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為了炫耀國力,前往突厥的迎親車隊長達百輛,飾滿金絡,車內全是裝滿金珠玉寶的箱籠。除了豐厚的嫁奩,車隊後麵還跟著數百名渾身盔甲的大周騎兵,一個比一個顯得剽悍神勇。車隊不疾不徐地駛出長安城,前往朔州,再前往沙缽略可汗所住的都斤山。坐在六馬青蓋安車裡,被車隊帶往天邊的千金公主宇文若眉,似乎仍然能感覺到長安城頭上有楊俊燙人的目光。這兩個月來,她與他落下的眼淚,比長安城今年春天的雨水還要多。楊俊性格溫文爾雅、仁恕忠厚、為人至情至性,相貌俊朗挺拔、英氣過人,是有名的美男子,而且聰明能乾,精通書史騎射,所以從千金公主懂事時起,她就把自己當成了楊俊的女人,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和親公主,要出塞嫁給食膻臥氈的突厥可汗,在戈壁荒灘上度過一生。車隊兩旁吹奏著胡笳和羌笛,悠悠胡樂,越發讓她心境變得悲涼。前來求婚的佗缽可汗年近七旬,居然能厚著臉皮向剛剛成年的大周公主求婚,千金公主甚至懷疑,這件事背後有楊堅夫人獨孤伽羅的推手。這次的迎親副使長孫晟,本是楊堅的部屬親信,常年來往於漠北和長安,是兩國間的使臣,說不定是他極力向突厥可汗遊說,才讓佗缽可汗指名道姓地要娶自己為王後。親事定下不久,佗缽可汗老邁不堪,上個月一病不起,命歸黃泉,又是楊堅上奏章,讓自己嫁給佗缽可汗之子沙缽略可汗。一向對妻子言聽計從的楊堅,這麼熱心地關注自己的婚事,多半就是出於獨孤伽羅的指使吧?那個人到中年仍然美貌端莊的女人,曾幾何時,在自己的心裡,她就是個溫藹可親的親人、內外兼修的賢母,在年少的夢中,千金公主甚至還想象過自己與楊俊能牽著一對同樣可愛的兒女,站在當年的花樹下,出現在獨孤伽羅慈祥關切的目光中,親親熱熱地喊她一聲“娘”。而獨孤伽羅卻無情地拆散了千金公主和楊俊,前天夜裡,楊俊最後一次與她相見時,痛哭流涕地說,隨國公夫人絕不肯答應二人婚事,哪怕他以死相逼,獨孤伽羅也沒有鬆口。原來她當年的承諾和疼愛全是假的,全是欺騙和偽裝,她是長安城裡有名的仁者,常常撫孤問貧,見到路邊有人被行刑都會墜淚,她精通佛理、每年布施無數,可卻獨獨對千金公主如此殘忍狠心,莫非就因為她姓的是宇文嗎?千金公主曾聽姑母說過,獨孤伽羅的父親當年效力於自己的祖父宇文泰帳下,建下不世之功,最後卻受冤慘死、家破人亡,可那是奸臣宇文護辦的事,周武帝宇文邕不是為獨孤公平反了嗎?還把獨孤家的幾個兒子都任用為將軍。為什麼隨國公夫人要把上代的仇記得這麼久,甚至記到了自己身上?自己的血緣難道是與生俱來的罪愆嗎? 車行十餘裡,來到龍首原下,千金公主不經意地抬眼望去,卻見高高的坡頂上,有個人隻身匹馬,怔立風中,眺望著車駕的來處。從他厚實的肩背、纖細的腰身,還有那件她親自裁剪縫繡的藍袍上,千金公主一下子就看出那人是楊俊。明明自幼相識相知,明明兩人深情早種,明明可以廝守終生、白發偕老,明明二人寧死也不甘分離,卻因了獨孤伽羅心底對宇文家的敵意,狠心要斬斷二人緣分,讓二人從此墜入暗不見天日的深淵。獨孤伽羅自己與楊堅夫妻恩愛,卻為何不能讓兒子也擁有那樣的幸福?千金公主實在是不能明白她,車駕又前行一裡多路,駐馬高坡的楊俊突然一提韁繩,驅馬狂奔過來,攔在了迎親車駕的前麵。長孫晟拍馬而出,舉起手中長槊,橫在車隊之前,喝問道:“楊將軍,公主出塞和親,你何故要攔住去路?突厥使臣與大周使臣全都在此,望楊將軍自重,勿擾公主。”楊俊臉龐之畔,猶有尚未風乾的淚水,道:“我不會打擾她,長孫將軍,你讓公主與我最後見一麵,我有話要說。”長孫晟並不退讓,道:“公主已受沙缽略可汗之聘,雖未成親,如今也已身為突厥王後、沙缽略可汗的可賀敦,與你份屬君臣、尊卑有彆。楊將軍,往事已杳,你放下舊情舊怨,早日釋懷吧!”