相信你自己說的話,否則,你為什麼在這幅畫裡,看到了那麼多的矛盾與那麼多的恐懼呢?”
“這是你內心的恐懼,誰也替不了你承受這些東西。”
陳生林蒼白的眼神望著牆上的油畫。
畫上的男人也在看著他,他垂死的臉,他渾濁的眼神……絕望而空洞,對他發出了喑啞苦痛的哀號。
這是他所永遠無法逃離的海妖之聲。
陳生林忽然也彎下腰去,爆發出無比痛苦的咳嗽,看上去那麼堅硬的男人,此刻卻脆弱的像一張紙一樣。
他捂著胸口,跪倒在地,一陣又一陣的咳嗽,艱難的喘息。
光頭大驚。
他想要衝上去扶住豪哥,豪哥卻現一步被離的更近的人攙扶住了。
是顧為經。
“嘿,深呼吸,深呼吸,彆衝動,冷靜一點。”顧為經耐心的替豪哥的拍打著後背,在他耳邊關切的詢問道:“你要喝一點水麼?還是有什麼藥要吃。”
“豪哥,你可千萬千萬不能就這麼死了,要保護好身體。我希望你活的越長越好,餘生過的越慢越好。這樣你才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在堆積如山的黃金上一點點的腐爛,感受到恐懼的蛆蟲在你內心中生發,一點點的齧咬著你——那不安的,痛苦的永恒。”
顧為經在男人的耳邊低語。
陳生林一輩子都是牌桌上的贏家。
他一輩子都把自己的牌藏在手心,看穿了無數對手的牌。
但這一次。
也許是他一生中的最後一次遊戲。
他被看穿了。
他沒有鑽進顧為經的心裡,但顧為經鑽進了他的心裡……無法被黃金鎧甲所包裹所保護的脆弱的、空洞的內心。
所以巨人空有堆積如山的籌碼。
他卻被——
一劍穿心。
巨大的身體亦或是空洞的靈魂,發出了一聲悄然無聲卻又聲如山崩的巨響,傾刻之間,化為了瓦礫與塵埃。
酒桌上的文雅翩然的中年員外郎,先被戳破幻象,變為了青麵獠牙的蒼老僵屍,又被宏大的,熾烈的陽光所洞穿,變為了叮當落地的白骨。
陳生林的臉頰有淚珠落下。
他知道自己輸了。
徹底輸了。
這是以靈魂為籌碼的賭局,他不會有任何物質上的損失,他身邊依然被黃金環繞。
但恐懼與倉皇,將伴隨著自己最後的殘年。
蔻蔻歪了一下腦袋。
她手中的袋子裡,就裝著一把上了膛的手槍。
如果她想,那麼現在就是一個動手的好機會,從陳生林背後後腦勺開槍,宛如處決。
但顧為經說的沒錯。
她已經不需要開槍了。
命運已經處決了他的靈魂。
現在這種情況,讓他慢慢的活下去,才是對他最大的審判。
陳生林喘息著。
“總要有人做這些事的,顧為經,當一個人被如此巨大的財富所環繞,沒有人能輕易的放棄,參議員也在做同樣的事情,伊蓮娜家族不也——”
“那伊蓮娜家族就應該要去下地獄。”
顧為經厭倦了聽這一切。
他粗暴的打斷了陳生林的話。
“我不懂政治,但如果,如果伊蓮娜家族是采用和你一樣的手段發了大財,那麼伊蓮娜家族就要去下地獄。如果,如果加利福尼亞州的參議員真的在以販賣戰爭,販賣動蕩,販賣混亂取樂。那麼加利福尼亞州的參議員也應該一同去下地獄。”
“我相信世界上所有惡貫滿盈的人都要去下地獄。我也相信世界上所有為了人類解放事業而奮鬥終生,為了世界人民的福祉而奮鬥終生的人,都會升上天國,得到永生。”
“這和他是誰,這和他來自那裡,是什麼膚色,族裔,社會地位沒有關係。這和你要去下地獄也不衝突。”
“這個世界很複雜,但這是天使與惡魔的鬥爭,而天使與惡魔的鬥爭,隻與善惡有關。”
顧為經走了過去,拿起馬克筆,在畫麵下方的留白處,簽上了一行文字。
「我坐在山巔,坐在這裡創造人類,按照自己的模樣,讓這與我相同的種族,受苦和哭泣,行樂和歡喜。而且像我一樣……蔑視你。」
那本《熾熱的世界》,故事背景很多都有古希臘神話傳說的影子。
之前顧為經為出版社完成插畫任務時,樹懶先生給他整來了一大堆拓展閱讀資料,讓他可以不求甚解,但最好畫畫的時候,有空沒空的隨手翻翻。
顧為經也隻做到了隨手翻翻。
那些閱讀資料他絕大多數看了就隨手就遺忘了腦後。
但這一句話,顧為經此刻才意識到,他隻走馬觀花的隨便讀了一遍——
他卻牢牢記了下來。
