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眼遊絲兼落絮。 紅杏開時,一霎清明雨—— 夜幕降臨,城裡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洪湖卻沒有杏花。 這裡隻有很多的桃花。 雨打香銷,屋簷瓦片都鋪上了朦朦粉霧。被橫巷酒館昏黃的油燈一照,憂鬱恬靜。 酒館的屋簷裡很吵鬨,屋簷外更喧鬨。 落花顯得又不那麼恬靜了。 這一晚,人們如火如荼議論的焦點隻有一個人。 而這個人,此刻正獨自坐在酒館的最角落。 酒館很簡陋,燈光如豆,他就一言不發坐在一團昏暗裡。 桌子很舊,桌上東倒西歪地傾倒著酒壺,他坐在幾個酒壺前,麵色有點發紅,似醉非醉,也不知道在此處呆了多久。 唐煜木木地支在桌子上,興趣缺缺地看著酒館。 光照不到角落,因此沒有人能看清他。 但黑暗裡的人總是能輕易看清楚光下的人。 唐煜兩眼無神,好像也並沒有看清彆人的打算。 為什麼勝利的人,反而無精打采? 桌子的另一邊,坐著一個灰衣道士。 道士滿眼窩深陷,頭花發蓬亂,胡子不知多久沒打理,任性地長到了胸口,穿的道袍也破破爛爛,似乎本來是純白色的。 他時而麵無表情地發呆,時而又前仰後合地大笑,時而愉悅地擊箸,輕輕哼唱起小調,時而又低頭黯然垂淚,或放聲大哭。活像個醉鬼。 他的麵前擺著一個豁口的茶杯,還有一個茶壺。 唐煜還沒來的時候,道士已經坐在這裡了。 二人各有心事,沒說過一句話。 洪湖今晚的人似乎都格外精神似的,牆裡牆外,觥籌交錯、車軸馬蹄之聲不絕於耳,窗影斑駁交錯,語笑之音間,時不時蹦出一個“唐”打頭的名字,又很快被人聲壓過了。 他們這個角落倒靜謐得有些詭異了。 唐煜靠著牆,一言不發。 那老道長突然醺醺然輕笑起來,自顧自地哼哼道:“誰道閒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小鬼,嗬嗬……你可知道下一句?” 唐煜未等思量,一句詞已經率先出口:“……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 原是幼時父親教過他的。 老道長霍然站起,大笑道:“錯啦,錯啦!哈哈哈!” 他聲音喑啞,分不清到底是在哭還是笑。 唐煜淡然一笑,似乎連張嘴都覺得累。 老道長狂笑片刻,又頹然落座,低眉順目地喃喃自 喃喃自語道:“呆,呆,怎會是病酒?分明是病茶才對……俗人,俗人……俗不可耐!” 最後四個字,他幾乎是指著天大喊出來的。 道袍寬闊而破爛的袖子一動,從裡麵紛紛飄出許多花瓣來。 他又嘿嘿問道:“你可知這是何物?” 唐煜道:“好多的桃花。” 老道長道:“哈哈,不錯……好多的桃花,好多的桃花……” 喃喃了片刻,突然眉須顫動,眼中流下兩行淚水來。 他道:“今年的花謝了,又不知,何時才能再開……?” 唐煜看了,靜默片刻,對他道:“盼著花開做什麼?花開得早,落得也豈非早些?” 老道長怔了一瞬,複又大笑起來:“好,好,很有道理。開得早,落得也早……落得也早……”他重複著這兩句話,又癡住了。 淚水掛滿他乾枯的胡須,老道長出了片刻的神,忽然乾笑了一聲。 唐煜隻覺得眼睛一酸,眨了一下,再看那道長,竟已從桌前消失了。 道袍的衣袂刮過一陣風,那道長人早就到了酒館外,逆著人流走了。 隻聽得他的長長歎息的聲音飄飄渺渺,似在千裡外,又好像仍在耳邊: “醉裡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 唐煜伸手接住了一朵飄落的殘花。 耳畔又響起那老道長的聲音:“小鬼——無情不能絕滓,深情才能破魔……” 花瓣卷曲,還沾著雨水,他看了片刻半晌,收進袖裡。 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小二——上肉上酒來。” 店小二本有一肚子悶火,轉頭見了來人,立刻歇菜了,堆著笑招呼他坐。 曾小白四處瞧瞧,看到角落的位置,悠悠地走了過來,走近了,眼睛一亮,便坐在唐煜對麵,驚奇道:“喲,這麼巧。” 唐煜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 曾小白壓低聲音笑道:“我都聽了一路你的風姿了,現在滿城都在議論你,正主兒倒在這旮旯裡喝悶酒哪。 唐煜道:“嗯。” 勝利有時候比失敗更讓人疲倦。這種感覺他相信曾小白不會不懂。 曾小白眨眨眼,忽然想起什麼,伸手摸了一把袖子,麵色一凝。原來是忘帶銀子了。 唐煜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請你。”說著,掏出一片金葉子,壓在了酒壺下。 就這一片,已夠租這整條街的店半年了。 曾小白笑得人畜無害:“唐老板真闊氣,都請我一路了,多不好意思。” 隨後又多不好意思地加了幾個菜。 唐煜道:“你櫻桃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