楊俊緩緩摘下頭頂的紗冠,露出新剃去長發的鋥亮禿頂,黯然道:“我昨日已在左馮翊寺落發為僧,長孫將軍,今日的楊俊,已是世外之人,絕無情思綺念,可前塵舊愛,貧僧也要一一了斷。”長孫晟見他癡情如此,又絕望如此,竟因婚事不諧出家為僧,心下不禁生幾分同情,收回大槊,輕輕一揮手,轉身撥馬離去。迎親車隊已停,楊俊翻身下馬,走到飾滿金玉的六馬安車前,隔簾垂淚道:“若眉,不是阿祗有心要負公主深情,實是阿祗有心無力、身不由己,願公主此去塞外,善自珍重,今後與可汗夫妻恩愛,安享尊榮。阿祗今生辜負公主,無麵目再存活於世,又不能自決以傷父母懷抱,隻能剃度出家,從此了儘塵緣、四海飄零。”千金公主已哭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哽咽道:“阿祗,你萬勿如此,你已儘力挽回,想儘了辦法。我不怪你,我隻恨自己身為宇文家的女兒,命中注定與你無緣,卻偏偏癡心妄想,想要嫁入楊家,相夫教子一生……可惜天不從人願……”千金公主掀開車簾,露出一張同樣滿是淚跡的美麗臉龐,哭著勸道:“阿祗,你不要出家當和尚,你好好在長安城活著,好好娶妻生子,建功立業。就算我在塞外,就算我住在突厥人的帳篷裡,我心裡也會安然,如果你非要執意自傷,我隻會永遠為你牽腸掛肚,永遠生活在痛苦和追悔之中。阿祗,就算為了我,你也要忘了我,開心地活著。”楊俊的淚水再次洶湧而出,這每日執念、相思不已的酸楚,是否永遠都不能平息?眼前這張魂牽夢係的麵龐,這個對自己一往情深的女人,自己卻隻能眼睜睜望著她遠嫁,投入突厥人的懷抱……千金公主拿出手中絹帕,探出窗外,輕輕為楊俊擦乾淨眼淚,勉強笑道:“阿祗不哭,我也不哭,既是天意如此,我們便應該笑著分彆。昔日情,往時意,種種美好,永藏我心。阿祗,哪怕我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我都忘不了你給過我的溫柔和深情。我不恨隨國公夫人,她自幼待我如母,還生養了我深愛過的阿祗,可她放不下心底的父仇,這怪不了她……要怪,就怪我祖父宇文泰,他太戀權位、背信棄義、對不住獨孤家!”楊俊抓著她的手,嗚咽得說不出話來,千金公主一眼望見他衣服肩頭綻開了個口子,笑道:“這還是兩年前你過生日,我花了三個晚上給你做的衣裳,舊成這樣,你還肯穿著,來,阿祗,姐姐最後一次給你縫補衣裳。”她命人拿過針線來,就在楊俊肩頭細心織補著綻口,針行細細,織痕淺淺,卻是她最後的留念與訣彆。從來沒有一個和親公主重返過長安城,今日之後,是為永訣。千金公主情難自禁的眼淚,一滴滴打濕了楊俊肩頭的衣裳。長孫晟悄悄背過身去,擦掉自己眼角的一滴眼淚。他來往關塞多年,意誌如鐵,是一條見泰山崩於眼前也不會變色的硬漢,楊堅這次派他當和親副使,就是因為他孔武有力又深沉穩重,可以震懾突厥人,可此時,他望著麵前這對璧人的心碎,也不禁感到酸楚。這兩個麵目如畫的小兒女,如此相配,又如此深情,為什麼隨國公夫人要活生生拆開他們,讓他們從此走向茫然不可知的命運,從此在這世上與心愛的人永彆?果然像鄭譯預言的那樣,瘋狂透支身體的宇文贇,沒能活過大象二年(公元580年)的夏天。天元大皇帝宇文贇在夜宴上忽然一頭栽倒,驚慌失措的妃嬪們將他扶起來時,隻見宇文贇鼻歪口斜、嘴角流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有一雙酒色過度的眼珠還能痛苦地轉動。他虛弱地向身邊不遠處的楊麗華看去,卻見她盤坐在紫檀漆幾後麵,一動不動,臉上連睫毛都沒有掀動一下,隻有兩行清亮的眼淚順著瘦削的臉頰徐徐流下。宇文贇抬起左手,向楊麗華搖了一搖,是永訣麼?楊麗華隔著溫熱的淚水凝視著她的丈夫,他們從十三歲時一起成長,而她終於沒能遏製得了他的瘋狂。但在這個熱鬨而華麗的夜晚,她忽然看見了宇文贇身上一閃即逝的清明和憂傷。禦正下大夫劉昉和內史上大夫鄭譯、禦正中大夫顏之儀,是最早被召入天德殿的三位大臣。