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櫻猶在哭哭啼啼的。聖上喚我:“芯兒,給孤倒杯六安茶來,要出三遍水再端上來,老了老了,嘴巴越發苦了。”呂櫻忙說:“聖上不老,聖上春秋正盛。”我遞上茶,聖上接過,喝了一口,笑笑道:“孤若春秋正盛,就不會有人在孤眼皮子底下做這種事了。”他招了招手:“筠淞,來,到孤麵前來。”成筠淞跪行著挨過來。聖上以手撫摸著他的傷口,低聲說:“疼嗎?”成筠淞連忙再次叩頭:“多謝父皇關心。傷口再疼,比不上心疼。求父皇給兒臣做主,抓出刺客,以儆效尤。”聖上點點頭,對一旁小內侍說:“把沈晝叫過來。”不多時,沈晝一身黑衣走進來。君上把情況粗略一講,沈晝彎腰拱手向成筠淞說道:“煩請三殿下在紙上將刺客的模樣畫下來。”成筠淞說道:“他蒙著麵,我未看清他是何模樣。”沈晝說道:“就算蒙著麵,眼睛定是露出來的。三殿下有所不知,微臣辦案多年,許多時候,便是憑著一雙眼睛認出凶犯。”成筠淞點點頭:“好,我畫。”他走到書桌麵,半盞茶的工夫,便畫出了一雙眼。聖上看到那雙眼,眼神黯了黯。不知為何,我盯著那雙眼,總好像在哪裡見過一般。是在哪裡呢?我想啊想,卻想不起來。聖上擺擺手,衝沈晝說:“那沈卿便去查吧。”沈晝與聖上對了下眼神,忙跪安:“臣領命。”待沈晝走後,聖上跟成筠淞說:“筠淞,記得前陣子,你跟孤說,喜歡孤那方血硯,孤便賞給你吧。你是愛讀書的人,配得起那硯。好好養傷,莫胡思亂想。”我知道那方血硯,是南洋島國進貢來的,以珍稀玉石製成,每滴墨進去,便泛出血色,甚是奇妙精巧,是聖上心尖兒上的愛物。連太子想要,君上都沒舍得給。成筠淞忙叩謝:“多謝父皇,多謝父皇。”這意外之得讓他驚喜。太子渴盼的東西,皇父卻賞給了他,這是否藏著某種暗示?呂櫻咳嗽了一聲,拉扯著聖上的袖子:“聖上,我們母子倆的委屈……”“好啦,孤都明白。”聖上說著,“孤自己的兒子,哪能不心疼呢。這不是命沈晝查去了嗎。你們回落櫻殿等消息即可。待沈晝查出了眉目,孤必遣人去知會你們。孤今日有許多政務要處理,近來筠源在東宮思過,朝中的事隻孤一人裁奪,桌上的折子都堆成了山。”成筠淞識趣,忙拉著母親跪安告辭。呂櫻還想說什麼,可看了看聖上的臉色,就閉了口,斂眉退下。很奇怪。聖上的態度很明顯前後發生了變化。在三皇子畫那幅畫之前,他是想追究到底的。但是,在他看到那雙眼睛後,他卻好像又害怕追究到底。他突然賞賜血硯,更像是某種安撫,或者說,是敷衍。 我看到呂櫻母子走後,聖上踱到書桌前,拿著那張畫仔仔細細地看著。邊看邊歎息。我思量著,如此結果,隻有一個可能。聖上認出了那個刺客。他知道那是誰。一開始,他一定以為這是呂氏母子倆的苦肉計,不惜弄傷自己,來構陷太子。所以,他頻頻冷笑。但見三皇子答應畫畫時的從容,種種反應,又見了畫上的那雙眼睛,他改變了想法。這不是三皇子母子在作戲。確確實實,落櫻殿出了刺客。這刺客究竟是何人派去的呢?那日上午,聖上批折子,我在乾坤殿的院中指揮小丫頭精選幾盆茶梅端到殿內。十一月了,諸花凋零,院中開的花不多,茶梅開得最旺。昨日聖上還說了句“白茶梅開得有品格”。我思量著選幾盆好的,放到書桌、榻邊。“禹杭的白茶梅開得才好。”我想。電石火光間,我突然想到了在哪裡看到過畫上的那雙眼睛。是在禹杭。那雙眼睛的主人,是菜頭的師父。雖然我幾次看到他,都是蒙著麵,但是那雙眼睛很特彆,我不會記錯的。菜頭的師父到底是誰的人呢?呂櫻母子的種種表現,說明他們篤定刺客是太子的人,正好借這個機會揪出太子,壓倒東宮。然而,若是太子的人,聖上該派人去東宮調查,至少把太子傳來問話。可聖上,似有難言之隱,提也不提。午膳過後一刻鐘的時間,董娘娘來了。她提著一個食盒,笑意盈盈地跟聖上行了禮:“太後惦記聖上入冬易犯咳症,囑臣妾送點枇杷葉蜜棗湯來。”聖上笑道:“母後費心了。”董娘娘伺候著聖上喝湯。聖上閒閒問道:“小五的馬術練得如何了?”