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跟沈晝密談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沈晝走了以後,聖上似乎是很疲憊,他一個人靜靜地坐了很久。我掩上門,示意內侍宮女們腳步輕一些。晚膳時分,聖上喚我進去,說要擺駕萱瑞宮。萱瑞宮,便是太後的居所。離乾坤殿並不遠。崇慶太後高紅袖,當年亦是一個宮女出身,為人機巧,工於心計,得以在後宮中步步高升。先帝麾垣五年,誕下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君上。麾垣三十三年,三皇子被立為太子。麾垣三十八年,先帝攜太子禦駕親征,崩逝在淮水邊的戰場。君王崩逝在外的消息傳到上京,宮中大亂。高紅袖被亂黨挾持,卻臨危不懼:“吾兒歸來之日,便是爾等喪命之時!”後來,聖上帶著先帝的棺槨歸來,清除了亂黨,尊生母為崇慶太後,居於萱瑞宮,以天下養。聖上不喜人提太後是宮女出身,他命史官寫:太後高氏,本朝舊族。為什麼寫“舊族”,明眼人都知道,舊族的言外之意就是沒落,沒落之前是什麼,無從可考,這算是君王給自己的出身找的一塊遮羞布吧。聖上對母親雖然極儘孝養,但母子倆的關係並不親近,似乎在某些事情上有著很大的分歧。我在宮中的日子,聽到許多的傳聞。據說,五皇子成筠濤自小養在太後宮中,很得太後的歡喜。她向聖上提過很多次,五皇子是可造之才,秉性純良,心地仁善,有明主之風,當立為太子。聖上知道,自己的五兒子並不像太後說的那麼優秀,隻是太後自小撫育他,格外偏愛而已。太後說小五好,聖上若非說小五不好,便是公然反駁母親,不合孝悌之義,隻能拿出身做做文章。太後提過好幾次之後,聖上便找了個借口回道:“筠濤不可立,乃宮人子。”哪知太後更加惱怒,大喝一聲:“聖上難道不是宮人子嗎?”你有什麼立場嫌棄小五是宮女的孩子呢,你自己也是宮女的孩子啊。這句話將母子倆置於難堪的境地。聖上當時不動聲色地跪安,回乾坤殿後,砸了四個茶杯。這些消息在宮人們私底下的交談中被各種各樣地渲染,增加了許多神秘色彩。晚膳時分的萱瑞宮,散發著食物的濃鬱香氣。晚霞照得樹影紅紅的。內侍通報了一聲,董盈香和五皇子連忙迎了出來。行過禮後,董盈香笑著挽著聖上的袖子:“聖上您來得正好兒,臣妾今日給太後做的醉雞剛熟。”聖上淡淡地點點頭,看了一眼五皇子。五皇子胖墩墩的身體,小心翼翼地跟在董盈香的身後。聖上皺了皺眉。如同十指不一般長,做父母的對自己的孩子會有偏心。他素來不怎麼喜歡自己的這個五兒子。聖上走進殿內,高太後正歪在榻上閉目養神,手中摸著一枚竹片。 “母後。”聖上拱手。高太後坐起身來,不鹹不淡地朝董盈香說了句:“給聖上端碗湯過來。”聖上笑道:“母後,今日孤來不是喝湯的,是來告訴母後,筠淞受傷了。”高太後重新歪在榻上,鼻子裡發出一個“嗯”字。“傷得挺重。”聖上又說了句。高太後看著他:“怎麼?聖上怎麼對呂家的老三這麼上心?男兒家,受傷流血都是稀鬆平常。你像老三那麼大的時候,戰場都去了四回。你父皇更不消說。江山是在血海裡打出來的。身為皇子,受點傷,不該吵嚷得闔宮儘知。”“母後,老三不是呂家的老三,是咱們皇家的老三。”聖上雖麵兒上笑笑的,語氣卻很重。高太後道:“哀家就知道呂德那匹夫不安生。現在滿天下的世子都說著筠淞的好,說他是賢王。他們能知道什麼賢不賢的,不過是受人指使罷了。”“母後說這些,孤知道,孤自會處理明白。可母後拿筠淞的傷跟孤比,確實有失偏頗。戰場上流再多的血,都是分所應當。然而遇刺就不一樣了。”高太後跟呂德有過節。當初迎呂櫻進宮,她是百般不答應。奈何聖上當時從時局考慮,硬是做了這個決定。高太後也沒辦法。但她一直心裡有梗,不喜呂櫻和成筠淞。總覺得呂家的人狡詐。“筠淞再怎麼樣,都是皇子,容不得人謀害。”聖上笑笑道:“您說呢,母後?”高太後麵上不好看,但還是點了點頭。“聖上要多注意。