這三個從不離宇文贇左右的心腹,此刻不禁沉入了巨大的惶恐中,怎麼,這個從不願過問政事的年輕皇帝就這樣離開了,將大周的赫赫皇權留給宗室和大臣們搶奪?宇文贇在忽而清醒、忽而昏沉的瞬間,吃力地向他們說道:“善……善輔我兒,毋……毋令……”究竟是毋令什麼,他到底沒有說出來,便昏迷了過去。這一次,看樣子他再不會醒來。顏之儀趕緊出去,領命召集群臣,到長安城外各寺為皇上祈福消災。裝飾華麗無比的天德殿內室,即使在兩枝素白蠟燭的照耀下,也發出了煊赫奪目的芒彩,這裡的帳子帷幔上刺滿了金繡,每一束流蘇邊都裝飾著珍珠和寶石,地上用黃金砌地、白玉升階。據說僅宇文贇內室修飾所用的黃金珠寶,就動用了北朝整整一年的賦稅。如今的北朝,比從前的哪一年都要徭賦沉重。在這華麗的房間,凝視著這個終於在瘋狂的頂峰凋謝的年輕皇帝,鄭譯在心裡猜測,宇文贇想說的,大約是毋令外戚專權罷?而默默坐在床側落淚的楊麗華卻在想,是不是毋令宇文闡瘋癲癡狂如乃父?既然,年輕的天元皇帝沒有留下遺命,也沒有指定輔命大臣,那麼,此刻的天德殿,實際正在決定一個王朝的命運。依楊麗華的意思,目下的第一件事情,應該將宇文贇的弟弟宇文讚召入內宮,指定他為攝政王。鄭譯口中不說什麼,心裡卻覺得奇怪:這位性情貞靜固執的楊皇後,看起來真不像是楊堅和獨孤伽羅的女兒,她幾乎完全不懂得權術——在這個非常時刻,誰第一個來到快要咽氣的宇文贇身邊,誰就掌握了北朝至高無上的權力!她怎麼連這點常識也沒有?竟打算將她父母虎視眈眈已久的皇權輕巧地交給一個平庸無能的少年!“天元皇後,”鄭譯的眼睛看著自己的鞋尖,心裡帶了幾分藐視,卻努力用謙卑的聲音回答道,“天元皇帝即將不豫,太子年少,非能乾得力之人不能定社稷……若以漢王宇文讚輔閣,臣恐其非人。”楊麗華細想一下,覺得果然如此。漢王宇文讚是個肥胖得有些愚蠢的少年,他甚至沒有其兄長畸型勃發的生命力,整天顯得無精打采,連腦子都懶得多動,隻會抱著一袋水煙,和清客們聊聊天、喝喝酒,看起來暮氣沉沉。“那……該召誰來?”楊麗華猶豫起來,除了宇文家的親王外,朝中的重臣,就得算那幾位皇後的娘家人了。陳月儀的父親陳山提和元樂尚的父親元晟,均在不久前加封了上柱國,但他們並不帶兵,徒有其名而已。隻有尉遲熾繁的家裡與眾不同,論起家世,尉遲家與宇文家是親上加親,二世都尚公主;論起名望,尉遲迥收複過西蜀,當了多年輔政大臣,手下舊部不少;論起實力,尉遲迥現在是外任的相州總管,總攬北部軍權,比自己即將上任揚州總管、總攬大周南部兵權的父親楊堅兵力更強……難道自己就眼睜睜地看著尉遲家從這個夜晚開始飛黃騰達?楊麗華不能甘心。縱然她並不熱衷於權位,但她也不能讓宇文家和楊家的命運操縱在彆的家族手中,她自己更不能在一個剛滿十五歲、來路曖昧的女孩子手下唯唯聽命。“既臨大事,當然該召請隨國公入見。隨國公親則國丈,重則國之宰輔,而況明決果睿、名重北邦,監國之人,非隨國公莫屬。”鄭譯仍然是眼觀鼻、鼻觀口,但心裡卻起了陣歎息,這個楊麗華,為什麼她沒有她母親一半的果斷和明智?在這個非常時刻,她竟然是如此的優柔難決,旁邊若換了彆人,而不是鄭譯,早已將楊麗華玩弄於股掌之上。楊麗華有些木呆呆地注視著鄭譯,不出片刻,又將視線移到站在帷幔旁邊的劉昉身上。劉昉比鄭譯年齡大幾歲,但外貌和舉止卻顯得年輕得多,麵容上帶著一種無法掩藏的浮滑氣息,此刻,這個平時十分能言善辯的禦正下大夫,卻保持著令人敬畏的沉默。“劉大夫,依你之見呢?”也許是為避親嫌,楊麗華沒有立刻答應鄭譯,而是不放心地詢問起了劉昉。“鄭內史所言誠是,請皇後速召隨國公入見!”出乎她的意料,劉昉竟然雙膝跪倒,高聲讚同著。見識不出宮掖的楊麗華,終於點了點頭。她不能明白鄭譯、劉昉如此作為的背後原因,她隻是在心底裡湧起一種隱隱的喜悅,一方麵是慶幸自己地位的穩固,一方麵是為父親能有這樣的聲威而高興。“好,就按著兩位大夫所說,召隨國公入見。”