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閻一低頭,崔嬸的手指上是破皮的灰色老繭,路上還摔了一跤,褲腿上有土印子。聽到崔嬸的哭訴,李閻臉上倒是沒有太多表情,隻是沉著嗓子問:“嬸,怎麼回事?你跟我說說。”崔嬸哆哆嗦嗦地,她敘述得很亂,李閻聽了個大概。省裡有家公司,資產四百多億,在鎮上蓋了大片廠房,這幾年擴建,要占村裡的地。大隊上沒跟村民商量,總之先下手為強,老早就簽合同,把地賣了。合同裡蓋廠房的地皮,有村裡幾家人的祖墳,一個沒看住,全讓工廠開鏟車給平了。屍骨撒了一地。這裡頭就有崔嬸他老頭子家……這下子捅了馬蜂窩。村裡人不接受賠償,指著大隊支書鼻子說,告到死也要告。崔嬸的老頭子姓劉,脾氣倔,他帶頭上訪了幾次,因為手續不足,也沒結果。三個多月,一直沒妥善解決。這件事,李閻之前也聽過兩耳朵,是酒桌上,他那個發小,張繼勇提過。張繼勇知道得多點,這事麻煩在,李閻這個鎮邊上,有大概一個營的駐軍,甭管外地人信不信,鎮上大街水果攤邊上的胡同口,也寫著明晃晃的“軍事禁區”四個字。這家工廠廠房擴建,是為給人家兵團做設備。細了小勇也不清楚,可有這檔子關係,水就深了。小勇當時直呲牙花子。“這事,不能鬨。越鬨越完。”這麼著,這事耽擱下來,有幾戶人拿了錢,再讓人家這麼一嚇唬,也打了退堂鼓。可祖墳被人刨了,哪能所有人都忍氣吞聲?劉老頭年輕的時候也是鎮上的強人,眼看沒個公道,嘴裡罵著大街,叼著煙卷,領著子侄兒,從家裡開出幾輛運土的大貨車,連人帶車把人家廠子門口堵了個嚴實。外頭的人進不去,裡頭的人也進不來。這下廠裡發了火,可真鬨起來,劉老頭這邊更吃虧。崔嬸早晨瞧見家裡老頭子罵著祖宗八輩帶人出去,實在慌神,想到李閻家裡在這片有頭有臉,料想大閻有人脈,不說解決這事,至少不讓自己那口子惹禍,這才找到李閻。“嬸你等我會兒,我穿件衣服,你帶我去看看。”李閻說完轉身進屋。丹娘伸手遞了一件外衣過來,李閻點點頭,披上就往外走。他從旁邊人家借了輛自行車,蹬著腳蹬子帶崔嬸直奔工廠。一路無話。等李閻到了廠子門口,攔路杆子被撞飛的碎片還能瞧見,幾輛貨車還堵著,人圍了裡三層外三層,比李閻想象得還多。高三度的“動手?!”“動手?!”從人堆裡頭傳過來。李閻看了幾眼,地上有攤血,邊上,是兩邊紮堆兒的,臉上帶血的男人。一邊是劉老頭幾個外甥和侄子,氣勢明顯矮人一頭,吃了點虧,一個個身上掛彩,顯得很狼狽。好幾個都站著都勉強。另一邊是工廠的人,一個個雖然穿著工廠製服,卻明顯不合身,流裡流氣的。本地人都認得出,這裡頭有好幾個是鎮上出名的滾刀肉,不用想也知道,是工廠這邊特意找來的。兩邊人推搡著,食指都要指到對方臉上。劉老頭沉著臉,他人在貨車車頭裡,佝僂著身子抱著方向盤,雙眼平視,眼裡都是血絲。自家大兒子在下頭,襯衫上沾著灰塵和血,和工廠的代表紅著眼對峙。李閻遠遠地看著,工廠這邊有個蹲路牙子上抽煙的,一語不發,拿眼神吊著劉老頭這幫人,下巴上有刀疤。這人,李閻認識。“嗬。”李閻低頭一哂。他安慰了崔嬸幾句,擠過人群幾步到了貨車前頭,那邊氣氛火爆,竟然沒人注意到他。咚~咚~咚~老頭眼珠一動,李閻在外邊車外邊敲窗戶。老頭搖下玻璃,一腔煙酒嗓:“大閻,你怎麼來了?”“伯,開門。”老頭舔了舔嘴唇,把貨車車門打開,李閻竄了上去,坐在副駕駛上。“伯,你沒事吧。”“沒事。”