現在筠源在東宮反思,筠江是個廢人,筠淞在餘下的諸皇子中最是年長,那呂家便動了不該動的心思。狼子野心,斷不能容。”高太後雖是70多歲高齡的人了,但尊養多年,說起話來,仍非常有氣勢。聖上點頭:“謝母後提醒。兒自有分寸。”董盈香端著湯過來,聖上手一翻,湯不慎潑灑了出來。一旁的小內侍忙過來擦,聖上站起身來,向高太後彎腰行禮:“兒子回宮了,母後您多保重身體。”聖上腳步走得很急。我跟在後麵趕,心裡基本有個判斷。終於知道了聖上為什麼看到刺客的眼睛後,會那般的為難。刺客是太後派出的。聖上雖知道太後不喜歡呂氏和三皇子,但他一定沒料到她會派人去落櫻殿行刺。他不喜歡太後乾預這些。好不好,都該由君王裁奪。我琢磨著,原來,菜頭的師父竟是太後的人,他是一個老內侍。怪不得聲音聽上去那麼奇怪,尖尖的,不男不女。可既然他是老內侍,為什麼不留在萱瑞宮伺候,而時常去民間呢?這其中一定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記得菜頭跟我說,他師父是個奇人,武功奇高,深不可測。那麼,他一定不是一開始就是宮裡的內侍,而是發生了什麼事,後來才變成內侍的。我正思量著,不覺到了乾坤殿。聖上命人將沈晝叫了過來:“去落櫻殿告訴呂娘娘和三殿下,便說刺客已經捉到,但咬舌自儘了,什麼也查不出來。這件事,過去了便過去了。孤從此會加派各宮防禦人手。”沈晝說:“若呂娘娘要看刺客的屍體……”聖上搖搖頭:“她不會的。她是個聰明人。”“隻是,如此這般,呂娘娘會不會更加認為刺客是東宮的人?”“以為便以為。也沒什麼不好。東宮那邊,若連這些都無法應付,也成不了大器。”沈晝恍然大悟,領命退下。聖上不排斥兒子們鬥。就如同動物之間的廝殺,留下來的最後一個,便是最凶猛、最適宜生存的一個。江山需要延續,皇位上需要坐著一個最出色的帝王。隻要兒子們對他這個君父絕對的忠誠就行。他們背地裡那些爭鬥,他視若不見。突然,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報——”一個士兵裝扮的人舉著一封折子跪在地上。聖上理了理衣冠:“何事?”“高麗大捷!殷將軍三日後班師回朝!”聖上大悅,接過折子,細細看完,笑將起來:“好,好,好。”這三個“好”字令乾坤殿上上下下的人都鬆了一口氣。近日來,聖上麵色一直不好看,他們做什麼都躡手躡腳,唯恐撞到了槍口上。那晚,聖上去了棠梨院。殷將軍立了功,聖上顧念起殷氏一門的忠烈,對殷雨棠動了憐惜之心。沉寂了許久的棠梨院,複又熱鬨起來。不覺到了臘月,下了薄薄的兩場雪。聖上現在肯踏足的地方,隻有兩處,除了棠梨院,便是清風殿。薑娘娘雖不如殷貴妃那般得寵,但到底跟從前大不相同了。君上時不時去坐一坐,命薑娘娘踢毽子,他給她數著。偶爾,兩人一起賞賞花,喝一盞清茶,說幾句話,一派溫馨的景象。宮裡的局勢,浮浮沉沉,再一次變化。皇後犯下謀害君王的大錯,自是無法翻身。依聖上目前的表現來看,沒有力挺東宮的意思。太子地位搖搖欲墜。有武將在朝堂上提出,本朝乃武力打天下,當重武輕文,壓製文官的權力。聖上新頒布“文官流動製”,就是文官在某一處任職,不得超過三年。這樣一來,大大減少了文官黨羽的培植,勢力的紮根。呂氏一門,大受打擊,許多人被君上派到偏遠的地方去做官。三殿下吟誦一句“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被宮人密報給了聖上,聖上大怒,叱責道:果然長了一顆歪心!從此,落櫻殿便被君上冷了下來。至於五皇子,由於長得太胖,高麗受降禮上,惹得許多外夷悄聲議論。聖上覺得很是沒臉麵,將他身邊伺候的宮人們通通打了一頓板子。如此一來,從前最不受聖上注意的成筠河,倒成了君上已成年的皇子中,還算討喜的一個人。起碼,無功亦無過。當然,最受矚目的,還是年幼的七殿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