楊麗華咬了咬牙,終於點頭首肯。再過幾天,八歲的小皇帝宇文闡就將臨朝聽政了,她就算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自己的五個弟弟著想。聽母親說,他們一個個都是英睿不凡的少年。楊勇在前兩年就因為平齊之功被封為上柱國、大司馬、總領舊齊之地的洛州總管,年紀輕輕便繼承了外祖父和父親都曾擁有的高位,而且,出身將族的他甚至比父祖更出色,不但會帶兵打仗,而且雅通典籍、善解詞賦,長安城裡沒幾個少年能比得上。倘若因為自己此刻的猶豫,令楊勇、楊廣、楊俊、楊秀、楊諒這些同母兄弟們永無立足廟堂大展身手的機會,那麼,自己將成為家門的罪人。夜風越來越涼了,小宦官將楊堅引領至天德殿的二道院門外,便停住了腳步,恭敬地彎下腰來,道:“隨國公,請自行入見。”楊堅點了點頭,邁步走進夜色深沉的天德殿前院,這座天德殿,他素日奏事時經常來,但此際的月色裡,院中樓台幽靜、池閣深沉,令他覺得異樣陌生。自宇文贇登基以來,天台天德殿的夜晚,還是第一次呈現出一派寧靜的麵貌,那密如急雨的絲管和徹照十數裡的燈燭已經消失了,在門前往來不息的女裝少年們也不知去了哪裡,留下的是天德殿門外那些奇形怪狀的設置:圈養巨獸的籠子、拋槍弄劍的鋼絲套、舞伎攀爬的漆木蹬……淡淡的上弦月下,這些東西的影子濃濃淡淡地罩住了殿門外的白玉台階和蓮池。五月天氣,天德殿的蓮池中竟然有大朵的紅白蓮花盛放,楊堅定睛細看時才發現,這些亭亭盛開的蓮花,是宮女們用名貴細致的絲絹精心紮出來的,花姿、花形和花色各異,看起來生動極了。伽羅說得沒錯,宇文贇是個過於任性的一直沒有長大的孩子,他的悲劇在於,這個王國和這些大臣,總是恭順地服從著他恣肆而狂野的念頭。不知過了多久,楊堅才信步走上了空無一人的遊廊,他的長方臉被長須遮擋了一大半,看不出那神情是悲哀還是緊張。緊隨他進來的李圓通,在很遠的地方注視著自己的主公。他剛剛奉夫人之命,趕在楊堅入宮前送來一封上著火漆的信,主公沒有急著打開它,而是輕輕地揣入了自己的胸前。此刻,年近四旬的楊堅,站在天德殿闃靜的廊下,似乎遲遲不想進去。表麵上一派從容的楊堅,心裡卻正在風起雲湧。這就是他和伽羅窺伺了二十多年的機會麼?不知道為什麼,楊堅忽然有點手腳發抖,不,伽羅,我從不曾有這樣的野心,我自幼心如止水,相貌雖然威嚴,其實並沒有多麼廣闊的心胸和抱負,更沒有高熲那麼多令人讚歎驚訝的念頭。從小生長在軍營的我隻知道,唯有不斷建立戰功、攻克城池,才能得到封爵,才能顯耀祖宗,這是我父親教我的。般若寺的明遠大師雖然不斷地向我說過:“你來處非俗,隻怕是魏室子孫轉世……”就算真是拓跋家的兒孫又如何?多少拓跋氏兒孫,被權臣們推上皇位當傀儡,又被隨意毒殺,我在朝為官多年,看夠了皇位上的血和變幻。我一直樂於享受清靜無為的生活,沙場百戰,我的心早已粗糙而倦怠,我甚至失去了對政事的熱衷,也失去了對獨孤信大人“一統九州”夢想的向往。我隻想攜著你的手,坐在我們種滿白楊樹的府院裡,看那些英氣勃勃的兒子們長大成人。他們一個個看起來是那樣優秀而且手足情長,出身將族的他們,像小老虎一樣強壯,精於騎射,熱愛談論兵事,他們都是天生的大將。我答應過你,這輩子誓不生異母之子,因此從結發至今,我的視線從不曾旁移向第二個女人。可是伽羅,為什麼你不能滿足於這一切?你即將年滿四十,成為一個半老的婦人,卻仍然會在獨孤信的忌日裡手撫那柄彎月寶刀,淚流不止,二十多年的塵埃積累,再深的血跡也消失了蹤影,而你卻從不肯忘記。我曾向你說,此際宇文家都是孤兒寡婦,若忠心佐輔,可以成就楊家忠義保國的赫赫名聲,傳布四野,而你卻鄙夷地答道:“那羅延,彆相信那些忠君愛國的聖人曰,我爹就是死在這上頭。宇文家的天下,來之不義,便應當受到不義的回報。”楊堅疲倦地扶住身邊的欄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樣麵對天德殿裡女兒信任的眼神。