這是青年時代歌德以古希臘神話傳說為背景,寫的詩歌《普羅米修斯》的結尾最後一句。
此刻被顧為經隨手寫出。
以被束縛在山巔,日夜被捉食肝臟的泰坦巨人的口吻,寫出對雷霆,對命運,對人世間眾神的輕蔑和嘲諷。
這神聖的,高貴的輕蔑。
我……蔑視你。
蔑視命運。
“你說,當一個人被如此巨大的財富所環繞,沒有人能輕易的放棄。不,不是所有人都會被金錢所收賣,我們的不一樣,我們的絕不相同。”
顧為經凝視著扶著地板,跪地的陳生林。
“我相信同樣是遭受神明永生永世的刑法,用孩子的屍體愚弄客人的坦塔羅斯,和為人間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兩者是不同的。坦塔羅斯將永遠受到後悔與折磨。而普羅米修斯即使被束縛在山之巔,他也會以高貴的從容的尊嚴凝視著人間。”
“他流出的血,也是燃燒的金色。”
“這是我送給你的話,也是我送給我自己的話,這是我送給你的畫,也是我送給自己的畫。”
顧為經伸出手,輕撫跪在地上的陳生林的頭發。
用手指溫和的拭去中年男人臉上的眼淚。
顧為經比陳生林年輕的多。
但此刻,不可一世的豪哥脆弱的像是一位嬰兒,而十八歲的年輕人,站在陽光下,卻仿佛是一位巨人。
這輕撫被沾濕的額頭的一幕,真像是在教父給他的教子賜福啊。
在教堂所舉辦的洗禮儀式裡。
會有牧師用聖水洗去一個人身上的罪惡,會有成年的長輩站在新生兒身邊,替他宣誓入教,撫摸他的額頭,做新生兒教育方麵的監護人。
他或她從此便會成為孩子的教父或教母。
在基督教的世界中,這是一種神聖的契約關係,甚至不弱於血脈。
而長輩在成為孩子的教父的時候,往往會說出一些祝福的吉祥話,比如“她會長命百歲”或者“他會出人頭地”的。
但這一次。
“我不相信神明,但我希望死後有地獄,去容納你這樣的人存在。陳生林,你是個壞人。”
教父在孩子身邊耳語。
“如果人口調查裡有壞人這一項,你就得規矩的在這一欄上填上記號。如果護照上要填職業,你就要寫我是個壞人。如果世界上有地獄,你要得乖乖去地獄。如果地獄有十八層,那麼你就要去第十八層。”
“如果這個世界上的地獄是西式的,那麼你就要去泡硫黃泉。如果這個世界上地獄是東方式樣的,那麼,你就要去被掏舌頭,被扔下油鍋。如果恰巧地獄是東西合壁的融合式樣的,那麼你就要既去泡硫黃泉,又要被扔下油鍋。如果恰巧這個世界上沒有地獄。”
“那麼,你就算恰巧交了好運了。但你依然要在臨死前,受到恐懼無儘的折磨。”
顧為經不是在替新生兒預言他們的人生。
顧為經是在替陳生林,宣讀他命運的判決。
“陳生林。你的父母為你取名叫大火,他們希望你能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用幸福照亮這個世界,但是沒有,你隻給這裡帶來災難和不幸。你本來可以成為了一名優秀的畫家,前途無量,青史留名,也許比我在藝術道路上走的更遠,讓我可望而不可及。又也許你會缺乏一點點運氣,沒有成為多麼光華璀璨的大師,但你也可以成為一名庸碌的,善良的,勇敢的普通人。”
“但這些都沒有發生。”
“但這也永遠都不再會發生了。你說你要給我三百萬美元,你說這錢是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毫無風險,天衣無縫。不,你可以把錢洗的乾淨,洗的不怕人查,但這永遠永遠不是清清白白的錢。你可以把自己洗成參議員,但你也永遠永遠洗不乾淨自己身上的泥濘。你無法洗乾淨自己。”
“你這輩子也許贏了一次又一次,也許你已經可以買下能買下的一切。也許……”
顧為經一字一頓的說道。
“但是,陳生林。”
“如果你真正最想要的東西,是說著Lifeissobeautiful叢容的坦然的死去,那麼——”
“請等下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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