劉老頭虎著臉:“你嬸找你了?用不著。你回來也沒幾個月,彆攙和這事。”“嗨,您還不知道我麼,好熱鬨。再者說……”李閻話頭陰沉沉的:“要是我爸爸去廣東之前,沒主張著把家裡祖墳遷走,今天開車來的得是我。”話是這麼說,李閻還真沒著急插手,放前兩年,他敢搶過老頭方向盤往廠子裡軋,可在閻浮沉浮大半年之後的李閻,卻並不打算這麼做。現在看,這事**不離十,就是這麼個情況,可往口冷裡說。貨賣一張皮,人憑一張嘴,崔嬸說的話,未必就全是實話。李閻直愣愣插手,容易裡外不是人。就算李閻認定了,這事他管,也得先觀望觀望。拔刀相助,哪有那麼容易的事啊。……工廠的態度,無非是先禮後兵,可惜地是,李閻來晚了,“禮”這個流程,他沒趕上,這時候正是“兵”。聲音雖然嘈雜,可對峙的人堆裡頭,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頂著廠牌,高八度的嗓子分外出挑。他手指頭戳在劉老頭大兒子的臉上。“滾聽見沒有?”“報警!我替你報!”村民這邊推搡還嘴,兩邊嘴裡都不乾淨。可這男人罵的格外難聽。村民這邊動手吃了虧,可也不樂意走,局麵就這麼僵著。這時候,廠裡頭有震耳欲聾的聲音響起來。李閻往後一看,小兩百米的履帶起重機開了過來,七八米的貨車跟人家一比,絲毫不起眼。一個掛著工作證的中年人走路帶風,他拍了拍叫罵的“工人”,走上前嗓子洪亮。“好話我給你們說儘了啊,你們不是耍橫麼,好辦,看見沒?”他一指後麵。“我後麵這玩意,幾百噸的鋼材都吊得起來,你們不是耍麼,我今兒還就治治刁民。”這人越說聲調越高。“我數三下,就派人上吊車,那老不死的再不把車都開走,我連人帶車,都他麻了個痹地扔出去!”李閻就在車上聽著,他一伸手,把老頭前窗放的茶水杯拿起來,也不見外,擰開蓋子吹了吹熱氣。劉老頭嘴唇動了動:“大閻,這事和你沒關係。”李閻直擺手,也不說話。“你敢?!”劉老頭的大兒子一聽這話不乾了,他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瞪眼,剛才還吆五喝六的中年人立馬後退兩步,衝蹲路牙子上抽煙的刀疤男人使眼色、刀疤男使勁嘬了嘬煙頭,吐口唾沫站了起來。“劉學武~”他一張嘴,也是本地人,“我呢,一直沒張嘴,給你留臉。”他眼神一冷:“把你們的車弄走,該乾嘛乾嘛去!昂~”劉老頭的兒子沉著臉不說話,半天才啞著嗓子:“姓張的,你他媽不是東西啊,要是你們家祖墳讓人刨了,你今天就這麼說話?”這刀疤臉擰著眉頭,一低頭冷笑起來:“給臉不要臉的玩意兒。”他一回頭,嗓子眼那句“上車”隻崩出一個“上”字來,和車窗上喝茶水的李閻打一個對眼。他一啞火,彆人都往車上看,等看見李閻,一個個都不說話了。所有人眼巴巴看著李閻喝茶水。李閻滋嘍滋嘍地喝,眼順著傾斜的茶杯盯著刀疤臉,也不說話。“……”半天,直到工廠那管事的中年扯刀疤臉的袖子,他才不情不願地張了嘴。“大閻哥,你怎麼來了。”李閻也沒理他,把茶水喝乾淨,胳膊把著車窗,這才慢悠悠地說:“張剛明。”李閻用的也是家鄉話。“我剛才啊,一直沒張嘴,給你留臉。”李閻掰著手指頭:“把你身上這身狗皮扒了,該乾嘛乾嘛去。”他話裡話外,一點臉也沒留。李閻還覺得不過癮,又補充道:“昂~”最後一個字,鄉音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