總有一天她會發現,他是個充滿機心和欺詐的父親,他利用了女兒去換取權力、地位、富貴,他利用了女兒去控製這個日漸衰弱的宇文家。遍布天德殿四周的雄雞,此起彼伏地叫了起來。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早晨。在表麵上一片沉靜的天德殿裡,以瘋狂著稱的帝王宇文贇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借著天邊微明的曙色,楊堅探手入懷,取出那封紙質精良的信函,伽羅很少舍得用這麼好的紙,因此更讓楊堅感覺了這封信件的沉重。疊成四疊的信紙上,是伽羅那頗具秀骨清相的字體,莊重而沉著:那羅延:大事已然,騎獸之勢,必不得下,勉之!伽羅頓首這封簡短無比的信,立刻讓楊堅看清楚了自己的處境,讓他感覺了自己猶豫得如此可笑,苦心經營了二十年,他不就是為了這樣一個難得的時刻麼?就算他此刻停手,又有誰肯相信他的清白?不要說彆人,就連楊堅自己也不相信。二十年來,李圓通來往邊塞,冒著苦寒風霜與突厥大規模互市,而那些盈利所得,楊堅卻全用來了交通大臣,還有他在秦州舊部裡的市恩買惠,送女兒入宮為後,與宇文贇的寵臣鄭譯重敘同學情,收高熲、李德林兩個以智謀聞名的大臣為自己左膀右臂……在做過了這一切後,他還想重拾忠君報國的臣綱麼?不,明遠大師早在他少年時就曾讚歎過:那羅延,你天生有著帝王的威嚴。北周宣帝宇文贇生前,對哪位叔叔都不放心,殺了齊王宇文憲後,他又將趙王宇文招、越王宇文盛、滕王宇文逌等五位王叔全都打發到外州去任總管,在外就藩。待得宇文贇身故,身為執政大臣的楊堅便覺得有些棘手。五位王叔領兵在外,他若想有所廢立禪代,宇文泰這剩下的五個兒子肯定不會答應,立即會起兵勤王,圍攻長安城。雖說楊堅有老帥韋孝寬和高熲、楊林、楊素等七位虎將願為他效力,就算決一死戰,他也隻會贏,不會輸,但這場惡戰打起來便會山河變色、死傷無數。北朝與南陳隔江對峙,周軍早晚要渡江與南陳決戰,楊堅不願為了對付宇文家而損失重兵。因此他以小皇帝宇文闡病重為由,調趙王、陳王、代王、越王、滕王這五個王叔入京,欲行平撫之策,先奪兵權,再逼他們閒居在家。趙王宇文招走入上柱國楊瓚府中的那一刻,順陽公主刹那間紅了眼睛。當年周太祖宇文泰共生有十三個兒子,可除了被宇文護所殺的明帝宇文毓、閔帝宇文覺,叛亂自殺的衛王宇文直,被侄兒殺死的齊王宇文憲,病故的武帝宇文邕、宋公宇文震、譙王宇文儉、冀王宇文通,眼下太祖十三子僅剩五人,趙王宇文招最年長,其他四王還不到三十歲,大周開國二十多年,她的兄弟們已死傷殆儘,而這全都要怪獨孤伽羅那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七弟,你明知叛黨當權,楊堅那賊子要召你們入京奪兵權,為何還要前來?”順陽公主怒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況是楊堅、獨孤伽羅這對篡國奸臣夫婦的矯詔?你們這一來長安城,還能活著回去嗎?”宇文招悲憤地道:“姐姐責備的是,可楊堅和獨孤伽羅千算萬算,他們卻忘了一招。我女兒千金公主如今是沙缽略可汗的可賀敦,沙缽略可汗對若眉十分寵愛,千依百順,沙缽略帳下四十萬兵馬,虎視塞外,難道楊堅就不掂量掂量?”楊瓚從堂後走了出來,歎息道:“我大哥其實並無多少野心,都是那個獨孤家的女人隻手遮天,意欲篡奪皇位。如今她女兒身為當朝太後,她的夫君兒子領秦州舊部數十萬,朝中七大虎將,全都被她收買,此刻你們宇文五王入京,隻怕凶多吉少。”宇文招急切地道:“三郎,我知道你為人仁厚,又是太祖駙馬,忠君報國,絕非令兄那種貌似忠良、內實奸險的叛臣,如今隻有你能救我,不知三郎能不能看在公主的份上,大義滅親,鏟除巨奸?”