“幾個師父十分儘心。甚好。”董娘娘很會說話,避重就輕。聖上說:“盈香,你平素裡不要總慣著小五,飲食上該克製些,太胖了不便於騎射。”董娘娘忙低頭回道:“臣妾跟您想到了一處,近日裡總催促他飲食克減。那孩子自小養在太後膝下,太後疼他,總是最好的儘著他吃。臣妾不敢深勸。”輕飄飄的幾句話,責任就推到太後身上去了,聖上也不好說什麼了。喝完湯,他說:“你去吧。跟母後說,等孤忙完便去請她老人家的安。對了,筠淞受了傷,你記得帶小五去落櫻殿看看,本朝以孝悌禮義治天下,關懷兄長,是小五做弟弟的一份心。”“啊,筠淞受傷了?是從馬上摔下來,還是?”董娘娘一臉的驚詫。聖上看了看她:“落櫻殿裡出了刺客。”董娘娘用手絞著帕子:“竟出了這等事。”聖上擺擺手。董娘娘退下了。聖上以手扶額:“芯兒,過來,給孤按按頭。”我點了安息香,走上前去,小心地按著。“孤早年間打仗受的傷,埋下了隱患,如今一身的毛病。宮裡的醫官開的藥,吃了跟沒吃一樣,不見效。倒是你常常給孤按按,緩解了不少,很是有用。孤就信你。”“聖上龍體安康,乃萬民之福。”我輕聲說道。“孤身體越來越不好,宮裡的戲一天比一天多了。”聖上頹然道。我想了想,緩緩說道:“您有好些日子沒進後宮了。今天要不要……”“殷氏那裡去不得,她犯了錯,讓她好好反省一下,孤若去了,倒助長她今後的氣焰。餘者……也沒什麼可心的人。”他閉上眼沉吟著。“聖上您喜歡白茶梅,殊不知這滿宮裡,清風殿的白茶梅開得最好。小院似在雪霜中。”我說道。“哦?是嗎?孤竟從未注意到。”聖上睜開眼,嘴裡咂摸著:“小院似在雪霜中。甚好,甚好,孤便去賞一賞那雪霜。”我心內一喜,麵兒上淡淡地道:“是。”晌午,日頭照得暖暖的。我跟隨在聖上身後,從乾坤殿走到清風殿。白茶梅開得如同滿院子的霜雪。薑娘娘穿著一身素白的衣服,跟小宮女們在院中踢毽子。這些年,她遠離權力中心,過著清淨的日子,心無雜念,倒是不見老。算來她如今三十六了,看上去,倒好像跟殷氏差不多大的年紀。身段輕盈、嬌俏。且,薑娘娘不喜戴首飾,也不愛塗脂抹粉,倒顯出跟宮裡其他女人們全然不同的清幽氣質。“188,189,190,191……”小宮女們數著,拍掌笑道:“哇,薑娘娘好厲害。”君上眯著眼,看著那個白衣女人,仿佛在哪裡見過,又是如此陌生。小內侍通報了一聲,院子裡人連忙齊刷刷跪倒。薑娘娘忙行禮:“聖上萬歲。”她十分的意外。她已經記不清聖上多久沒來清風殿了。有年頭兒了。“起來吧。繼續踢。”他招手,小內侍搬了把椅子放在院中,他坐下來。聽了這話,薑氏便又重新踢了起來。聖上看著,慢慢地想起來了。這是他曾歡愉一次的女人。多年前,便是因為她毽子踢得好,像隻小狐狸般靈動,被他在人群中一眼看中。隻是那時,他還年輕,宮中的女人多,他留她在乾坤殿宿一晚,便忘卻了。“奴婢薑巧巧,拜見吾皇,吾皇萬歲安康。”這句話在他腦海中閃過。“巧巧。”他喊了聲。毽子從薑娘娘的腳下落下。她眼圈兒紅了,一臉的受寵若驚:“聖上竟還記得臣妾賤名。”聖上清了清嗓子:“你為孤生下小六,孤怎會不記得。隻是,從前,事情多,少來你這裡……”他說著,似乎又覺得很假,尷尬著,止了口。薑娘娘不在意。她站在滿院子的雪霜中,看著他笑,仿佛他對她一絲絲的好,都令她受寵若驚。在某一刹那,他竟覺得她與那白茶梅融成了一處,賞心悅目。有的人,竟要等到年邁,才覺出她的好來。成筠河從外頭走進來,他看到聖上,亦非常意外,忙跪下:“拜見父皇。”聖上抬抬手,示意他起來:“小六今年多大了?”成筠河愣了愣,答道:“回父皇,十八了。”聖上環顧著四周的恬靜。這是他的宮宇,他的女人,他的兒子。可他忽略太久。在如今宮廷亂糟糟的氛圍中,他突然覺得這份恬靜無比的可貴。他坐在榻上跟薑氏母子倆說了會子話,申時方起身。剛回到乾坤殿,沈晝便來了。“查明白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