楊瓚沉吟不語,趙王宇文招情急之下,跪倒在地,泣道:“三郎,如今大周的錦繡江山,宇文家的前程命運,全都係在你一人身上,三郎若不答應,我便跪死在這裡,也不起來!”順陽公主跺著腳道:“楊瓚,楊三郎!你們楊家世代將族,我父皇親賜你們家‘普六茹’之姓,將你爹提拔至都督十五州軍事、柱國大將軍、隨國公的高位,又把我嫁給你為妻,生兒育女,夫妻情深。你爹是個骨鯁忠臣,你也是丹心漢子,隻有大哥被那蛇蠍女人蒙蔽,執迷不悟,你若能忠君為念,助七弟剿滅楊堅和獨孤伽羅,太祖和武帝在地下,也會感激涕零,我宇文怡也將永生相隨、生死不棄,你若仍念手足之情,暗中助逆,我就帶著所有孩兒在你麵前自儘,讓你斷子絕孫,妻離子散!”楊瓚嚇了一跳,連忙擁住順陽公主,溫言勸慰道:“公主言重了。我適才沉吟不決,不是考慮除不除楊堅,而是在考慮如何除掉楊堅和獨孤伽羅。那羅延身為當朝執政,位高權重,高熲、楊素、賀若弼等人又不離他左右,要想除掉他,絕非易事,何況獨孤伽羅深沉多謀、心性狡詐,不是容易對付的人。”順陽公主這才怒氣平息,憂心忡忡地道:“那我們該怎麼辦?對了,隨國公府的廚子當年是從我們家借走的,要麼我送藥給他,讓他下在酒水飲食裡。”楊瓚搖了搖頭道:“如今大哥知道樹敵太多,宗室欲行暗殺,家中門禁森嚴,廚子早已換去,還有大總管李圓通處處設防,想要暗中下毒行刺,隻怕難以奏效。”楊瓚扶起了趙王宇文招,道:“你們都彆著急,楊堅與我同父同母,後日是先母呂夫人祭日,我在府上設家宴招待他與獨孤伽羅,料他必不防備。你們五王伏兵家廟之外,待楊堅夫婦一入家廟,便合力拿下他們二人,首奸既除,其他人便不足為慮。”順陽公主聽他布策周全,大是感激欣賞,走近夫君身邊,望著那張人近中年卻俊美依舊的麵龐,伸手撫摸著他眼角的皺紋,微笑道:“三郎,直到此刻,我才覺得今生所托是我前世修來的好夫君,三郎對我情深意重、恩澤家人、不懼凶險、不戀權位,讓妾身滿心感激、無以為報。大周宗室若得保全,我願此生為三郎做牛做馬,今後生生世世,與三郎永為夫妻,永續姻緣!”楊瓚也大為感動,緊緊抱住這個平時刁蠻任性也一往情深的女子,笑道:“公主說哪裡話來,你我夫妻多年,恩深情重,公主為我生養了三個又英武又能乾的孩兒,對楊家有功,對三郎有情,為了公主,為了大周,我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順陽公主信賴地將臉埋入了他的肩頭。望著並坐一席的楊堅與楊瓚,人到中年的順陽公主發現,當年楊堅的英雄氣依舊威重,即使以楊瓚的風姿,在麵貌古怪的楊堅身邊,還是會被對比出一絲絲的平庸傖俗。然而那已經不重要了,楊瓚才是對她一心一意、生死追隨的夫君,楊堅,心裡隻有獨孤伽羅,隻有獨孤家多年前的怨仇,已成宇文家的死敵,不除楊堅與獨孤伽羅,太祖一手打下、百計謀得的江山,就會被獨孤家收入囊中。獨孤伽羅一言不語地坐在她身邊,順陽公主忍不住憎恨地望了她一眼。同樣人到中年的獨孤伽羅,還是有同齡女子無法比擬的儀態和姿容,她奪走了順陽公主當初的姻緣,又要奪走宇文家的天下。這狠毒的女子偏偏又如此能乾,如此老謀深算,多年來對朝中重臣深相結納,令他們甘心匍匐她裙下,成為大周的叛臣,大周皇室大勢已去,無力回天,今天的順陽公主和楊瓚,不過是在做困獸之鬥。楊林與楊堅、楊瓚二人不同母,因此今天沒有出現在楊瓚府上。“三郎,父母逝去多年,你我手足情深依舊,娘在地下有知,也當欣慰。”楊堅敬了楊瓚一杯酒,和藹地道,“你也知道,大周天下得之不義,如今眾叛親離,我們楊家才是天命所歸。大哥明天就加封你為邵國公、大宗伯,你我兄弟一體,今後共享榮華富貴,共守江山。”楊瓚的手一抖,將杯中的酒潑出了大半,他顫聲道:“大哥,你說什麼?難道你真的準備禪代了麼?”楊堅點了點頭,望著畫堂前豔若雲霞的灼灼桃花,道:“宇文泰祖孫三代,多行不義,宇文護屢次弑帝、大殺功臣,篡奪魏室天下;宇文邕多疑好殺,滅佛毀廟;宣皇帝更是瘋狂悖逆,惹來天怒人怨,災荒不斷。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唯有德有能者居之。三郎,你大嫂家與宇文家更有不共戴天之仇,願你我兄弟同心,重振朝綱。”順陽公主恨不得當場掀席而起,但想著家廟後麵已經伏好的甲兵,她強自忍下了心頭的怒氣。楊瓚知道楊堅的心意不會再更改,心底也暗自下了決心,他望著楊堅與獨孤伽羅夫婦身後站立的楊素、魚俱羅、賀若弼、伍建章四員大將,心知這四人均是萬人敵,若跟著楊堅夫婦同入家廟,自己所謀未必能成,便站起身來,命人端過酒壺,笑著為楊素等人一一斟滿酒杯,親手奉上,笑道:“今日楊府家祭,有累各位將軍守護,這裡是水酒一杯,楊瓚先乾為敬了。”酒中有順陽公主事先放好的迷藥,過得片刻,便會奏效,令飲者手腳無力,楊瓚見四人都已飲下藥酒,又與楊堅攀談片刻,估摸著藥性該發了,這才站起身道:“大哥,你身為執政,百務繁忙,不如先去母親牌位前祭祀一番,便可回朝辦事。”楊堅點了點頭道:“也好。”獨孤伽羅臉上神色微變,此時黑膚卷發的李圓通從畫堂外走來,在獨孤伽羅耳邊輕輕說了兩句話,獨孤伽羅神情才重新變得平靜。楊堅攜著獨孤伽羅站起身來,楊瓚夫婦則陪在二人身後,楊素等四將在十步外跟隨,一起往後院的家廟走去。家廟外靜悄悄的,幾樹盛開的桃花梨花,在春陽下粉白玫紅開得正熱鬨,甬道兩旁竹影森森,十分幽靜,聽不到半點動靜。楊瓚心下有些嘀咕,趙王宇文招與陳王、越王這五人,今天一早就預備了三百甲士,伏兵於家廟內外,這麼多人的氣息,竟會如此寧靜?家廟之前,有兩個漢子低頭推開廟門,楊堅一把拉住楊瓚的手,走了進去。楊瓚心知有異,大喝一聲道:“趙王何在?越王何在?”獨孤伽羅在他身後冷笑一聲道:“適才高熲和楊林帶人入府密捕,這五王已經下了黃泉。三郎,原來你竟如此狠毒,為了聽妻子的話,幫宇文家做最後一搏,竟然要向同父同母的親大哥下手!”楊瓚一把拔出劍來,怒道:“大哥還不是一樣,一心隻聽妻子的話,要當大周皇室的叛臣賊子,做下這殺頭滅族的勾當!獨孤伽羅,你處心積慮多年,不就是為了篡權奪位麼?告訴你,有我楊三郎在,你們休想!今日你倆一並在先母牌位前受死,我楊三郎大義滅親,為大周除此叛賊!”楊素、賀若弼等人見情勢緊急,大步趕來救主,卻紛紛腳軟乏力,倒在家廟前的地下。楊堅見楊瓚早已設計要害自己,勃然大怒,拔出劍來,正要與楊瓚對決,卻覺得眼前一花,同樣手腳發軟,癱倒在地,原來楊瓚敬給他的酒中,也已下藥。楊瓚持劍一步步走近獨孤伽羅身前,近乎獰笑般說道:“獨孤伽羅,你這奸險女人,也有今天!”順陽公主攔住他道:“且慢,獨孤伽羅,你剛才說趙王他們都怎麼了?”獨孤伽羅微微一笑道:“趙王、陳王、代王、越王、滕王,他們已經全數被高熲抓捕,就地斬首了!宇文怡,你所有的兄弟都死了,周太祖宇文泰所有的兒子都死光了!背叛兄弟、無信無義的奸雄,終於遭到了報應!”順陽公主眼前一花,腳步一軟,顫聲道:“你……你好狠毒,獨孤伽羅,就算我爹算計了你爹,就算我爹的天下是獨孤信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可獨孤信不是我爹殺的,是宇文護這個奸臣殺的,這賬你為什麼要算在我爹頭上?你奪了大周的皇權還不算,還要殺光太祖所有的兒子,你……你這個毫無信義的蛇蠍女人,我要把你碎屍萬段!”獨孤伽羅毫無懼色,望著楊瓚鋥亮的劍尖,冷笑道:“太祖生前,寧可負儘天下人,也要為兒孫謀奪權位。我爹為了忠義二字,從不居功,明知太祖花言巧語,對他全是利用,卻也看在兄弟情分上,心甘情願為你爹賣命。當年獨孤公追隨孝武帝投奔到長安城時,你爹手中隻有數千兵馬、一座孤城,就算這數千兵馬,也是我爹在賀拔嶽帳下讓給你爹的。此後你爹封我爹為荊州太守,我爹便以八百兵馬對決田八能的萬人大軍,奪取荊州。太祖故技重施,又任我爹為秦州刺史,我爹便拋妻棄子十多年,困守荒無人煙的秦州,十年血戰,辛苦經營,練成縱橫天下的秦州鐵軍,前後為太祖攻取二十多城,占據千裡關隴,得與北齊高家平分天下,卻被你爹遺命,巧取兵權,以‘信義’二字誘迫,死於非命。我爹明知你爹奸險,卻死心塌地,不肯防備,他臨終之前,曾對我說,倘若他此生忠心侍君、信義待友,卻最終不得好死,那就讓他獨孤信用死來告訴天下人,信義二字,從此不如糞土!宇文怡,你沒資格跟我提信義二字,你爹用這兩個字騙了我爹一輩子,騙得他含恨而死。所以我不但要殺光太祖所有的兒子,還要殺光他所有的孫子,殺光所有宇文家的人,讓世人知道,背叛信義,會有什麼樣可怕的代價!”順陽公主聽得心中慘痛,對楊瓚大叫道:“還不快殺了她!”楊瓚手起劍落,正要除去獨孤伽羅,楊林從家廟外飛身而至,掌中一雙水火囚龍棒交錯,擊飛了楊瓚手中的長劍。楊瓚怒道:“二哥,你身為忠臣之後,也要附逆嗎?”楊林麵無表情地道:“爹臨終之際,囑咐我這輩子要好好聽大嫂的話,爹也說過,宇文家所行不義,終遭報應,三弟,你彆再為了順陽公主執迷不悟了,好好追隨大哥大嫂,另建新朝吧!”他的話音未落,高熲已帶著院外的伏兵翻牆而入,楊堅的手下刹那間便布滿了家廟內外。楊瓚知道自己論武藝不是楊林的對手,麵前敵眾我寡,此時已無退路,一咬牙,拾起長劍,對著自己的前胸道:“大哥、大嫂、二哥,你們做此無父無君之事,不但讓我愧對武帝,愧對公主,更讓我愧對楊家的忠臣名聲。今日我楊瓚寧死不肯附逆,你們若願留公主一條活命,我便與公主棄官歸隱,隱姓瞞名,消磨殘生,你們若不肯放過公主,我就死在你們的麵前。”楊堅和楊林都沒有說話,同時望著臉色沉靜的獨孤伽羅,獨孤伽羅斬釘截鐵地道:“除惡務儘,長安城裡,一個姓宇文的都不能留下,既是三郎情重,要留順陽公主一命,那就命順陽公主剃度出家,落發為尼!”楊瓚更不答話,持劍直插前胸,楊林再次打飛他的長劍,道:“二哥何必如此,不過是一個女人,哪裡值得你舍命搭救?”楊瓚緩緩跪到地下,仰起臉龐,落淚道:“大嫂,既是當年獨孤家打來的天下,你已從宇文家手中奪走,太祖十三子,也已全都鏟除乾淨,宇文泰已得報應,一切如你所願,你為什麼就不能饒了怡兒一命?她身為女流,從不明朝事政事,又有何辜?你與大哥真心相愛,我與怡兒也是真心相愛,夫妻情重、願同生死,想必大嫂比彆人更明白,今日你能放過怡兒,不拆散我們夫妻,三郎便願屈膝為臣,追隨大哥大嫂,倘若大嫂眼裡真容不得怡兒,怡兒去哪裡,三郎便去哪裡,哪怕流落南朝乞食,我也決不後悔!”順陽公主聽得夫君情深如此,滿眼落淚。當初她是大周公主,美貌如花、身份高貴,他真心愛著自己,如今她已是亡國餘孽、半老徐娘,他仍對自己一往情深,此生得夫如此,夫複何求?順陽公主嗚咽著撲在楊瓚懷中,泣道:“三郎,今生有你,怡兒無憾!怡兒此生無以為報,願以死明誌,不拖累我的三郎!”她站起身來,往地下巨大的銅香爐上一頭撞去。獨孤伽羅下意識地一把抓住順陽公主裙帶時,順陽公主的額角已撞出血洞,血流涔涔,紛披在那張蒼白的俏臉上。“事到如今,你還假仁假義,救我乾什麼?”順陽公主氣息微弱,沒好氣地甩脫了獨孤伽羅的手。獨孤伽羅長歎一聲,望著地下摟成一團、泣不成聲的楊瓚夫妻,淡淡地道:“世上儘有這些癡兒癡婦,令人感懷難安。三郎,宇文怡,我今天就成全了你們,不拆散你們夫妻,可是宇文怡平日常在背後設巫蠱,咒詛我們夫妻,罪不可恕,她的一應尊號,全都取締,今後不得以命婦身份,出現在長安城中。”楊瓚拭去腮邊淚水,摟著順陽公主在地下行禮道:“多謝大嫂成全!”他懷中仍在哆嗦流血的順陽公主,卻向獨孤伽羅投去仇恨的目光。獨孤伽羅,你彆得意得太早。你殺了趙王宇文招,還要把趙王滅族,把宇文家斬草除根,可你彆忘了,趙王的女兒千金公主,身為突厥可賀敦,擁雄兵數十萬,還可結盟達頭可汗、阿波可汗等人的二十萬軍馬,你遠非她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